藏明 第75節(jié)
“真不用你背,我都這么大了。”寧辭站在他身前,有點得意地將手從自己頭頂比到容煬眉骨上去,“我快要有你高了......” 那時候彼此靠得極近,寧辭眼睛像天幕邊低垂的星子一樣亮,里面全都是容煬的倒影。容煬莫名地,在那一瞬間忽然有些亂,寧辭不知怎地,話也突然停了,似乎在同時慌亂了起來。 他們怔怔地,不由自主地又對視了一會兒,終于都略帶狼狽地移開了視線,容煬定了定神開口道:“可不是快有我高了,轉(zhuǎn)了年都滿十七了?!?/br> 寧辭支吾著嗯了一聲,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一面還是牢牢拉著他的手不放:“哥哥,我們回去吧?!?/br> 他們一路上都沒有再說話,又忍不住偷偷去看對方,在將要被發(fā)現(xiàn)前,倉促移開視線。但手卻是越握越緊,一直到掌心都出了汗。不覺得煩,反而有種異樣的滿足,好似兩個人被黏在了一起。 便是從那個月夜開始,兩人之間,似乎有什么悄悄發(fā)生了變化。只是看著彼此都覺得心中滿滿脹脹,不自覺地便有了笑意。 可這變化到底是什么,誰也還不能說清楚。第二月容煬下山除妖時,都仍在思量著。途中,他路過一處村莊,碰見一戶人家正在娶親。容煬在籬笆外面停下了腳步,看那對新人握著花繩兩端叩過蒼天厚土,一塊裝飾用的紅綢,被風(fēng)吹起來,剛好落在了容煬手上。 他看掌心中的紅綢,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寧辭帶著笑意的眼,他忽然明白了。 但女媧留下寧辭陪他,是希望他學(xué)著怎樣愛人族,可是這世上的人形形色色,他只愛上了寧辭,這樣,可以么? 那次作亂的是上古的妖物,存在的時間比容煬還要長上許多,本就極難對付,況且當(dāng)容煬一劍刺入那妖物喉間時,還有人族在他背后放了冷箭,正中心臟。 那射箭者倉皇跪下說是無意,容煬心中知道他們對自己諸多不滿,但記著對女媧的承諾,也不多計較。自己拔了箭擲在地上,抹掉血跡,作出無事的樣子回了堂庭??伤龝r就已經(jīng)負(fù)了傷,雖然想瞞著寧辭,強撐著像尋常一樣與他說笑到了神殿中,到底還是一口血嘔了出來。 寧辭臉都嚇白了,容煬溫聲道:“沒事,沒什么,你別怕。” “怎么會沒事!” 容煬也自知這副樣子沒什么說服力,輕輕拍拍他的手背:“真的沒事,我去后山閉關(guān)調(diào)養(yǎng)幾天就好了?!?/br> 寧辭聞言攔腰便要抱他,被容煬拉住了:“沒那么嚴(yán)重,你扶我一把就行?!?/br> 寧辭拗不過,只得半攙半扶著他去了后山,一路上不說話,容煬開口他也不理。到了山洞口,扶著容煬坐下,便要出去合上洞口浮雕。 容煬見他這就走,一把拉住他的手:“別難受了,當(dāng)真一句話都不和我說?” 寧辭掙了一下沒掙開,便不動了,低垂著頭。容煬撐著又站起來,去看他的臉:“怎么哭了,你乖一點,別哭啊......” “我沒哭?!睂庌o抬手抹了下臉,聲調(diào)焦急又道:“你快些坐下罷,你好生閉關(guān)調(diào)養(yǎng),我就在洞口等你?!?/br> “你別在洞口了,自己回殿里去?!比轃人粤艘宦暎砰_寧辭的手,盤膝坐下。寧辭一步三回頭地到了洞口,臨著要出去,容煬又叫住了他。 寧辭有些不解地走回去,容煬抬手摸了摸他還有淚跡的臉:“寧辭,你等我閉關(guān)出來,我有話和你說?!?/br> 寧辭怔了一瞬,也不追問,點點頭:“嗯,我等你?!?/br> 他并沒有聽容煬的話回殿中去,就抱著膝蓋,坐在山洞外,月落日沉都不曾離開。盯著刻著浮雕的厚重石門,一心一意等容煬出來。然而到了第三日,容煬沒出來,山道上卻傳來了異樣的動靜。 寧辭放心不下,只得繞出后山去看。卻見大隊的人馬拿著兵器向神殿而來,打著的,竟然是弒神的旗號。 寧辭心中一驚,用力咬著嘴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容煬身上還有傷,也不知道養(yǎng)到什么程度了,他不能容煬陷入險境。可那些人失心瘋一般上堂庭來,找不到容煬肯定不會罷休,要怎么辦呢...... 再約莫半柱香的時間,那些人只怕就會到了神殿。情勢越是緊急,寧辭反而定了下來。容煬每次下山,都化了凡身,并沒有人見過容煬真容,也沒人見過他,甚至根本無人知曉,神山上除了容煬還有其它人在。他們要弒神,不外乎弒神殿上坐著誰。 寧辭念及此不再猶豫,最后跑回后山撫摸過石門,幻想是撫摸過容煬的臉,然后回到神殿,換上容煬的衣裳,拿了容煬的劍,端坐在簾幕后的紫檀椅上...... 寧辭的劍術(shù)是容煬親手教的,可他到底只是個凡人。能以一敵百,卻不能抵千,抵萬......但那些人沖進來時,寧辭并不覺得害怕,因著至少容煬安全了。待到容煬傷好,他們也就奈何不了他了......可他又擔(dān)憂起來,要是容煬下次再負(fù)重傷怎么辦......自己只護得了他這一次...... 寧辭身上的血越來越多,在眼前模糊的那一瞬,他想到了容煬說閉關(guān)出來之后要告訴他的話,會是什么呢?君心同吾心,寧辭覺得自己知道了,只是,沒有機會聽容煬親口告訴他了。 如果有來世,寧辭想,如果有來世就好了。哪怕渡過忘川河,踏過三生石,自己也會記著他,等下輩子,他還要來堂庭見他,聽他說那句來不及的話...... 前塵往事說盡,棺材中,容煬尸身卻始終冰冷,不能給他半分回應(yīng)。 傅寧辭將他貼得更緊了些,摸著他的臉:“我替你抵了一命,你就一定要還給我嗎?我們之間的債,怎么可以這樣算?我一條命,能賴著你這么多年,實在很劃算......只是現(xiàn)在你還給我了,我還能剩下什么......” 容煬的衣服,終于還是被他遲鈍的淚水沾濕。傅寧辭無端想起容煬做他鄰居那幾年,有一陣閑得無聊,自己找了本唐詩,讓容煬抄了,自己摹著練字,其中有一句‘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他們中間隔著的豈止是山岳,所以不管多么努力,付出多少,糾纏了到如今,到底也沒逃脫兩茫茫的境地。5 ※※※※※※※※※※※※※※※※※※※※ 1:引自《史記》;2:引自《淮南子》;3:引自《謚法》;4:傅寧辭第一世也是女媧捏的在七十章暗示過。5:引自《贈衛(wèi)八處士》 第117章 “進來。” 曾豪軒推開門:“副局,這里有份鬼族的報告得批閱,還有財務(wù)處這個月的報表,也得您審一下?!?/br> 傅寧辭從電腦前抬起眼:“放這兒吧,我等下看過簽了字,你隔一個小時來拿?!?/br> “好,我知道了?!痹儡廃c點頭,把文件放在桌邊,又探究地打量了傅寧辭一眼。過年前,他家里有些事就提前請了假,等春節(jié)結(jié)束再回民研局,已經(jīng)是二月末了。回來之后,就一直覺得局里氣氛不太對勁,他們私下議論,一致覺得問題主要在副局長身上。 原本傅寧辭性格一直都算溫和,平時也和大家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偶爾他們辦錯了事,傅寧辭就算說兩句,也不是多嚴(yán)厲,轉(zhuǎn)頭還替他們收拾殘局?,F(xiàn)在,不知道怎么的,整個人像是和外界隔著一層玻璃,表面上貌似沒什么變化,實則外人都靠不近他...... “還有事嗎?”傅寧辭見他還沒走。曾豪軒回過神:“哦,哦,沒有了。副局,我出去了?!?/br> 曾豪軒回自己工位上把安全月活動方案寫了,去茶水間倒水碰上了蘇姚姚??礇]有其它人,還是沒耐住好奇心問她:“局長,副局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蘇姚姚撕開一袋速溶咖啡往杯子里倒:“出什么事?” “我就是不知道才問的。”曾豪軒殷勤地拿過她的杯子,“局長,我來沖?!?/br> 蘇姚姚干脆遞給他,輕輕嘆了口氣坐在椅子上:“你們副局心情不好,你們這段時間自己做事都認(rèn)真點,不要再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什么都要他來善后?!?/br> 曾豪軒看蘇姚姚不打算再說的樣子,只好應(yīng)了一聲,又想起另一件事:“局長,那連著七天的暴雨到底是怎么回事?。课疫€沒見過那么大的雨呢,范圍又那么廣,感覺跟世界末日一樣。看著就不是正?,F(xiàn)象,結(jié)果回來問,局里好像也沒人清楚?!?/br> 蘇姚姚心想要沒有那場雨,才真是要末日了,能不能站在這里講話都兩說。正想著,又聽曾豪軒瞎貓撞死耗子地補了一句:“對了,還有容顧問,他辭職......” 曾豪軒話沒問完,就看蘇姚姚對他使了個眼色,轉(zhuǎn)回頭,傅寧辭正抱著手臂依在門邊:“聊什么呢?” “沒什么,聊工作呢,我正罵他?!碧K姚姚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打著哈哈站起來。 傅寧辭滿不在乎地點了下頭,拋把鑰匙給曾豪軒,“文件都批好了,自己去拿,順便給我把門鎖了。” 蘇姚姚見他外套都穿好了:“你這是要下班了?” “怎么,你要開會嗎?” “不開,不開,明天見。”蘇姚姚擺擺手,傅寧辭轉(zhuǎn)身便走了。她看了眼時間,知道他又是要去星靈谷。 容煬的尸首,就放在水潭中的貪狼石上,傅寧辭走過去躺在他旁邊,輕輕攥著容煬冰涼的手和他說話,永明燈就在頭頂上靜靜燃燒著。 “楓江一天到晚地堵,我提前半小時下班都來晚了,你不生氣吧......你不說話,我就當(dāng)你不生氣?!备祵庌o側(cè)了**,靠得更近些,“還有啊,我換到你的辦公室了,不過我還是一點都不想上班,只想呆在這里陪你。可是若恒姐說她不做虧本買賣,你的丹在我這里,我就得干活。你算盤打得多精,自己成天躺著,讓我替你做苦力......” 他一寸寸捏著容煬的指節(jié):“其實我也可以不聽若恒姐的,但還有我爸媽。他們生我養(yǎng)我,又只有我一個,我既然沒死成,總還得給他們養(yǎng)老送終......不過我大概也只能撐到那個時候......” 他說著說著,靠著容煬肩頭,迷糊地睡過去,再醒來時,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了。 “我得走了?!备祵庌o揉了下眼睛,“一早要去市政府開會,我先回家換身衣服,今晚要是不用加班,我再來看你?!?/br> 他手肘抵著石頭,半支起來偏過去吻了吻容煬的唇,眼睛無意掃過他的左手腕。忽然發(fā)現(xiàn)上面繞著的鎮(zhèn)魔鏈不見了。 他瞪大眼睛,把容煬手拉過來,的確是不見了,明明前兩日還在的。那天,容煬將天魔魔氣引入自己身上之后,不僅心跳、脈搏、鼻息再無,鎮(zhèn)魔鏈也像是長在了他手上一樣,根本不可能落下來。 傅寧辭一下子連呼吸都快忘記了,好半天才從外套兜里掏出自己的手機:“喂,姚姚,你這幾天來過星靈谷嗎?” “沒有啊?!碧K姚姚聲音一開始還帶著點睡意,這下也清醒過來,“怎么了?” 傅寧辭吸了口氣,看著容煬的手腕:“鎮(zhèn)魔鏈不見了?!?/br> “鎮(zhèn)魔鏈不見了?!” 馮澤剛踏進總局大門,就被叫到局長辦公室,從杜若恒那里聽說了這個消息。 “是?!倍湃艉隳樕行┢v,半小時前,她才從楓江飛回來,“我已經(jīng)去看過了,除了鎮(zhèn)魔鏈不見了之外,其余沒有變化,你們暫時不用過去了,我只是和你說一聲。” 馮澤頷首,看杜若恒若有所思的神情,問她:“jiejie,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了?” “有,也沒有?!倍湃艉愠烈髌痰溃骸澳翘煸谏綆p上,容煬隨口說過一句話,他說,師傅其實已經(jīng)不能算神了。天魔也是神的一部分,天魔出現(xiàn)的那一刻,神就已經(jīng)不存在了?!?/br> “我曾經(jīng)一心希望容煬成神,他當(dāng)年靈力也早勝我們百倍,卻始終不能如愿......后來我在想,或許原本就是我想岔了,畢竟靈力是可以修煉的,內(nèi)丹......若是機緣對了,恐怕也能修煉得來,他不能再成神,或許是因為一開始就缺了什么。” 馮澤有些明白杜若恒的意思了,天魔屬于神的一部分,其余的,經(jīng)脈成了鎮(zhèn)魔鏈,雙目變成永明燈,血rou化作星石讓貪狼星君誕世......現(xiàn)在天魔魔氣已經(jīng)回到容煬體內(nèi),鎮(zhèn)魔鏈也不會憑空消失,只怕也是...... “jiejie,那你告訴寧辭了嗎?”馮澤問。 “沒有?!倍湃艉銚沃~角,“不過是個猜想,也實在有些匪夷所思,不能確定的事情還是先別告訴他了。免得空歡喜一場,瘋了一個又瘋二個。” 馮澤聽她這樣說,也覺得有道理,只是想了想又說:“jiejie還記不記得你當(dāng)年算的那一卦?大兇大吉,禍福相依......這兇和禍,或許真的都快到頭了?!?/br> 傅寧辭并不知道總局里的這一番談話,自己倒是又查了不少古籍,也沒有找到一星半點的記載,日子就還是一樣不緊不慢地挨著。 轉(zhuǎn)眼又是三月了,他去公安局辦事,路過楓江博物館,已經(jīng)快到閉館的時間,空余的車位有不少,他想了想,便索性停了車進去。 原來放古尸玻璃展柜的地方,在古尸失蹤之后,換成了一個巨大的青銅尊,傅寧辭走近看,竟然恰好也是祈國的。他又在里面胡亂逛了逛。走到負(fù)二樓樓梯口時,停住了腳步,五個月前,他就是在這里重遇了容煬。 傅寧辭好像又看見他朝自己一步步走來,微笑著說了一句,你好。 “我不好?!备祵庌o低聲道,“你不在,我一點都不好。” 他說罷,心底又酸楚起來,嘆一口氣,也沒有心思再看了,出了博物館大門開車往星靈谷去。 這時已經(jīng)快要天黑了,然而傅寧辭往前開了一段路,忽然聞得一聲突兀的雷響,緊接著天變得越來越亮。他有些詫異地在路邊停下車。抬頭一望,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將要落山的太陽又高高地掛上了天空,月亮也出來了,還有漫天的星子,北斗中,貪狼星尤其亮,竟然勝過了太陽與月亮的光輝。 越來越多的人被這奇景引到了街頭來,不住地議論、拍照,一時間熱鬧極了。傅寧辭聽見身后忽然有個小孩子驚呼:“花開了!” 街旁的樹木竟然連枯枝都抽出了嫩芽,春花爛漫在枝頭競相盛開。 如月十二,驚蟄。 驚雷初響,萬物復(fù)蘇,神歸大地。 街道已經(jīng)被人潮擠得水泄不通,車是沒法開了。傅寧辭從人群中擠出去,拼命往山上奔去。女媧廟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這本就是民研局在管,傅寧辭手上有鑰匙,這時候也等不及拿了,一劍劈了門就沖了進去。 他一口氣跑進了星靈谷,貪狼石上卻是空無一人,只余一盞已經(jīng)熄滅了的永明燈。 “容煬!” 聲音在星靈谷中回響,傅寧辭環(huán)顧四周,并沒有人影,他又從密道中出去,在空蕩蕩的女媧廟里繞過一圈,終于在星靈宮,貪狼星君的塑像前,看到了一個負(fù)手而立的熟悉身影。 似是有所感應(yīng),那人轉(zhuǎn)過身來,說不出有什么地方變了,但面上仍是熟悉的溫柔笑容:“你在找什么?” 傅寧辭喉嚨有些發(fā)緊的開口:“找男朋友?!?/br> “哦?”容煬笑意更深了一點,“找到星靈宮來了?” “是啊。”傅寧辭心定下來一些,走到貪狼星君塑像前的蒲團上坐下,“我上次就見到一個姑娘在這里求姻緣,當(dāng)時我就想,不知道靈不靈,若是靈的話,我也是單身,也可以來求一求?!? “你是單身?”容煬挑眉。 “嗯?!备祵庌o仰面看著他:“只是不知道,這姻緣,你管不管?” 容煬握住他的手:“別人的不管,你的,我還是要管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