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珝是一定會接她回宮的。

    進(jìn)了宮，她再也出不來。

    這不是她想要的，心中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的事，便?不要更改。

    時間?一點?點?過去，五月，梨花開了半山。

    阿枝去了永興寺。

    與圓空，慧靜等?人對坐半晌，離別時，圓空冷不丁道。

    “慧知?！?/br>
    阿枝轉(zhuǎn)身?，“師父還有何事？”

    圓空敲著的木魚聲漸漸停息，空蕩的佛堂寂靜無聲，慧靜幾人出了去，獨留她一人。

    心中隱隱有了猜測，果然，圓空道：“陛下今日不好了?！?/br>
    阿枝垂首，思?襯半晌。

    “多謝師父?！?/br>
    她行了禮，一步一步走出佛堂。

    夜里，她做了噩夢。

    夢魘著出了全身?冷汗，她大?叫醒來，哭鬧著要見燕珝。

    “小順子，我又看見……”

    她嗚咽著，因穿著寢衣，暗衛(wèi)無法近身?，只好垂首。

    “奴去稟告殿下?！?/br>
    茯苓披著衣衫，“還不快去，耽誤了娘娘要見殿下的時辰可怎生好?！?/br>
    “可奴……”暗衛(wèi)寡言少語，平日里存在感不高，如今驟然開口，不知如何回話。

    茯苓橫眉。

    “娘娘如今身?弱夢魘，難道還能走了不成?，我們就?在屋內(nèi)，你也快去快回，殿下若知道娘娘夢魘，你要是耽誤了時辰……”

    暗衛(wèi)白了白臉色，咬著牙，“是?！?/br>
    阿枝親眼瞧著他轉(zhuǎn)眼便?消失在黑暗中，擦凈了淚水，心里暗暗對小順子說了聲抱歉。

    都去了，還不得安寧，怪她這個主子不好。

    二人穿戴好，又將屋內(nèi)收拾一番，好像真是兩人睡著的模樣。

    阿枝叮囑：“快些，咱們時間?不多?！?/br>
    “娘子，”茯苓心跳飛快，“咱們真的要這樣嗎？”

    阿枝點?頭，“真的?！?/br>
    她看著漫天星子，夜風(fēng)拂動，點?燃了火折子。

    小小的火苗一點?點?躥高，逐漸籠罩了整個南苑。

    第40章 廢墟

    福寧殿內(nèi),熏得嗆人的龍涎香從香爐中飄飄緲緲地騰空，白煙一點點纏繞著往上，又消散在空中。

    燕珝坐在榻旁,細(xì)細(xì)擦拭著長劍。

    福寧殿只燃了少許幾根蠟燭,堪堪照亮了榻上的面容,燕珝坐在黑暗里?,昏暗著看不明晰。

    一陣急促的咳嗽聲響起，帶著嘶啞。

    “……水，水?！?/br>
    燕珝沒有動作。

    咳嗽聲驀地止了。

    榻上蒼老的身體睜開雙眼，看向他。

    “……朕是你的父皇，”干啞的聲音像是揉皺了的紙張,利刃劃過?樹木所發(fā)出的難聽聲響,“何以如?此狠心?！?/br>
    “釘鐺”一聲，長劍被放下?的聲音清脆地傳入兩?個人的耳中，沒有一絲情緒,好像只是被放下?。

    但又不可能只是這樣簡單。

    沉色的茶湯被緩緩注入，燕珝淡著眉眼,長指托著茶杯，遞給他。

    老者支起身,原以為他會喂他，可那雙手就這樣漠然地停在半空,不留情面。

    他認(rèn)了命，再一次奮力支起身子將自己撐起,又脫力倒下?。

    燕珝沒了耐心，將茶杯放到了小桌上。

    “喝不到,便不喝了?！?/br>
    “你！”老者氣得胸膛劇烈起伏，目眥欲裂,“如?此心狠！我可是……”

    “母后也是您的發(fā)妻，”淡然的聲音打斷了他還想要說出口的話，“一步步扶持您到了如?今高位，你是怎樣對待她的？”

    一聲輕笑?。

    “陛下?何以如?此狠心?！?/br>
    陛下?如?今，也不過?五十。

    可面容蒼老，須發(fā)皆白，看起來?說是過?了花甲之年的老者都有人信。

    面目浮現(xiàn)?出掙扎，又勾起著可怖的弧度。

    “為君者，就得心狠。”

    “是嗎？”

    清淡如?水的聲音輕聲反問。

    “貴妃一事，你若是沒有廢她，我還敬你在貴妃處算是個好丈夫?？赡闾搨沃翗O，半點不愿承認(rèn)自己的錯誤……”

    不知是哪句話激怒了他，讓他瘋狂地激動起來?，看著他的方向，無聲嘶吼。

    “……朕是天子！是父親！朕不會有錯，妻子就應(yīng)該以夫為天，憑什么王媗她一個女人，還想踩在朕的頭?上！”

    無力的暴怒讓他更顯狼狽，像是一頭?瘦弱的豹子，強弩之末時?仍想要再撕咬他的獵物。

    可他畢竟老了。

    燕珝垂眸看著他。

    “母后從未想要踩在你頭?上，她只想與陛下?并肩?！?/br>
    陛下?喘著粗氣，一瞬間的怔愣，“她有什么資格與朕并肩——不過?是會投胎，有個好家世，家世……”

    燕珝看著他可笑?的模樣，將他的暴怒，嫉妒，盡收于眼底。

    陛下?仰面看著他，口中不停重?復(fù)著什么。

    他出身卑微，母親不過?是個小官家的女兒，生下?他之后沒多久，就在波云詭譎的后宮爭斗中丟了性命。

    先帝子嗣眾多，他只是其中不顯眼的一個。

    好在上天垂憐他，給了他一副好容顏，還有挽弓射箭的天賦，讀書寫字也比常人快，讀書后，漸漸才在兄弟中嶄露頭?角。

    可再優(yōu)秀也無用，他非嫡子，嫡子天資平平，半點比不上他。可就是靠著哪點“尊貴”的血脈，便被封了太子。他不過?一個郡王。

    郡王，有什么用。

    直到他遇到了王媗。

    她是怎樣的一個人，她美麗，聰慧，容貌是她最不值得提起的一個優(yōu)點，馬球打得全京城聞名。她是當(dāng)?時?京城勛貴圈中，最美麗，最高不可攀的一朵嬌花。

    同?他打完一場馬球后，她問，你想不想做我的丈夫，當(dāng)?大秦的皇帝。

    他鬼使神差地點了頭?，不敢有分毫猶豫。也不知恨不得馬上答應(yīng)的，是想要做皇帝，還是做她的丈夫。

    時?間過?得太久，他都記不清了。

    王家嫡女，在這個世家把持朝政的大秦，是比皇家公主還要金貴許多的存在，更何況是王家。

    她竟然就這樣，將自己輕飄飄的視線落在了他身上。

    或許從那時?候開始，他們?之間不平等的關(guān)系，就已?經(jīng)橫亙在了兩?人之間。

    陛下?的瞳孔開始渙散。燕珝喝了口茶，知道他等不了多久了。

    半晌，開口道。

    “陛下?是嫉妒母后么？”

    聲音很輕，卻好像萬把劍刃凌遲著軀體。

    “嫉妒她與生俱來?的聰慧美麗，嫉妒她不需要努力，就能得到一切的，尊貴的身世?！?/br>
    這話宛如?雷聲轟鳴，轟隆隆響徹在老者耳邊。

    他死?命揮舞著手腳，眼前像是出現(xiàn)?了幻覺，無數(shù)的陰翳在他眼前將他籠罩。

    ——不可能！不可能！他是帝王，他才是全天下?最尊貴的人，天下?萬民都應(yīng)當(dāng)?膜拜他，無論?是誰！他不可能嫉妒任何人！

    ——可他又清楚地明白，王媗當(dāng)?年選他，沒有半分男女私情。不過?是她想當(dāng)?皇后，而他正好無依無靠，只有王家能幫他。

    他也必定?要將自己的全部所得，甚至是權(quán)利，都分給王家。

    分給他背后的那個女人。

    燕珝靜靜地看著他癲狂的姿態(tài)，將放在榻邊的劍又拿起，輕輕擦拭。

    “父親會嫉妒兒子嗎？”

    陛下?不僅嫉妒皇后，還嫉妒他這個兒子吧。

    嫉妒他生來?就是嫡子，萬千寵愛于一身，不需要費任何力氣，就能成為這個國家未來?的掌權(quán)者。

    “……所以陛下?看到和自己相?似的九弟，便忍不住發(fā)散了你少有的父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