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可以抵扣拖欠的工資，崔紅英當即就要了一臺。

    “小崔，你家里不是有電視機嗎？”

    “我?guī)湍锛屹I一臺。”崔紅英笑著解釋，“我爸媽早就想買一臺電視機，不過上千塊的電視他們在農(nóng)村不舍得買，這臺四百多塊的正合適?！?/br>
    她們在門口研究電視，其他人已經(jīng)去其他貨架上選購商品了。

    大辮兒的手提筐不一會兒就被塞滿了，又跑到門口來借第二支手提筐。

    崔紅英往她的筐子里瞄了一眼，產(chǎn)品五花八門，除了汽水、罐頭、袋裝醬油醋，竟然還有五雙軍綠色勞保膠鞋。

    “大辮兒，你買這么多膠鞋做什么？”

    這種膠鞋已經(jīng)很少有人穿了，在市場上三塊八一雙，根本無人問津。

    大辮兒雙眼亮晶晶地說：“崔姐，這鞋實在太便宜了，一塊九毛八一雙，拿回家當拖鞋穿也劃算呀！”

    “……”崔紅英原本還堅定的心立馬就動搖了，“那我也買幾雙，給我爸和大伯他們下地干活穿！”

    *

    超市第一天開業(yè)，狄思科提前給家里打了電話，今晚恐怕不能回家了，他得在廠里盯著。

    工人們對便宜貨的熱情相當高，超市一直開到晚上九點多才勉強關(guān)了門。

    狄思科過去的時候，超市里仍在忙碌。

    財務(wù)科和人事科要當天對賬，后勤科也得將貨架補滿，還有不少停產(chǎn)車間的工人，一趟趟地從倉庫里往超市運貨。

    后勤科長向他提議：“廠長，來超市買東西的職工太多了，中午和晚上的隊伍一直能排到汽車站那邊。要不咱們弄一張產(chǎn)品清單吧，把項目和價格都寫清楚，送到各個車間去，以車間為單位，統(tǒng)一送貨上門?！?/br>
    狄思科笑著說：“還得是你這樣的老后勤有辦法?！?/br>
    “嗐，咱就是干這個的嘛?！?/br>
    后勤科長正得意，卻聽狄廠長又說：“你這個辦法挺好，不過，這個月還是讓大家來店里選購吧。咱們廠里沉寂太久了，需要熱鬧熱鬧。”

    部分車間已經(jīng)停產(chǎn)了，要是不給他們找點事情做，很容易影響工人的精氣神，也容易無事生非。

    而且有時候買東西就憑一股子激情，激情過去，理智恢復(fù)以后，職工們未必會選購那些產(chǎn)品。

    產(chǎn)品再便宜也是滯銷貨，平時在市場和商店里見到，許多人的眼神都是直接飄走的。

    今天大家之所以會選購這些滯銷品，一是因為價格便宜，二是因為不用當場掏錢，大家來不及心疼，三就是跟風(fēng)了。

    有些東西明明不需要也不想買，可是身邊同伴們都搶著買，她也就跟風(fēng)買了。

    “今天的銷售情況怎么樣？”狄思科走到財務(wù)科長身邊問。

    “挺好的，有的人把一個月的工資都花干凈了?！?/br>
    “一定要提醒大家理性消費，除了產(chǎn)品質(zhì)量問題，咱們是不退貨的?！钡宜伎乒膭畹溃霸蹅冞@幾個科室的同事都比較辛苦，尤其是財務(wù)科，工作量增加不少。這個月大家都有獎金，另外超市營業(yè)的這段時間里，每人每天再發(fā)兩瓶汽水和兩個果子面包?！?/br>
    李科長笑道：“有了果子面包，大家肯定更有干勁兒了?！?/br>
    果子面包是食品公司的暢銷貨，狄思科跟管歧珍軟磨硬泡才換來了這批貨。

    所以，放到超市以后，每人只能限購兩個。

    幾乎每個進入超市的職工，都會買兩個離開。

    人事科長將今天的賬目匯總好以后，跟狄思科匯報道：“今天來買東西的職工里，七成都是女同志，男同志那邊沒什么動靜。一方面是因為廠里有不少夫妻檔，另一方面嘛，有些人比較大男子主義，覺得跟女同志一起擠超市買東西沒面子?！?/br>
    狄思科無語：“買東西有什么沒面子的？”

    “這個……”人事科長也說不好，含混道，“聽說今天牙膏車間的高大力跟著同班組的女同事來超市買東西，回去以后就被男工人們擠兌了?！?/br>
    妨礙廠里賣貨的風(fēng)氣必須打壓！

    狄思科在辦公室里湊合了一宿，第二天就給媳婦打了電話，邀請她和郭美鳳一起來參觀廠里的自選超市。

    對于狄廠長的邀約，于童和郭美鳳都很給面子，臨近下班時，帶上二舅媽和兩個孩子，一起來了日化廠。

    甫一見面，于童就將到處亂看的兒子塞進他懷里，“狄廠長，您火急火燎地把我們喊來，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呀？”

    “真是好事！”狄思科將閨女也接過來，一手一個帶他們?nèi)プ赃x超市，“請你們來消費的，花我的工資！”

    郭美鳳嘿了一聲，“還有這種好事呢？萬一花超了算誰的??？”

    “也算我的！”

    “那還猶豫什么呀！”于童挎上婆婆的手臂說，“走，咱今天把他的工資都花光！”

    其實于童對那些滯銷品沒什么熱情，她不喜歡的東西，再便宜也不會買。

    但郭美鳳進來以后就走不動路了。

    看什么都便宜，什么都想買。

    狄思科抱著雙胞胎跟在她身后，轉(zhuǎn)悠了半個鐘頭，總算把東西都買齊了。

    “一會兒去食堂吃飯，你們跟我配合一下啊！”

    “配合什么？”

    狄思科就將一部分男職工不愿意去自選超市的情況說了。

    郭美鳳不屑道：“你們這些大男人就是不會過日子！一會兒你看我的！”

    一家人浩浩蕩蕩的進了食堂，自然要引起很多人的關(guān)注。

    狄思科長得年輕，很多不熟悉的人還以為他是未婚領(lǐng)導(dǎo)。

    沒想到人家不但娶了一個漂亮媳婦，連孩子都這么大了！

    “狄廠長，頭一次看您帶家屬來廠里呀，咱工會汪主席還想給您介紹對象呢！”

    狄思科每天跟大家一起吃飯聊天，工人們跟他混熟以后，也敢開玩笑了。

    “少造謠啊，人家汪主席知道我結(jié)婚了?！?/br>
    狄思科將自家雙胞胎放進了嬰兒車里。

    狄嘀嘀和狄嘀嗒第一次面對這么多陌生人，早沒了在家里追貓逗狗的囂張氣焰。

    一邊睜著大眼睛四處看熱鬧，一邊手拉手躺在嬰兒車里安靜如雞。

    有叔叔阿姨來逗弄的時候，他倆擠出一個持續(xù)不到一秒的假笑，就繼續(xù)瞪著眼睛觀察人家。

    狄思科對自家崽不哭不鬧的表現(xiàn)很滿意，但還是在心里給他們貼上了窩里橫的標簽。

    “狄廠長，你怎么買了這么多東西呀？”工人們瞧見了他們特意放在餐桌上的網(wǎng)兜和四個暖瓶。

    “哈哈，這都是我家老太太和我愛人買的，”狄思科提高聲音說，“我本來不想跟大家一起搶購的，不過這次的東西太便宜了，我要是不跟家里說一聲，八成得落埋怨。要是自作主張買錯了，也得落埋怨，所以我就把能在家做主的領(lǐng)導(dǎo)請來了?！?/br>
    郭美鳳接話說：“幸虧你打電話通知了我，你們這些大男人不會過日子，不知道這超市里的東西有多便宜。不買就是吃虧呀！”

    有男工人趕緊問：“大娘，聽說超市里都是滯銷貨，真的值得買呀？”

    “值呀！滯銷貨有什么打緊，過日子嘛，便宜合適才最重要！”郭美鳳指指自己挑的暖瓶，“您看這質(zhì)量和花色多好呀！你們要是不會挑，就把家里的老太太或者媳婦喊來，這機會多難得呀！”

    盡管這種印著紅雙喜和花開富貴圖案的暖瓶已經(jīng)過時了，但是完全不影響使用嘛。

    她買回去以后，可以在每人的屋里擺一個，省得冬天想喝熱水的時候還得出門接水。

    狄思科附和道：“咱們的自選超市只開這一陣子，這批貨賣完以后就關(guān)門了。機會難得，你們要是不會挑選，就像我這樣，把家屬請來幫忙！”

    *

    有了廠長帶頭，男工人們果然也坐不住了。

    紛紛將自己的媳婦、meimei、老媽帶來超市挑選商品，有那機靈的小伙子還把正在追求的對象請來了。

    自選超市的銷量再創(chuàng)新高，有些產(chǎn)品，比如暖瓶和罐頭，已經(jīng)供不應(yīng)求。

    狄思科只好又給暖瓶廠和食品公司打電話，跟人家進行第二次以物易物交易。

    自選超市的紅火，很快就引起了兩撥人的注意。

    一撥是退休老職工，另一撥是附近居民。

    大家都想進自選超市買東西。

    尤其是退休老職工，在年輕人看來已經(jīng)過時的產(chǎn)品，放在他們那個時代就是暢銷貨。

    花開富貴和喜鵲登梅的圖案，他們喜歡得很。

    狄思科允許退休職工們進超市選購商品，待遇與在職職工一樣，只抵扣工資，不收現(xiàn)金。

    但是，非本廠職工的附近居民，是不被允許進入超市選購產(chǎn)品的。

    這是日化廠職工的專屬福利，不與外人共享！

    狄思科還讓人在超市門口立了牌子，“本店不收現(xiàn)金，非日化廠職工請勿購買”。

    這一規(guī)定讓大多數(shù)日化廠職工都生出了一種自豪感和主人翁意識。

    有些老職工還感慨說，感覺以前那個紅火的日化廠又回來了！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fā)展。

    然而，讓狄思科哭笑不得的是，當月工資剛發(fā)放沒兩天，他就收到了一封匿名舉報信。

    上面有名有姓地列舉了十多個人。

    寫信人舉報這些人利用自己的職工身份，幫助外廠人士在自選超市購買產(chǎn)品，嚴重侵害了本廠職工的利益。

    應(yīng)該取消這些人在自選超市購買商品的資格，還其他人一個公道。

    狄思科不知自己能還誰公道。

    他只能默默感嘆，有人先富有人后富，不是沒有道理的。

    超市里的產(chǎn)品全是出廠價，比商場和市場里的價格更有優(yōu)勢，他早就盼著有機靈的職工能將超市里的產(chǎn)品拿出去轉(zhuǎn)賣。

    哪怕是抵扣自己的工資，幫親戚朋友原價代購也好。

    少補發(fā)一份工資，就能多給廠里減輕一份負擔(dān)，這對廠子和職工是雙贏的買賣。

    出于種種原因，狄思科不能出面鼓勵大家將購得的產(chǎn)品轉(zhuǎn)賣出去，只能靠有心人自己琢磨。

    發(fā)完了這個月的工資以后，他仍允許超市繼續(xù)營業(yè)，也是顧及這一點。

    誰承想，發(fā)現(xiàn)商機的人沒幾個，反而還冒出來一封舉報信！

    錢運旺敲門進來，語氣有些激動地說：“廠長，有報社的記者同志想要采訪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