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突然變得長舌起來？”姜葵愣了一下，想了想道，“謝無恙么，像是個病懨懨不知道哪天就會死的樣子?！?/br>
    屏風(fēng)后陷入了一刻罕見的寧靜。她很吃驚，這個嘴巴一向很毒的人居然沒有趁此機會揶揄她幾句。

    “我……”她開口，正欲繼續(xù)說下去，猝然聽見樓頂上一陣密集的腳步聲。

    一大群人正在上面奔跑，震得屋頂上的墻灰撲簌落下，像細(xì)雪落了她滿頭——

    “都注意些！這回可不能讓那個小女賊跑了！”

    一個相當(dāng)親切的老頭聲音在天花上憤怒地大吼，伴隨著極為熟悉的鐵鞭破空聲。

    “我等必將她拿回幫里！”

    ——姜葵緩慢地轉(zhuǎn)頭，看向屏風(fēng)后的人。

    地面上的那個側(cè)影巋然不動，陡然生出一股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氣魄。

    隔著屏風(fēng)，她對著面前的人怒目而視，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

    “祝子安！”

    她伸出一根顫抖的手指，惡狠狠地點著那扇屏風(fēng)。

    “你竟敢出賣本小姐的位置！”

    “祝子安”是對面那個人在江湖上的化名。知道這個化名的人更是不多，幾乎所有人都只聽過“蒲柳老先生”的這個稱呼。

    “十兩黃金，換一個地名，多劃算的買賣，你說是不是？”祝子安悠悠地回答。

    姜葵不語，锃地提起地上的長槍，銀光閃閃的槍尖抵在他面前的屏風(fēng)上。

    “我賺了錢，分你一半？”他試探性地問。

    長槍凝著鐵光，絲毫不動。

    “你七我三？”頓了一頓，猶豫著提高了分成比例。

    長槍出刺！竹質(zhì)屏風(fēng)撕拉一聲裂了，滿室的灰塵撲撲地騰起來，白瓷的茶具碎了一地，茶香氤氳。

    彌漫的煙灰和霧氣里，仰著躺倒了一個年輕的男人。

    他戴著一頂凈角臉譜的白色面具，整張臉被嚴(yán)嚴(yán)實實地遮了起來，抹白的眼周涂以染料，呈淡紅色。他的半個身子被倒塌的屏風(fēng)壓在底下，墨色的長衫折疊了起來，露出素白的里襯。

    她頭一次見到了他的樣子……雖然這個人隱藏在長袍和面具之下，她看不清。

    他比自己想得還要年輕，寬大的墨色長衫里裹的似乎是一個青年。

    鏤空竹屏下的那雙眼睛很是警惕地盯著她：“你干什么？他們是來抓你的，你還不快逃？”

    “祝子安！”她在他耳邊大吼，震得他輕輕抵住了太陽xue，“你休想獨善其身！本小姐今日必要跟你算帳！你跟我一起走！”

    姜葵戴上斗笠，彎腰拎起拖在地面上的長裙兩角，狠狠打了個死結(jié)。然后她一把扔開壓在祝子安身上的屏風(fēng)，大力地揪起他的領(lǐng)子，一個跨步把他拎起來攔腰扛在肩頭。

    她停了一下：江湖傳說這位蒲柳先生的名號取自他的武功……據(jù)傳這位名滿天下的中間人毫無武功，弱得同一根蒲柳差不多。

    看來名不虛傳，姜葵點了一點頭。

    他的體溫比她的略低一些，貼著薄薄的輕紗有一點涼。他很高，卻比她想象得要輕許多，宛若玉削的骨骼有著白瓷一樣的質(zhì)感。

    而后，她提槍、呼吸、后退、沖刺，縱身躍出了窗戶！

    無邊無際的夜色與月光翻滾跳躍，她像只燕子般在燈火輝煌的長街上飛馳，甩開來的長發(fā)如同一卷漫漫長長的畫卷。身后是追兵，前方是茫茫無垠的遠(yuǎn)方。

    身邊的人許久沒了動靜，她無意間聞到他身上極淡的梅花香，明明是夏末，可是沁著新雪的寒意。

    第5章 娶妻

    ◎嗯，我自己選的，我很喜歡?！?/br>
    東角樓街巷，月華如練。衣袂飛揚的少女領(lǐng)著一群蜂擁前進的乞丐，像一簇亂卷的云霞呼啦啦地掠過酒坊門口，腳步聲攪得坊前大小酒器玲瑯作響。

    酒坊主人淡然地瞥了一眼，低下頭去專注地給坐在柱邊的客人倒酒。

    “客官是第一次來長安城吧？這是長安八景之一，喚作群丐競逐。”

    “最前面那個么，”他抬指，遙點了一下領(lǐng)跑的持槍少女，“是喚作彩頭的?！?/br>
    面前的客官低低地笑了，仰頭飲盡碗里的酒。月光從外面穿進來，迎面照亮了他身邊的廊柱。古樸的柱身上倚靠著一把大劍，劍身寬而厚，沉靜如岳。

    -

    一個急轉(zhuǎn)彎，姜葵扛著祝子安沖進了一個無人的小巷。月光沿著小巷兩側(cè)飛揚的檐角滑落在她頭頂，瑩亮亮的，仿佛打濕了她鬢角的一縷長發(fā)。

    “江小滿，你打算怎么找我算帳？”被扛在肩頭的人在她耳邊小聲說。

    “還沒想好！”姜葵邊跑邊說，“但是肯定不能就這么放過你！”

    “可是你帶著我跑路，好像很是辛苦的樣子。”蒲柳先生諄諄誘導(dǎo)，“不若這樣：你放我下來，一個人跑起來更輕松？”

    “你想得美！”姜葵冷聲說，“今日若是我跑不了，你也跑不了?！?/br>
    “他們北丐只抓你一個人，你帶著我反而逃不掉。”他繼續(xù)諄諄誘導(dǎo)，“你放我下來，一個人先逃，回頭有時間了再找我算帳，可好？我保證，等到那時，要殺要剮，悉聽尊便?！?/br>
    這時背后的對話聲如洪鐘般響起——

    “二幫主，他們有兩個人，那個被扛著的要不要抓？”

    “管他什么人，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綁回去打！”老頭兒的怒吼聲洪亮，“跟小女賊混在一起，必然不是什么好貨！”

    ——姜葵明顯地感覺到身邊的人默默地動了一下喉結(jié)。

    “調(diào)頭?！彼谒陷p輕嘆了口氣，“聽我指揮?！?/br>
    “哼，”扛著他的少女猛地一個剎車，迎向了背后的群丐。月光潑灑在她的身上，襯得她威風(fēng)凜凜、英氣十足。她單手握槍，強大的氣場一時令對面的人群不敢冒進。

    她緩緩抬手，槍尖倏忽向上一指！

    “看！”她低喝。

    隨著那一喝，所有人的目光都忍不住跟著那一指向上看去。

    “百試不爽……”姜葵笑著單手用槍桿子蕩開了人群，帶著祝子安朝來的方向突破了出去，“你們這么喜歡看月亮?。俊?/br>
    “酉五……算了你聽不懂。往右前方再偏一點?！弊Ｗ影泊驍嗨?。

    他抬指，遙遙地指著燦爛的天穹，“看見那顆星星了嗎？跟著它一直走?！?/br>
    弦月鉆進了層云間，漫天星辰的光越發(fā)地盛大了。閃爍的星輝下，持槍少女帶著墨衣少年步履匆匆地穿行過許多無人的街道，最后鉆進長街盡頭那座青幔白馬的車?yán)铩?/br>
    “駕——”趕車的人頭戴斗笠，揮舞著軟鞭，縱馬跑在青石磚的長路上，把后面的群丐拋在了道路一側(cè)。

    馬蹄聲漸漸消失在溢彩的星光里。

    -

    “洛十一，你終于知道來了是嗎？”祝子安坐在車?yán)?，冷哼一聲，“我被人像一只待宰的豬似的扛了一路！”

    “撲哧”一響，姜葵笑出了聲，他這個比方打得十分恰當(dāng)。

    “江少俠在，先生肯定是不會有危險的?！壁s車的人回答，聲音聽著也像是個少年，卻有著不符合年齡的冷靜。

    “她！江小滿！就是最大的危險！”祝子安回頭，直直地指著姜葵。

    她一把握住了那根手指，手腕發(fā)力，挑眉道：“蒲柳先生，今日的賬我還沒和你算清楚呢。”

    修長冰涼的手指在她的掌心里顫抖起來，對面的人喉結(jié)輕輕動了一下。

    “罷了，本小姐今天累壞了?！彼闪耸?，干干脆脆地仰躺在馬車?yán)?，雙手枕在腦后，懶懶地閉上眼睛，“改日再跟你算帳?！?/br>
    “搭個便車，到將軍府了喊我?！瘪R車很寬敞，足夠她舒適地躺下，柔軟的綢緞蹭著她的臉。蒲柳先生果真是講究，她慢慢地想著，睡著了。

    她這一日實在是累壞了。一早上先是被十八臺大輿車送來的聘禮嚇了一跳，然后又在皇宮園林里被人推落水，晚上還要出來背著人夜跑。她一闔眼便睡過去了，夢里黑黑甜甜，只有一縷淡淡的梅花香繞在鼻尖。

    仿佛只是剛闔眼，就有人輕輕拍打著她的臉頰把她叫醒了。拍著她的那雙手肌膚冰涼，卻意外地令人舒服。

    “軋軋”的車轱轆聲止住了，青幔的馬車停在路邊。

    懷抱長槍的少女鬼鬼祟祟地跳了下來。她探頭探腦地四處張望了一圈，三步并作兩步躍上了一座后墻，就著高大的古槐木翻了進去。

    車簾掀起一角，車?yán)锏娜苏嗣婢?，朝窗外望出去?？匆娝峭低得淖藨B(tài)，他垂眸低低地笑了一下。

    許久，等到掛在高閣上的一盞鎏金小燈終于熄滅了，馬車再次前進，沿著幽靜無人的小路向北去了。

    子夜里寒氣濃重。車?yán)锏娜送蝗蝗眍澏叮o緊閉上眼睛，慢慢倚靠在車廂壁上。他的臉色蒼白，唇上漸漸失去血色，微卷的睫羽垂落下去，輕輕顫動著。

    “殿下，藥按時吃了嗎？”趕車的人低聲說。

    “吃藥……吃藥有什么用呢？”片刻的安靜過后，車?yán)锏娜颂撊醯匦α诵?，“反正是一副活不過弱冠之年的將死之軀罷了?！?/br>
    夜風(fēng)寂寂，滿街?；比~窸窣作響，恍若一聲輕嘆。

    車轱轆連綿不斷地響在青石磚的無人長街上，沉悶的節(jié)奏哄得人犯困。車?yán)锏娜酥鹗种猓]上眼睛，似乎睡著了。

    月色從一角簾縫外透進來，落在他的眉間，淌出一片冷寂的清光。

    宮城墻外，馬車停住了。

    “殿下?！?/br>
    趕車的人低低喚了一聲。

    “到了么？”車?yán)锏娜司刖氲靥鹧鄄€。

    他怔了一瞬，逐漸意識到周圍的氣氛微妙地變了。

    忽然一陣夜風(fēng)吹過，車前的白玉飾叮當(dāng)作響。他掀開面前的車簾，看見前方高大的夾城門下，靜靜駐立著一個人。

    那是個中年人，身材高大，眉目堅毅，背一柄寬厚的重劍。風(fēng)吹起他一身汰洗舊了的蒼青色戰(zhàn)袍，獵獵如鷹羽。

    趕車的人翻身落地，為車?yán)锏娜死_門簾，隨即沉默地侍立在一側(cè)。車?yán)锏娜似鹕碚硪屡?，而后緩緩下了車?/br>
    他抬起頭，深深行禮：“老師?！?/br>
    少頃，他又輕聲說：“學(xué)生知錯。”

    “太子殿下可知道何處錯了？”中年人大步流星地走來，聲音沉而有力。

    此人是太子太師，凌聃，字伯陽。他在三年前離京赴任，拜淮州刺史，今日回了長安，便來找他的學(xué)生謝無恙……于是撞見了這位太子殿下在江湖上鬼混。

    謝無恙默默低頭：“學(xué)生……不學(xué)無術(shù)，混跡江湖，游蕩市肆，夜不歸宿……”

    他一開口就是連串的錯處，低著頭不敢看老師。在對方責(zé)罰之前先狠狠自我批評，這一招往往相當(dāng)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