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花，還是來自她的體膚，幽幽的暗香沁入了口鼻，他深醉在了這個暮春的夜色里，將她方才對自己做過的事，悉數(shù)回在了她的身上。她雙足懸空，登時沒了片刻前的兇悍，只能將她雙臂掛在他的頸上，雙腿勾著他腰，免得滑落下去。再片刻，她便歪了腦袋，無力地靠在了他的肩上。

    幽閾的青林深處里，飄出了一縷細微的咻咻的喘息之聲。

    裴蕭元血脈債張，再也抑制不住，將她一把再次抱起，快步走出林苑，穿過連廊，來到附近那一間她初入宮時曾用作住處的屋前。

    宮殿未開，匠作皆去，留駐的少量宮人也不住在這里，四下無人。他將她帶入其中，掩了門，兩人便倒在了屋中的床榻之上，四臂相纏，緊緊摟在了一起。

    小窗漏入一縷微弱的月影殘光。床榻甚是狹窄。長久沒有住人，空氣里有淡淡的塵螭味。簡陋的黑屋，卻叫裴蕭元疑心他幾登上天堂。她摸到了他昔日發(fā)狠斷指的那一只手，在他又一次下意識想抽避之時，竟固執(zhí)不放，拽來，帶著它撫她姣面和柔軟的唇瓣，將它緊緊地壓在她的胸脯之上，叫它為所欲為，如何對她都可，只是不許它再離開。

    裴蕭元未得到過她如今夜這般的示愛。他紅了眼角，只覺甘愿俯首，為她獻上他從頭到腳，所有的一切。一陣激狂情潮迅速卷來，將二人一道吞沒，浪去，她顯然并未盡興，他更是，很快，又糾纏在了一起。

    裴蕭元自是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滿足之感，然而，在他的心底下，卻又好似并未真正得到來自她的飽實的投喂。這和她體膚相交的美妙時刻，本當(dāng)盡情享受的他，竟自己又找起了不自在，慢慢地，腰背停下，不再出力。

    她起初依舊閉目，等了片刻，一根纖指勾起，在年輕男子那肌rou結(jié)實、皮膚光滑的腰眼上打著旋地瘙了幾下，示意繼續(xù)。他卻還是不動。她誤以為他乏了，將他推倒，自己翻身起來，抬起一條雪股，跨過他腹，待自己來，卻被他一聲不吭地按了下去，兩人又作回了方才的姿勢，她在下，他在上。

    她掙扎了幾下，起不來，便疑心他是另外想在她身上試什么新的樂趣，卻恥于開口要求，忍不住輕笑出聲，半是逗弄，半是鼓勵這個至今在她面前仿佛還是有些拘謹?shù)娜耍骸澳阆肴绾?，你倒是說呀！”

    他是如此地喜愛著她，為她著迷。

    自第一眼看到她，她便擊中了他的心。

    裴蕭元一陣沖動，俯身和她貼耳。

    “娉兒，你何時開始，也喜歡我了嗎？”

    “我早就喜歡你了，裴郎君難道不知？”

    她笑吟吟，應(yīng)得竟如此快。他一怔，疑心她在敷衍。

    “當(dāng)日你要我做你駙馬的時候，分明……”

    他不由又一次憶起婚夜，悶悶地閉了口。

    “分明如何？”她竟好像還在逗弄他。

    他不答，緊抿起了唇角。

    窄仄的床，叫他無法盡情騰挪。他一個翻身下地，單膝半跪在了榻沿，握住她的雙股，將她一把拖來，帶著討好她的賣力，又幾分報復(fù)似的悶氣，以戰(zhàn)場之上的常勝將軍所擅的直摧敵帳的猛烈方式去對待她，以此，作為對她漫不經(jīng)心的回應(yīng)。

    她被他這可稱為魯莽的舉動嚇了一下，輕輕驚呼一聲，被迫弓身承接。

    “我早也喜歡你了?！?/br>
    “是真的……郎君你信我……”

    沒片刻，在歡愉又似痛楚的低低泣聲里，兩只雪臂攀上了他汗津津的肩背。她告饒般，含含糊糊地重復(fù)起了她方才的話。話聲未完，便又破碎，隨遠處隱隱響起的幾道宮漏聲，消散在了青空下的夜幕里。

    銀河耿耿，微云暗度。

    當(dāng)星墜河轉(zhuǎn)，漏聲漸遲，裴蕭元和她并頭交頸地臥在一起，彼此的肌膚緊緊相貼，心咚咚地跳，如兩只餐鼓，相互激烈地碰撞。

    一切皆平息了下去，他長長吁出了一口氣，睜目，借著那自小窗里透入的微光，見她仍一動不動，靜靜依伏在他

    的懷中，他便又將唇貼到了她的耳邊。

    “那你何時起喜歡我的？”他又追問。

    絮雨從不知他也纏人至此地步，一句話，竟一再地追著她問個不停，沒完沒了。比小虎兒還要煩人。

    她嘆了口氣，睜眼轉(zhuǎn)面，一臂勾住他的頸，親昵地啄吻了下他的唇角。

    “很早起?！?/br>
    她耐心地應(yīng)。嗓音還帶著幾分不曾完全恢復(fù)過來的沙啞。

    他沉默了一下?；蚴堑昧怂裏o限的縱容，他竟像個吃不夠糖的孩童，還是不知滿足。想再問，問個清清楚楚，到底是哪一月，哪一日，哪一刻，為著何事，他入了她的心里。

    這時，連廊的方向發(fā)出了一陣輕微的響動。

    有人來此尋她，被守在那里的楊在恩阻了下去。

    她也聽到了，仿佛有些不愿，卻終于還是在他懷中懶洋洋地翻了個身，臉朝外，發(fā)聲問道：“何事？”

    從公主拉著駙馬眾目睽睽地走出崇天殿后，楊在恩便領(lǐng)人一直跟隨在后。

    方才更是將其余人全部屏退得更遠，剩他自己一個人停在附近聽用。此時，他聽到那屋里傳出公主的問話聲，忙走到近前，隔門通報。

    藏在崇天殿殿頂?shù)漠愇镆堰B夜全部被排，大匠也來作了初步地檢查，說盡快加以修補，應(yīng)當(dāng)不會影響即將到來的慶典。

    另外，周鶴也已被搜捕到了。大約自知逃不掉了，倒也沒有走遠，竟?jié)撊雽W(xué)士院的藏書閣里。羽林們現(xiàn)身時，他還在點燈看書，也不見有多少恐懼，仿佛早已做好這一刻的準(zhǔn)備，當(dāng)場便痛快地供出了他從前如何利用作壁畫的機會張掛帳幕遮人耳目，于深夜時分數(shù)次帶李猛潛入崇天殿的事。

    “據(jù)他自己交待，當(dāng)時是太皇太后施壓，又許以富貴。他也不知李猛潛入到底做了何事，因李猛不許他在場，但也承認，他知必是不利于朝廷的陰謀詭事。他稱自己辜負了公主對他的信任，罪該萬死。只是臨死之前，有一事，乞求公主應(yīng)允。”

    “他還有何事？”

    “說是臨死之前，想再去看一看他畫在崇天殿內(nèi)的那一幅壁畫?！?/br>
    絮雨沉默了片刻，道：“準(zhǔn)吧！”

    “是?！?/br>
    楊在恩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片刻后，裴蕭元見她不再說話，試探著，從后摟了摟她，隨即道：“我們也回吧？我想去看下小虎兒。好又幾天沒見著，怕他忘了我?！?/br>
    絮雨知他在哄自己，便丟開因周鶴之事而帶來的幾分感慨，點了點頭。

    裴蕭元也不再多話，笑著親了親她，隨即起身，著衣畢，為她也一件件地穿回衣裳，最后蹲在她的足前，為她套上了羅襪，再穿好鞋。

    兩人整理完畢，走了出去，并肩，向著她的寢宮慢慢走去。

    這個時辰，宮中寧靜無比，宮道之上，空蕩無人，耳畔，只有兩人踏在宮道花磚之上所發(fā)的輕微的步履之聲。

    “我能看出一個人畫技的高低，卻看不準(zhǔn)一個人的心。”

    她終究還是有幾分傷感，半路之上，忽然低聲說道。

    “是我大意了，親手埋了如此大的一個隱患。倘若真叫李延他們謀算得逞，在獻俘禮日肇事，我……”

    “和你無關(guān)！不是你的錯。”裴蕭元截斷了她的自責(zé)，接著牽住她手，用力地握了握。

    “凡人心險于山川，難于知天，古之圣賢便有此喟嘆。別多想了，一切都過去了?！?/br>
    得他安慰，絮雨心中終于慢慢舒緩了下來，只覺有他在，這世上便再也沒有越不過去的難。

    她輕輕將頭靠在了他的肩上，又朝前走了幾步，忽然，腳步又慢慢停了下來。

    “怎么了？還有別的事？”裴蕭元覺察，轉(zhuǎn)面望向她。

    “好像還有哪里不對……”

    她沉吟了下，轉(zhuǎn)頭，眺望了眼遠處烏沉沉夜色下崇天殿的影，道：“我想回去看看?！?/br>
    “我陪你！”裴蕭元道。

    他陪她掉頭，匆匆再往崇天殿去。行至一半，忽然，看見崇天殿的方向，隱隱竟似起了一片紅光。

    兩人相對望了一眼，面色各是微變，急忙加快腳步奔去。

    這時，迎面只見一個宮監(jiān)狂奔而來，看見二人，大聲喊道：“公主！駙馬！不好了！周鶴他瘋了！他竟然放火，要燒掉壁畫！”

    第157章

    當(dāng)絮雨趕回到崇天殿,殿內(nèi)火勢已是起來了，濃煙正在不停地從殿門里往外冒。曹宦指揮著宮監(jiān)運水撲火，今夜宿衛(wèi)皇宮的許多宮衛(wèi)也陸續(xù)趕來,加入撲救行列。只是水源有限,殿內(nèi)處處油漆彩畫,帳幔張懸，加上殿基高聳招風(fēng)，起火后，非但控制不住,反有越來越大之勢。煙濃得人也無法順利入內(nèi)潑水了。曹宦又駭又急，看見一個宮監(jiān)抱著水桶不敢靠近,跳腳大罵,上去踹了一腳，自己抱水領(lǐng)頭待要沖近，才到殿檻,被一陣突然冒出的熾熱煙火逼得后退，頭發(fā)和眉毛轉(zhuǎn)眼燎焦。正一邊咳嗽，一邊手忙腳亂地撲打著身上的火星子，發(fā)現(xiàn)絮雨到來，連滾帶爬地沖了過來,撲跪在地。今夜那帶著周鶴來此的領(lǐng)隊更是惶恐不已，也奔了過來,跪地請罪。

    周鶴入殿后,起初對著壁畫立了許久,并無半點異樣,隨后他說看不清楚,請求將火杖靠得近些。附近一名舉火者便照他所求走了過去,怎知他身上衣物夾層里提前填抹厚厚熒粉，這是一種用來作畫以獲得黑暗中顯形功效的特殊料粉，但因極容易著火，甚至保管不當(dāng)便會自行起火，故畫院用得不多，平日也由專人保管，沒想到竟被他利用身份竊出。他看去毫無異樣，火杖近，纏貼而上，一下便引燃了熒粉，帶著火，又沖向近旁的道道帷幔。

    他身戴枷鎖，又是個畫官，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誰料想他會做出如此的事，熒粉撲上帷幔，當(dāng)時殿內(nèi)只有兩三人，在制住了裹在火里發(fā)瘋般狂奔的周鶴后，其中一張帳幔上的火苗上卷過快，迅速往上蔓延，終還是撲救不及，導(dǎo)致蔓延開來。

    周鶴還沒有死。他渾身焦黑，倒在地上，人已被火燒得面目全非。因為巨大的痛苦，正在不停地抽搐。

    “周鶴，相識之后，我自問并未做對不起你的事，你為何要如此做？”絮雨注視著地上的人，問道。

    他慢慢睜開眼，當(dāng)看清是誰人后，嘶聲大笑，只是喉嚨已被煙火熏壞，聲音聽去，極是怪異。

    “公主，你是在指責(zé)我背叛你了嗎？”他自喉嚨下吃力地發(fā)著聲音。

    “我五歲起隨先父學(xué)畫，啟蒙讀書，思慕往先諸多圣賢，雖不才，也知投死為國、天下己任之理。景升變亂，我當(dāng)時年幼，隨家父顛沛流離，幾次死里逃生，目睹民生之苦，親歷世情之艱，更是立下有朝一日報效朝廷、展我夙愿之志。然而我的出身，決定了我的前途。我被迫聽從父命，也走上了畫道。做一個宮廷畫師，這本是我這一輩子能看的見的全部前程了?！?/br>
    “然而，在變亂結(jié)束，我父親因丁白崖而無辜蒙受牽連之后，我便徹底明白了過來。宮廷畫師算個什么東西？就算能做成葉鐘離第二，官居翰林，又能如何？雜官！永遠只是一個流外雜官，憑幾分奇技yin巧娛人罷了，連和正官們一道立在一起上朝的資格也無，更遑論議政，一展抱負?！?/br>
    他僵硬地轉(zhuǎn)動著脖頸，竟然自己咬著牙，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十幾年啊，我在長安這個天下最繁華的地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屈辱，做著卑賤的畫匠，不放過任何一個結(jié)交人的機會，唯一的夢想，就是能夠考中進士，以此入朝，實現(xiàn)我的抱負。這些苦楚，公主你是不會知道的。”

    “我耗費莫大的心血，為朝廷畫出了這一幅壁畫。它畫得不好嗎？當(dāng)日我求公主，許我一個參考的機會。我沒有請求公主薦官！只是一個參考的機會，這難道也過分嗎？對公主你而言，不過是輕而易舉張口一句話而已！可是，你連這樣的機會也不給我！公主，你當(dāng)真有心提攜我？”

    絮雨吃驚，終于領(lǐng)悟了過來。

    “科舉有制，考試在即，以我身份，我怎能憑空直接薦你參考？況且，我當(dāng)日固然沒有答應(yīng)，但改薦你入了國子監(jiān)。只要你的文章能入宗師之眼，何愁不能將來參考？”

    “將來？”

    周鶴冷笑。

    “我空有滿腹才學(xué)，寫的文章，誰看了不稱贊好，考了多年，卻始終名落孫山。世溷濁而嫉賢兮！和當(dāng)年的丁白崖一樣，心存魏闕，卻都因為沒有背景，文章便是作得再好，又如何能入那些宗師的眼？更何況，公主你知鄭嵩，他也是國子監(jiān)的宗師之一，就是他，評我文章繁浮，一言斷了我的考途！如今公主你卻叫我再去他的手下和那些學(xué)子競考？這不是笑話，是什么？”

    絮雨看著歪歪扭扭立在自己面前的周鶴，慢慢搖頭，“所以，太皇太后當(dāng)日許你以官，你便答應(yīng)了下來？”

    周鶴露出了一個慘淡的神情，“你不能怪我……我本也不想的！當(dāng)時我雖已照吩咐，張掛起了遮帳，但那日，公主，你若是答應(yīng)了我，我便會改主意的！是你自己不給我機會！是公主你逼我的！”

    絮雨不答，目光望向他身后的崇天殿。

    崇天殿主體多為木構(gòu)，火勢既起，怎可能輕易撲滅。眼見煙火已上卷到了中層，人無法入內(nèi)，此殿是保不住了，裴蕭元和今夜的宿衛(wèi)將軍一道指揮人將全部救火人分作數(shù)隊，各負責(zé)接力運水、沙土，或?qū)ｉT撲打，截斷火場，避免火勢繼續(xù)蔓延燒到附近相連的殿樓。起初亂哄哄的場面歸于條理，所與人都在緊張忙碌地各司其職。

    “所以，你今夜做如此激烈的舉動，不惜自殘，又是為了何故？”

    周鶴扭頸，看著身后那已完全籠罩在了滾滾煙火里的殿門，怪笑。

    “公主，你以為，你當(dāng)日賜我一個來此作畫的機會，便是莫大恩賜，我當(dāng)感激涕零？你錯了！我早就恨透我這畫師的身份！這個天下沒有公平！我憑什么，只能做一個畫直？李延事既敗了，我全部的希望也沒了，世上還留這一幅畫做甚？不如燒個干干凈凈，去我身上一切恥辱印記，下輩子，我再不碰畫筆一下！”

    “你這瘋子！狂徒！罪該萬死！在公主面前，竟還敢如此口吐妄言——”

    曹宦在旁厲聲怒叱，叱聲越大，周鶴笑聲越大，癲狂的影，映著他身后的熊熊烈火，詭異至極。

    “周鶴，你自詡懷才不遇，你可有想過，山外有山，你屢考不中，不得賞識，有無可能，就是因你文章才干，本就沒有你自以為的好？”

    絮雨忽然說道。

    周鶴一怔，頓時止笑。

    “想躋身仕途，做人上人，并沒有錯。世情固然溷濁，天下無真正公平可言。但可笑如你，口口聲聲，稱要報效朝廷，心系天下，實則，你不過就是一個利欲熏心之徒，你有何臉面，敢以丁白崖自比？”

    她再望向那已完全被煙火吞沒的壁畫的方向。

    “此畫也是葉公心愿所寄。燒了也罷，出自你手，是對他和天人京洛圖的羞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