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12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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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語戛然而止。承平那手依舊握著他臂。他慢慢抬頭,望向裴蕭元。 “阿史那,你再胡言亂語——”裴蕭元語調(diào)嚴(yán)厲。 “你待如何?” 承平面露冷笑,打斷他話,撒開了他,收回手,接著,一把撕開自己衣襟,暴露出了他那整片布著刀劍舊痕的精健胸膛。 “來,裴二!向這里刺!你最好此刻就殺了我,以絕后患!或者把我交給皇帝,告訴他,是我殺了他的兒子!” “死在你的手里,我無半分不甘!” 夜風(fēng)吹得那一苗殘燭火光晃個不停,閃得胡兒一張殘留著半干酒液的面顏也半明半暗。裴蕭元握著刀把的手慢慢收緊,手背上的幾道青筋縱橫暴突。 一道高大的身影從破窗里跳著滾入,他撲跪到裴蕭元的面前,循著胡人的禮節(jié),雙手抱住靴靿,極其謙卑地俯首下去,親吻他的靴頭,哀告不止。 “裴郎君!裴郎君!勿信少主之言!他喝醉了!大醉!求郎君放過!勿和醉漢一般見識!” 是承平那族人施咄。他的面頰還布著幾道外翻的尚未愈合的勾刺樣猙獰鞭痕。是前幾日被袁值捉去問話所留的印記。 裴蕭元和一臉不在乎樣的承平繼續(xù)對望了片刻,慢慢地,從承平的脖頸一側(cè)收了刀,一揮入鞘,轉(zhuǎn)頭而去。 他走出了進奏院的門,獨自行于暗街,金烏騅跟在他的身畔,走完一段坊墻旁的長街,伴著群起的馬蹄之聲,對面火杖光動,來了一隊夜緝的武候。 他抬起眼。 認(rèn)出是他,對面的頭領(lǐng)急忙下馬行跪拜禮,又說韓大將軍尋他,叫他得訊去找。 裴蕭元收神上馬,往金吾衛(wèi)衙房行去,快到時,在街道的拐角里,忽然閃出來一名暗候著的金吾衛(wèi)士兵,向他稟了一件事,隨即立刻又消失在了來處。 西市后坊的民宅區(qū)里,裴蕭元入了一條深長而漆黑的窄巷,進到盡頭處的一扇低矮小門里。 顧十二正在門后等候,待他入內(nèi),探頭出去察看了一番,將門反閂,隨即領(lǐng)他人穿過破舊的前院,走向后面的一間柴房。 那夜,韋居仁隨太子闖入皇宮逼宮,中途憑著經(jīng)驗感知不妙,遂當(dāng)機立斷,棄太子臨陣脫身,本待徑直出城先行逃走,不料行動還是慢了一步,諸多城門皆被封死,無路可去。 他是韓克讓親點的頭等要犯,所幸逃得早,平日又會做人,親信對他忠誠,賣命掩護,他輾轉(zhuǎn)藏到了人員復(fù)雜的西市里,躲在一間是他自己人的布店的地窖里,這才僥幸暫時避過了頭幾輪的全城搜捕。 他原本計劃等這陣風(fēng)頭過去之后混出長安,再圖后計,然而運氣終究還是到了頭。 那西市里的顧十二從前被裴蕭元編入陸吾司后,便認(rèn)他為主,一心想立功勞。此番到處搜集消息,憑著從前在市井的人脈,終于收到一條密報。有張家布店的鄰人稱,店主這幾日行動可疑,他便領(lǐng)人上門搜查,竟真叫他捕到了人,隨即秘密通知陳紹,合力將人轉(zhuǎn)在此處,等著裴蕭元來。 陳紹親守在柴房外,見裴蕭元到,快步上前相迎,行禮低聲道:“人在里面,駙馬進去便可。卑職和顧十二替駙馬守著?!?/br> 裴蕭元走到門前之時,忽然頓足,停了下來。 在長久的遲疑過后,終于,他仿佛還是下定了決心,緩緩抬手,推開了門。 柴房地上的角落里,點著一盞昏暗的青燈,但門和小窗后面,用黑布蒙得嚴(yán)嚴(yán)實實,故從外面看去,柴房漆黑無光。地上的一堆亂草上,倒著一個被捆做粽子一樣的人,那人須發(fā)蓬亂,臉上布著刮擦的傷痕,眼蒙黑布,嘴里緊緊塞著一只口塞。 不過短短數(shù)日,曾經(jīng)的太子妻兄,散騎常侍韋居仁,便淪落成了如此一副模樣。 他聽到開門的動靜,變得緊張不安起來,掙扎著從地上坐了起來。 裴蕭元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抬手,將他目罩扯開。 韋居仁睜開瞇縫的眼,看清面前之人,眼里放出喜悅之光,又拼命點頭,口里發(fā)出含糊的嗚嗚之聲。 裴蕭元將堵嘴的口塞拔了,順道將他繩索也解開。 韋居仁呼出一口氣,雙膝跪地,朝著裴蕭元感激叩頭。 “聽說你要見我?”裴蕭元淡淡道。 “何事?” 第118章 “求駙馬饒命!看在往日同朝為官,我對駙馬一向恭敬有加的份上,饒了我這條賤命!” 韋居仁開口便是求饒,額砰砰撞地,極盡卑微之能事,更是一邊說話,一邊當(dāng)場涕流滿面。 “從前我是身不由己,不得已從之。如今柳策業(yè)和太子已死,我韋家滿門皆滅,我這賤命對駙馬來說,也不過如同糞土。往后只求能夠保命,我便心滿意足,求駙馬開恩!這些年我在外面也暗積了不少資財,駙馬若是不棄,我愿全部獻上!” 裴蕭元神色平淡。 “你叫我來,就是聽你說這些?” 他起了身,轉(zhuǎn)身,邁步便去。 “駙馬留步!” 韋居仁飛撲著爬到他的身后。 “另外有個事……” 韋居仁仰頭,對上裴蕭元投來的目光,心中顯還是有些猶豫,吞吞吐吐。 裴蕭元便繼續(xù)行至門后,此時身后傳來一道急促的話聲:“當(dāng)年北淵之變的實情,再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先父當(dāng)日曾經(jīng)親歷。就是……就是不知駙馬如今是否還想知道了……” 裴蕭元開門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慢慢轉(zhuǎn)面。 “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br> “照實說,不得有半個字的文飾?!?/br> 韋居仁高懸著的心終于稍稍放下一些,急忙應(yīng)是,定了定神,開始講述。 “北淵之戰(zhàn)前夕,老圣人病危,景升太子以拱衛(wèi)京城為由,急召令尊領(lǐng)兵回京。他此舉目的為何,駙馬想必了然于心,就不用我多說了。當(dāng)時還是定王的圣人正在趕赴回京的路上,柳策業(yè)則去了原州。” “景升太子當(dāng)日是為正統(tǒng),命令又是以老圣人之名所發(fā),令尊自然尊奉。以令尊之威,加上他帶回去的兵馬,倘若不及時加以阻止,定王即便積有聲望,身邊也跟著人馬,但想要……想要更進一步,恐怕也是有些不易……” 韋居仁一邊暗暗觀察著面前人的神色,一邊續(xù)道:“原州距當(dāng)時令尊的駐地不遠(yuǎn)。柳策業(yè)奉命去的目的,自是為了應(yīng)對此事。他原本暗交陳思達(dá),想讓陳思達(dá)發(fā)動嘩變,暫奪過軍權(quán)。陳思達(dá)答應(yīng)效力定王,然而忌憚令尊之威,他身邊又多忠心耿耿的勇猛之人,遲遲不敢動手。所剩時日已是無多,柳策業(yè)知令尊向來以大義為重,便又謀劃了新的計策,想引敵兵前來,以牽制令尊?!?/br> “然而此計與前計不同。萬一失算,羈不住令尊,又引發(fā)邊亂,后果豈是柳策業(yè)一人能夠擔(dān)當(dāng)?shù)?。他便連夜派人送信去給圣人,告知新的計策,以求圣人首肯。先父……先父便是當(dāng)時的送信之人?!?/br> 他抬袖,抹了把額前的汗。 “先父在路上追到了圣人。圣人正落腳在返京途中的陳王宅里。送上信后,先父便等回訊。當(dāng)時圣人身邊聚著諸多隨他此前作戰(zhàn)的謀臣和武將,其中便有如今長公主駙馬盧景虎和禁軍將軍盧景臣兩兄弟,還有當(dāng)時便是圣人心腹的韓克讓!先父在外等了些時候,是盧景臣出來,親口傳的圣人之言,命予以執(zhí)行,還說不惜任何代價,哪怕除掉令尊,也不能叫他返京!” 裴蕭元的神情看去無驚無怖,依舊平淡,便仿佛在聽一件和他無關(guān)的事。然而在他眼底,卻暗聚起來一團隱隱的陰影。倘若再靠近些,便能發(fā)現(xiàn),他眼角已是微微發(fā)紅。 “這便是當(dāng)年實情。我字字句句,說得全部是真。昔年那曾接待過圣人的陳王,你雖沒見過人,但必定知曉,便是你那永寧宅的前主??上麕啄昵氨粴?,否則,你若是不信我的話,可以尋他對質(zhì)?!?/br> “裴郎君,令尊當(dāng)年之殤,柳策業(yè)固然難逃罪責(zé),你以他為仇敵沒錯,但若不是如今那位圣人授意,如此大事,他自己怎敢擅自做主?至于先父,當(dāng)年更是為求自保,不得已隨勢罷了,先父對令尊一向都是極其敬重的?!?/br> “當(dāng)年北淵之變的真正元兇,是當(dāng)今的這位圣人!柳相還有我韋家,都不過是受他驅(qū)策的犬馬而已!我們兩家對他忠心不二,多年來,凡事站在最前,替他不知擋了多少風(fēng)雨,受了不知多少罵名,便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怎會想到有朝一日,他對我等下如此殺手,叫我兩家受這滅門之災(zāi)……” 韋居仁起初的卑乞驚懼之色漸漸消失,說到這里,不由地聲音哽咽,目露憤恨。 “他方上位的乾德初年,舉國動蕩,國庫空虛,我韋柳如何盡心輔朝便不說了,就拿前幾年裴郎君你打過的那場西蕃之戰(zhàn)來說,倘若不是柳相和我韋家千方百計為朝廷籌措錢糧,又顧全大局,對王璋之流忍氣吞聲,叫朝廷一團和氣,上下齊心,那仗怎么可能打得如此順利?如今事完,良弓藏,走狗烹,他抓著柳家和太子早年的那點子小事不放,步步緊逼。我等之所以會有逼宮之舉,全是迫不得已,為求自保罷了。” “裴郎君,你年初受召入京,我便知皇帝是要利用你來對付柳相。如今事成,有前車之鑒,他怎可能還會容你?更不用說,你暗殺康王——” 韋居仁意識到說溜了嘴,急忙停住。 然而,這確實又是他心中所想。 康王橫死,非柳策業(yè)或是他韋居仁下的手,剩下最有可能的,自然便是裴蕭元了。 他暗窺,覺察裴蕭元神色冷木,對殺人一事不顯半分推脫之意,愈發(fā)坐實所想,膽子也更加大了起來。 原本裴蕭元做了駙馬,懼怕他萬一被公主收服,提這些往事,無異于自尋死路。但康王是他下的手,則又是另種說法了。 這也是為何韋居仁想要見他面的底氣。 他放下心,繼續(xù)說:“我隨柳策業(yè)多年,他自詡手段過人,老謀深算,曾將王璋和馮貞平打壓得不得不聯(lián)手應(yīng)對他一人。然而如今我才明白,從前那些所謂權(quán)勢,不過只是從那位圣人的指縫里漏給他的罷了,多少全由那圣人定。在真正的大權(quán)之前,什么謀算都是不值一提。到頭來,人人只是他手中的提線木偶而已。生死榮辱,就在他的一念之間。如今太子自盡,康王也死,這樣的機會,在裴郎君你的面前了!你難道不想抓住嗎?” “你來長安忍辱負(fù)重,自是為了復(fù)仇,我從前則是效主,你我之間,并無深仇大恨。柳韋百年大族,如今就算遭遇如此屠戮,在外藩諸鎮(zhèn)當(dāng)中,仍有交好能夠爭取的將領(lǐng)。這次你若肯放過我,我不但能為你召來他們,全部為你所用,將來時機成熟,我更是證人?!?/br> “倘若有需,我必站出,在天下人面前為裴郎君搖旗吶喊,師出有名,天下歸心!” 在他那仿佛因了已望見東山再起而興奮得扭曲發(fā)抖的聲音里,裴蕭元的面皮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轉(zhuǎn)身打開門,走了出去。 “裴郎君!裴駙馬!你相信我!我必盡我所能助你,我對你有極大用處……” 候在外的陳紹示意兩個隱身在隅角的部下將欲待跟出的韋居仁再次制住。那聲音戛然而止。 “人如何處置?”他跟上前去,壓著聲詢問。 裴蕭元靴步沉緩,走了幾步,停下,佇立了片刻。 “不留。盡快送到城外,這里不能久藏?!?/br> 他道。 陳紹點頭。無聲地拔出腰刀,推門閃身而入。柴房里的昏光在門開啟和閉合的短暫間隙里閃動了一下,又迅速地歸于黑暗。 身后響起一陣細(xì)微的仿若有人雙腳胡亂踢散干草所發(fā)的窸窸窣窣聲,過后,耳畔再次安靜了下來。 他一個人在這個陋巷的庭院里悄然繼續(xù)又立了片刻,終于,邁步而去。 月落參橫。 他回衙房之時,天近拂曉。颯颯的晨風(fēng)里,內(nèi)中還亮著寸許殘燭的燈籠懸在金吾衛(wèi)衙房那一面整夜未閉的門前上方,飄搖而晃。 他帶了幾分心不在焉地走向大門,忽然有所覺察,頓步抬起眼。 韓克讓帶著幾人正從門后匆匆出來。他神色凝肅,眉峰微皺,看去凝思著,要去往哪里,忽然看到他,目光投來,身形也隨之頓住,停了腳步。 裴蕭元迅速斂起漫然游思,加快步伐。韓克讓此時也邁出了門檻,與他匯在門前的階下。 宮變之后,他便全權(quán)接管全城戒嚴(yán)和人犯追緝之事。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連著幾夜沒怎么休息了,黯淡的晨曦,愈發(fā)顯出他臉上的倦乏之色。 他打量了下裴蕭元,目光在裴蕭元那布著一層淡淡血絲的雙眼上停了一停。 裴蕭元雖因尚公主而地位特殊,但就品職而言,仍遠(yuǎn)遠(yuǎn)低于對面這個正三品的大將軍,何況本就是對方下屬。他待行禮如儀,韓克讓抬臂阻了,問他昨夜去了哪了,聽到他說先是陪伴公主,隨后出宮參與夜緝,點了點頭:“這幾日宮里宮外都是夠嗆。你好好陪伴公主最為重要,別的都是其次?!?/br> “只是韋居仁仍在逃,”他話語一轉(zhuǎn),視線再次落到裴蕭元的臉上,看著他,口中繼續(xù)說著話。 “判斷他當(dāng)夜出城逃走的機會不大,或許還躲在城里。若真如此,西市一帶的可能性不小。聽說你和西市里的無賴有些交情,想叫你去發(fā)動他們找人,或會事倍功半。昨晚找你,就是為了此事?!?/br> 裴蕭元應(yīng)是,說自己安排。 韓克讓點了點頭,收目。 “陛下醒了,我正要入宮上報情況。你也一起去吧?!?/br> 第119章 清寂的寢殿之中,皇帝半臥半靠在床榻之上,臉向著床壁,目上圍覆著一條太醫(yī)為他眼疾調(diào)制的藥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