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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千山青黛在線閱讀 - 千山青黛 第112節(jié)

千山青黛 第112節(jié)

    “臣記得陛下此前曾問臣,能否護公主一生。臣愿叫陛下知道,臣將竭力為之?!?/br>
    “請陛下放寬心,保重身體?!?/br>
    “臣告退了?!?/br>
    他說完這幾句話,行禮畢,便起了身,走了出去。

    皇帝起初顯是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等到裴蕭元禮畢,他望著那一道正離去的背影,繃緊的面皮放松了下來,目光更是漸漸變得傷感而柔和。

    又定望片刻,在那身影就要出去時,忽然道:“等一下!”

    裴蕭元停步轉身。

    “城北禁苑里有一所在,是朕早年初登基時,特意為嫮兒和她阿娘修的。她的阿娘喜歡清凈,那里通出去,便是幽林湖池,鬧中取靜,是極好的一處怡情之地。那會兒朕真以為她和別人走了,特意修了那地,是希望有天她能回來,嫮兒也能找回,她若不愿久居皇宮,也可帶嫮兒去那里散心……”

    皇帝說這些話時,語氣十分平靜,目光望向裴蕭元,微微一笑。

    “后來你也知道,她阿娘回不來,嫮兒也始終沒有消息,那地方便一直空置了。因朕叫人在周圍種下許多榴木,宮人便將那地方呼作仙榴宮,如今是嫮兒所有了。你們大婚之前,朕便叫人重新收拾布置了?!?/br>
    “新婚無事,若嫌城里氣悶無處可去,或是紛擾過多,你也可帶她過去小住幾日,或邀人同行,也是無妨,在哪里騎騎馬,打打獵,好好散心,等養(yǎng)好了傷,回來便準備祭祖之事?!?/br>
    最后,皇帝如此吩咐道。

    第108章

    絮雨等在外殿的抱廈間里,起初,隱隱還能聽到幾下似是阿耶所發(fā)的咆哮聲從內殿的方向傳出,隨后,聲響消失,內殿歸于平靜,但裴蕭元也一直不見出來。

    如此的安靜,反而比阿耶的咆哮聲更叫她感到不安。

    阿耶脾性本就不大好,又在氣頭上,她也是知道的,所以,只要不像一開始那樣又拿東西砸人,叱罵幾聲,等他自己罵完消氣,料裴蕭元也不會介意過多。這一點,她還是有把握的。

    然而此刻,內殿里靜悄無聲,至少已有一炷香的時辰了,眼看晨曦透白,天色已是大亮,一名引贊朝會之事的宦官也朝這里行來,到了宮門之前,和宮衛(wèi)低聲說話。

    “……百官已齊集待漏院,就等圣人升殿了?!?/br>
    “一早陛下便召見公主和駙馬,二位貴主此刻還沒出來呢……”宮衛(wèi)回頭望了一眼,應說。

    那宦官跟著朝里張望了下,于外殿抱廈間的一張障塵簾后看見了公主綽約的身影,忙遙遙行過一禮,隨后叉手垂目,靜靜等在一旁。

    絮雨徹底失了耐性,更是忽發(fā)奇想,擔心或是阿耶怒火攻心,氣得昏厥了過去,里頭忙著救治,這才徹底沒了動靜。她慌忙提了裙裾,邁步便往內殿奔去,這時,有身影恰好從里轉了出來,正是裴蕭元。他眉峰沉凝,仿佛邊行路,邊在思索著什么,看見迎面奔來的絮雨,加快腳步迎了上去。

    “怎這么久才出來?都在做什么呢!我阿耶他沒氣壞吧?”

    見他面帶笑容,絮雨便知應是自己胡思亂想了,心一松,但還是問了一句。

    他搖首,說皇帝起初確實不悅,后來經他告罪,聽了他的解釋,怒氣漸平,又不厭其煩地諄諄教導了他一番,故耽擱了些功夫,叫她久等。

    “我阿耶都教導了你什么?”

    絮雨未免有些不信。她實難以想象,阿耶那樣一個人,竟肯放下架子對著裴蕭元“諄諄教導”?

    “你知道的?!彼麉s不肯細說了,只凝目于她,微微一笑。

    絮雨自己便若有所悟了。必是阿耶要他如何如何對自己好,否則便要如何如何叫他好看之類的話。

    她抿了抿唇,又想到起初聽到的那些怒吼之聲,他口中的來自她皇帝阿耶的“不悅”,怎可能如他所言那般輕描淡寫。

    “你也沒事吧?我阿耶他……后來有沒再拿東西砸你,或是為難你太過?”她又問了一聲,上下打量他一眼。

    “我真的沒事。陛下不曾。”他立刻應道。

    絮雨徹底松了口氣,看了眼那個還等在宮門之外的宦官。

    “走吧,我們先出宮了,阿耶這里還有別的事?!?/br>
    她率先轉身,朝外行去,走了幾步,忽然聽到他又叫了自己一聲:“公主!”

    她停步轉面。

    他仿佛遲疑了下,隨即上來,低聲說道:“陛下的手好像燙到了。”

    絮雨一怔,頓時想起阿耶抱著香爐欲砸卻被自己所阻的那一幕。

    “你稍等!”

    她朝著內殿奔了進去。

    皇帝坐在榻上舉著手掌,趙中芳站在前,正弓著身,用一根銀針挑著皇帝手掌上起的燎泡。

    “陛下日后勿再碰香爐了。這若叫公主知道,豈不是要心疼?”老宮監(jiān)輕聲地勸。

    皇帝搖頭。

    “她護著裴家兒,眼里早就沒我這把惹人厭的老骨頭啦!”

    “怎么會吶!”老宮監(jiān)趕忙否認,“公主心里第一個的,永遠都會是陛下!”

    “你輕些!你這老閹奴!是故意要痛死朕嗎?”

    方才皇帝動得厲害,趙中芳手中的針頭不小心碰了下掌rou,聽到皇帝嘶了一聲,慌忙應是。

    “那是以前,她小的時候。如今早不一樣啦!”

    皇帝的聲音帶著幾分傷感,“要是叫她知道朕做過的事,朕怕她……”

    “阿耶!”

    絮雨奔了進來,皇帝抬起頭,戛然閉口。

    “你怎又回來了?”皇帝將自己雙掌也收了回去,看了眼她身后的方向,“裴二吶?方不是走了,你沒見到他?”

    “見到了?!?/br>
    絮雨用清水凈手畢,回來,從停在一旁的老宮監(jiān)手里接過銀針:“手!”

    皇帝一頓,一面將手伸了回來,一面低聲抱怨裴二多嘴。

    “朕就知道,他是個靠不住的……”

    皇帝嘴里嘟囔了兩句,對上女兒投來的注目,閉了口。

    絮雨一手托著父親的手,另手執(zhí)針,小心挑破他掌心上剩的幾只燎泡,用一塊潔巾輕輕壓了壓,吸走滲出的血水,又換另手如法炮制,最后往左右掌心上各涂了一層薄薄的藥膏,嘟嘴,輕輕吹了幾下。

    “阿耶你還很疼嗎?要不要包起來?”她終于抬起眼,問道。

    皇帝方才一直低頭注目著女兒專心為自己處置手傷的樣子,到了后來,人微微走神,此時醒神過來,臉上露出笑容,搖頭:“不疼了!”

    他又看一眼外面的方向。

    “阿耶真沒事了。去吧去吧!和駙馬快些回去,再補一覺。今日這么早便出來,你二人怕都還困著?!?/br>
    絮雨說無妨。然而皇帝連聲催促。她終于放下手中之物,叮囑父親也勿過勞,按時服藥,又叫老宮監(jiān)不必送自己,這才退了出去。

    皇帝面帶欣慰、又幾分隱隱的酸楚之色,看著女兒身影消失。在沉默了片刻過后,他轉向了趙中芳。

    “替朕更衣吧。拖延許久,今日也該上個朝了?!?/br>
    說出這句話時,皇帝的語氣輕淡,然而他臉上的笑意,已是徹底消失。

    裴蕭元靜靜立在抱廈下,正耐心地等著她。看到她出,他迎了上來。

    “走吧,我們回了?!彼⑿Φ?。

    兩人行出紫云宮,在路上,經過皇帝上朝的宣政殿附近時,相向恰遇見了正從待漏院列隊行往大殿的百官。兩邊走的雖不是同一條宮道,但中間并無高大殿宇遮擋,相隔也不過十來丈而已,很快,眾人便都留意到了他二人,紛紛停步,望了過來。

    駙馬因新婚得皇帝賜假,自是不用參與今日這一場久違的早間朝會。人人都以為他此刻還在駙馬府里和公主擁被高眠,卻不期在此處遇見。

    從二人行來的方向看,顯然是剛從紫云宮里出來的。

    皇帝上一次朝會的時間,是在去往蒼山之前。中間過去這么久了,今日突然再開朝會,人人都在猜疑,到底是為何事。很自然地,都想到了這幾日傳得正沸沸揚揚的關于駙馬大婚前日遇刺的那個消息。此刻又在宮中遇見皇帝在朝會前召見他二人,個個自是更加坐實自己的猜測,爭相朝著二人見禮過后,便紛紛窺望柳策業(yè)。

    柳策業(yè)一身紫袍,與韋居仁幾人行在隊列前方。見公主和駙馬從紫云宮出來,韋居仁一怔過后,便恢復了常態(tài),與眾人一樣,笑容滿面地拱手寒暄。柳策業(yè)臉色莊嚴,盯著腳前宮道上的花磚,本邁著方步只朝前走著,此刻略一躊躇,很快,也轉過身來,目光掠過駙馬的肩,笑著拱手,口稱見過公主和駙馬。

    裴蕭元遙遙還了一禮,絮雨端立不動。柳策業(yè)也恍若未察,只垂著眼目,笑容顯得愈發(fā)恭敬了。

    眾人自然也都知曉昨日他那孫兒與駙馬府的一個奴兒在西市沖突繼而被阿史那打成重傷的事,見此情景,紛紛暗望過來。

    此時絮雨邁步,繼續(xù)朝前行去。裴蕭元忙朝對面一些平日和他有些交情的此刻正笑瞇瞇望來的官員拱了拱手,隨即也不再停留,在身后許多人的盯視下,跟上公主離去。

    快行至宮道前方的一個拐角之處,忽然身后傳來一道聲音:“公主駙馬留步!”

    兩人停步轉面,見是馮貞平追了上來,到了近前,笑著行禮,一番熱情寒暄、恭賀婚喜之后,詢問裴蕭元的傷情。

    “我前幾日因公務纏身,無暇估計別事,竟然直到昨日,才聽說了駙馬于大婚前日被人刺于城外渭水畔的消息。極是震驚,更是憤慨!此事到底是何人所為?何以竟對駙馬懷有如此深切之恨!要在駙馬和公主大婚之前下手!難道是不愿看到駙馬與公主成就這天作的好事?”

    他的嗓門并不小,在肅靜的皇宮之中,聲音傳得很遠。柳策業(yè)雖未回頭,腳步卻是微微一頓。百官隊伍里更是起了一陣輕微sao動,不少人扭頭看來,又不約而同地望向前方的柳策業(yè)。

    馮貞平卻仿若無心,說完,面露極大的關切之色,繼續(xù)道:“我得知后,當場就想去探望駙馬,然而想著駙馬吉人天相,料無大礙,絕不會叫陰險小人jian計得逞,且與公主又是新婚,貿然登門打擾,也是不妥,故暫未成行,只與康王商議了下,本想過幾日再行探望之事。沒想到這么巧,今早竟在宮中得遇。但不知駙馬傷情如何?”

    百官里的許多人便放慢了腳步,留意傾聽這邊的動靜。

    裴蕭元說傷已無大礙,馮貞平連呼萬幸,又咒罵那幕后指使之人的惡毒用心。他雖只字未提人名,然而字字句句,卻分明直指太子和柳策業(yè),一撥平日和他們親善的大臣無不惱恨,卻又不好貿然出頭沖來反駁,臉色憋得極是難看。韋居仁暗恨不已,臉色險些把持不住當場垮塌,扭頭頻頻張望之時,忽然留意到前面柳策業(yè)已面無表情邁步前行,略一遲疑,咬牙忍下恨意,只能也帶著一眾身后之人跟了上去,先行離去。

    馮貞平口里說著話,眼角風卻一直在暗瞟柳策業(yè)等人的動向,見他那一撥人悻悻去了,這才壓低聲道:“公主駙馬放心,他們喪心病狂至此地步,我等朝官但凡還知幾分為人臣的本分,便絕不會坐視不理。今日朝會,定不會叫他們好過!”

    他殷勤地說完,這才告退,返身匆匆追上前方那一支正去往正殿的隊伍。

    絮雨和裴蕭元從馮貞平的背影上收回目光,兩人對望一眼,繼續(xù)朝外而去。出了宮門,楊在恩招來停在一側的馬車,裴蕭元如常送她登車,正待她坐穩(wěn)之后關門,忽然聽到她輕聲道:“你也上來!陪我一起乘。”

    裴蕭元一怔,尚在遲疑時,目光落到她眼睛下方呈出的因昨夜睡眠不夠而顯出的兩道淡淡眼圈。他不再猶豫,叫隨行引了馬,自己依言上車,彎腰鉆入,坐到了她的身畔。

    車門閉合。馬車在護衛(wèi)的隨同下,沿著筆直的長安大道,向著永寧宅轔轔而去。

    晨鼓雖已定歇,郊野天也泛白,但整個長安城,此時依舊還沒完全從昨夜的寧靜里蘇醒過來。寬闊的街道兩旁,只匆匆地行了些從各坊里出來的趕往兩市的商人以及一些昨夜因了各種緣由此刻方能歸家的路人。

    一名盲目的老樂師,懷抱了一只琴頭布滿磨損痕跡的伏羲琴,在一名小童的牽引下,自昨夜剛結束通宵狂歡的一間收容了許多長安失意人的陋巷酒肆里出來,慢慢地行走在晨光熹微的長安大道之上。

    或是昨夜歌興尚未散盡,從那老樂師的喉嚨里,漫揚出了幾聲曲調。細聽,他唱的是一支西涼調。

    “……枕前發(fā)盡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

    “白日參辰見,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

    這西涼調,訴的是世間癡男怨女的不變情愛,本該由年輕女娘的婉轉嗓音來發(fā),好引出檀郎們的無限憐愛和疼惜。然而此刻,經這老樂師那蒼老的嘶啞嗓道唱出,沙啞中帶著勁樸,反而另有一番別樣的風致。

    路過的行人們行色匆匆,無人留意。那老樂師邊前行,邊自顧唱。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聲,回蕩在長安清早空寂的街道之上。

    絮雨側耳細聽。歌聲漸漸被馬車拋在了身后。忽然她掀開車廂窗帷,叫楊在恩給那老樂師送些錢去。接著,在馬車微微顛簸的韻律中,她閉了目,將頭微微靠在身畔之人的肩上。

    一只堅實而有力的臂膀探來,將她身子輕輕摟了些過去,好叫她能靠他靠得更舒適些。

    就這樣,在身畔人沉默的懷抱里,絮雨的兩個眼皮漸漸黏膩在了一起,睡著了,直到因了馬車停下所發(fā)的動靜,猝然驚醒,睜目,方知回到永寧宅了。

    “很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