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是我。”

    她抬手，指抹去從入畫學(xué)第一日起就添在額前的妝容，露出傷印。

    “我是李嫮兒?！?/br>
    “我長大了，沒有死?！?/br>
    “我回來了?！?/br>
    她微笑道。

    在她話音落下之后，寢堂內(nèi)徹底地沉寂了下去。

    那麗人依然定定地凝望著她，就在絮雨的心轉(zhuǎn)為忐忑，笑容慢慢消失，忽然，麗人笑了起來，點了點頭，兩行眼淚從面頰上流了下來，一點點地滴落到了她手中的畫卷之上。

    “罪臣之女衛(wèi)茵娘，拜見壽昌公主?！?/br>
    衛(wèi)茵娘哽咽著跪拜在了她的面前，叩首，久久地不起。

    絮雨逼退眼眶里將將也就要垂落的淚，深深呼吸一口氣，快步上去將她扶起。

    “我非壽昌公主。在我這里，你也不是罪臣之女。你是我的阿姐，小時總帶我去吃胡麻餅的衛(wèi)家阿姐，我只想聽你叫我阿妹?！?/br>
    衛(wèi)茵娘更是止不住地笑著流淚，在她的寬慰之下，終于勉強拭淚，放下手中畫卷，請絮雨登上坐床，為她進茶。

    她撥開一只鎏金銀火籠里覆積的一堆熱灰，令埋在雪灰下的炭塊復(fù)紅。自一只銀龜紋盒內(nèi)取出緊實茶餅，細細地碾碎，用長柄的銀則舀量些茶末，輕散入一只盛著西山泉的煮壺里。

    壺中茶水漸漸冒泡沸騰，屋中漫起熱茶和熏香混合的奇異的香氣。待茵娘用一盞反復(fù)沖洗過的越窯秘色花口茶甌為她恭敬地奉上茶，此時，她們已是分別敘過了各自這些年的經(jīng)歷，也默契地誰都沒有提那一段衛(wèi)府坐罪的往事，情緒也慢慢地安定了下來。

    “阿妹，你既僥幸蒙人收養(yǎng)，如今又回來了，為何不叫人知道你的身份，想法子和圣人相認？你只需向長安或萬年縣的縣令表明你的身份，他們便會立刻上奏?！?/br>
    “圣人對已故昭德皇后的追念，天下皆知，對阿妹你更是念念不忘。就在昨日，簪星觀內(nèi)便為你起了一場祈福會，此事滿城皆知，且年年都是如此?！?/br>
    絮雨抬起眼眸。

    “阿姐，關(guān)于我母親的謠言，你應(yīng)當(dāng)也是知曉的?！?/br>
    “那就是謠言，阿妹勿聽！昭德皇后貞柔懷德，怎可能做出那樣的事！”她立刻說道，語氣極是堅定。

    “所以你知道嗎？為何會有那樣的謠傳？”

    茵娘此時沒有回答。

    “長安城破前的那個夜里，都發(fā)生了什么，你知道多少？”絮雨繼續(xù)問。

    “阿娘被傳喚入宮。她離開后，我燒得昏沉，只知郭縱回來，和趙中芳隔屏說了幾句不知是甚的話，我便被送上了馬車，隨后追上來要殺我的人……”

    她的眼前若再次浮現(xiàn)出那一張在火杖光里變得扭曲的兇惡的臉，停頓了一下，再次望向?qū)γ娴囊鹉铩?/br>
    “記得那個晚上你也在寢堂中陪伴著我，隨后你被人匆忙送回了家。但郭縱和趙中芳說話時，你也在近旁，你可有聽到他們說了什么？為何趙中芳會那樣驚恐，險些走路都絆倒？”

    “這就是我回來沒有立刻表明身份的原因。我不確定在阿娘的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不確定那些人為何要追殺我，甚至，我也不確定……”

    她停住。

    她不確定她的阿耶，是否真的對那個晚上曾發(fā)生的一切都是渾然不覺。

    這一點，于她而言，無比重要，極致重要，是勝過天之重要！

    衛(wèi)茵娘聞言依舊沉默著。

    “阿姐！如果你聽到了什么，務(wù)必一定告訴我！”她懇求不停。

    衛(wèi)茵娘終于勉強笑了笑，避開絮雨的注目，道：“阿妹，那個晚上我也只顧著照顧你，并未聽到什么——”

    絮雨自坐床上起身，就要向著衛(wèi)茵娘下跪，唬得她一把死死地抱住絮雨的身子，自己也半跪了下去：“公主你做甚！萬萬不可！”

    “阿姐！你一定聽到了什么！事關(guān)我阿娘的下落，生要見人，死要讓她得以安葬，領(lǐng)享安息！這么多年了，阿耶曾是她的枕邊人，他什么都沒做！我若也不管，世上就再也沒有人會關(guān)心她到底是如何沒了的，那些謠言是真還是假！”

    “阿姐！我求求你了！”

    說到動情之處，絮雨一時潸然淚下。

    衛(wèi)茵娘慌忙為她拭淚，自己也跟著垂淚，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

    “阿妹，就算你知道了，又能如何？我……”

    她對上絮雨一雙朦朧的淚眼，咬著牙，終于低聲道：“當(dāng)時我聽得也不十分清楚，依稀就只聽到半路遇上丁白崖報信，還有柳氏的人追來幾段話?！?/br>
    “后來也是我自己慢慢琢磨出來的。當(dāng)夜皇帝已護著王太后悄悄走了，只不過誰都不曉而已。你也知道，柳氏是太后的表甥孫女，那段時日都在宮中陪伴。她應(yīng)是知道的，卻沒有立刻走?！?/br>
    “你還記得嗎，當(dāng)時你的阿耶已派人回來接應(yīng)你們了，人很快就到。此事因了李懋太子的緣故，柳氏也是知道的。她多年前就想嫁你阿耶，事未果，便以在家修行為名，一直不曾議婚。我猜想，或是她恨你母女二人，便假借太后之名，想將你二人騙入宮中，對你們有所不利?！?/br>
    “若她真存那樣的心思，那是她最好的時機了。宮中當(dāng)時走了皇帝和太后，空虛無人，你阿耶派來的人也沒有到。若是等你們被接走，她便再無下手的良機?！?/br>
    “丁白崖是當(dāng)時宮中極受歡迎的畫師，交好的人很多，上從公主貴女，下到宮監(jiān)小婢?；蛟S是他如何得知了柳氏的陰謀，來向你阿娘報信，半路相遇。那時柳氏的人應(yīng)當(dāng)發(fā)覺了，追了上來，你阿娘知她不會容你也活下去的，為了替你爭到更多的逃生機會，叫郭縱單獨回來帶你逃。至于她自己……”

    她停了下來。

    “若是我沒猜錯，她自己一定是落入柳氏的手，遭到不測……”片刻后她再次開口，慢慢地說道。

    淚水無聲地一顆顆落，沾濕絮雨的衣襟。

    “不過，我方才也說了，當(dāng)日我聽得并不十分真切，皆是我后來的推想而已?；蛟S是我聽錯了，你阿娘她還活著的！你千萬勿過于難過！”

    衛(wèi)茵娘一邊自己也流著眼淚，一邊不停地寬慰絮雨。

    絮雨默默流淚片刻，拭淚。

    “趙伴當(dāng)，趙中芳，他如今是死是活，你知道嗎？”

    這一次衛(wèi)茵娘沒有猶豫，立刻頷首。

    “趙阿叔應(yīng)當(dāng)還活著，沒有死！”

    “大約十年前，那時我還在教坊，有一天他忽然悄悄來看我。那是這么多年以來，唯一的一次?！?/br>
    “圣人登基之后，他就做了司宮臺的內(nèi)侍丞。我在教坊里的日子過得一直還算可以，雖然習(xí)藝辛苦，但幾乎不曾受過教導(dǎo)娘子的打罵。原本我并不清楚是何緣故，只以為是我運氣比旁人好。那回我才知道，原來此前都是他在暗中對我有所庇護。但是那次見到他，他看起來并不好?！?/br>
    “趙阿叔說，因你一向和我親近，此前他便代你照顧我，那回也是他代你最后來看我了，以后不能再護著我了，叫我自己多加保重?！?/br>
    “當(dāng)時他也沒明說，但我猜測，應(yīng)當(dāng)是不知何故他觸怒圣人，被驅(qū)逐出了皇宮。雖然去了哪里他沒說，但他一定還活著。你想法子尋些宮中舊人，或就能夠打聽到他的下落了?！?/br>
    衛(wèi)茵娘講完這段往事，又強作笑顏：“他以為你早早已去，無比負疚，自責(zé)從前沒能保護好你。他若知道你如今回來了，還變作如此一位俊秀無儔的小郎君，他一定會很歡喜?！?/br>
    絮雨面上也露出笑容：“多謝阿姐，我會去找趙伴當(dāng)?shù)?。我這里還有一事。記得郭縱當(dāng)年有個兒子，當(dāng)時不過才半歲，小名好似叫做果兒？那孩子和他母親是否還活著，你知道下落嗎？”

    衛(wèi)茵娘露出驚訝又欣喜的表情。

    “阿妹，沒想到你竟還記得郭典軍的孩子！”

    “當(dāng)年若不是郭縱舍身為我斷后，我也是逃不掉的，如何敢忘？”

    “那夜你被送走后，郭家娘子帶著果兒也臨時去了我家。誰也不曾料想，隔日竟就城破，我們一起逃出長安。郭家娘子身體原就不好，路上染病沒撐住，那孩子便一直留在我身邊，終于熬到平定叛軍，我們也帶著果兒回到長安，沒想到——”

    她一頓，旋即飛快看了眼絮雨。

    絮雨知是什么，心中不由生出一陣極大的罪慚之感。衛(wèi)茵娘迅速跳過這段繼續(xù)道：“得知就要抄家，我被迫只能將果兒連夜送到一對從前曾在我家做過事的老夫婦的手里，請他們代為撫養(yǎng)。隨后我入教坊，家人散盡，等到兩年后我終于尋到機會能去看他了，方知那對老夫婦已去世，果兒不知下落，或是被送去了濟孤堂。這些年我一直在找，天可憐見，就在去年，終于叫我打聽到了人?！?/br>
    “那孩子極是爭氣，自己在濟孤堂中長大，如今十六七歲了，就在西市里，跟著一個叫顧十二的人以送貨賣苦力為生。我曾找過他，不敢叫他知道身世，只說我是他從前父母的故人，想給他買間屋，讓他做些買賣往后安穩(wěn)度日，他卻不肯，說無功不受祿。阿妹你若想找他，去西市打聽下顧十二，問他就能找到人?！?/br>
    絮雨滿心的感恩，連聲道謝。

    衛(wèi)茵娘搖頭：“我也沒做甚事，不過是盡己所能罷了。阿妹你好不容易找到我這里，我實在無能，也幫不了你什么?！?/br>
    “不，我知道了很多事。能找到阿姐，我也心滿意足，極是歡喜！”

    絮雨由衷地道，“前幾日我送出畫后，一直沒等到阿姐你這里的消息，我以為是我尋錯了人，或是阿姐你已不愿再見我，我才是真的失望和難過?！?/br>
    衛(wèi)茵娘急忙搖頭。

    “知阿妹你回來了，不棄仍肯認我，我怎會不想見？我在看到你送來的那畫的第一眼，便猜到應(yīng)當(dāng)是你。并非是我故意叫你久等，而是我這里另有一事……”

    她遲疑了下，小心翼翼地望向絮雨：“阿妹，你還記得當(dāng)年景升太子的兒子嗎？”

    絮雨怎可能忘記？

    “對不起，阿姐。那個時候，我太不懂事了。若不是我不放你，你和我的延哥哥早已經(jīng)在一起了?！?/br>
    她輕聲道。

    她那位對她極好的堂兄李延，想必早已死在了變亂平定后的那場奪位殺戮中，如今銷骨泥下，寂寞黃泉。

    那時候，她總是叫他延哥哥。他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天資聰穎，文武雙全，他會焚香調(diào)琴，也擅騎馬射箭。她的延哥哥，是世上最為風(fēng)雅，也最溫柔的少年。

    絮雨至今記得，有一回叫她偷看到了他坐在窗前手執(zhí)眉筆，蘸著波斯來的眉黛，親手為阿姐畫起了眉。

    而今想起，那該是如何美好和閑靜的一個春日午后。

    可惜那時，她什么都不知道，一頭撞破，驚得延哥哥手中黛筆落地，阿姐更是羞得面靨飛紅，羨煞芙蓉。

    對于有的人而言，共赴黃泉，或也勝過余生陰陽兩隔，漫長相思。

    衛(wèi)茵娘雙目凝落在她面上：“阿妹，我這里，正好另外還有一位你當(dāng)年的故人，卻不知你想不想也見他一見?！?/br>
    絮雨微怔，對上她的眸光。當(dāng)和她四目相投，那一瞬間，她若有所悟，心跳登時加快。

    “是誰？”她問，嗓音微微發(fā)緊。

    “是我延哥哥嗎？”

    衛(wèi)茵娘此時自坐床上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再次恭敬地下跪。

    “是，他沒有死，最近剛來長安，人就在我這里。此事未曾告知公主，便將公主請來此處，請公主恕罪！”

    絮雨已是激動得騰地站了起來，牽住了衛(wèi)茵娘的手。

    “他人呢？你快讓他出來！”

    她自己說完，想了起來，飛快轉(zhuǎn)臉，尋望向方才衛(wèi)茵娘走出來的那間偏閣的門。

    果然，一道身影自那門后緩緩地走了出來，停在了她的面前。

    這是一個面容若玉的青年，他的雙目明亮，凝視著絮雨，微笑著，輕聲喚出了她的名：“嫮兒！”

    幼時記憶剎那如潮般向著絮雨卷來。

    她飛奔到了他的面前，撲到他的懷里，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叫了一聲“延哥哥”，剛止住的淚再一次地落了下來。

    李延輕輕將她擁住，撫慰般地拍她后背，叫她莫哭。

    絮雨卻不管不顧，只將面靠在他的肩上閉目流淚，片刻后醒神，抬手胡亂抹去面上淚花，打量了他一眼。

    方才他出來的時候，她便覺他步履不便，略見蹣跚。此刻再望，只見他的面容蒼白，神色頗多憔悴，不但如此，在他面臉的眉骨中央竟也有道傷痕，看起來頗新，像是新近被刀劍之類的利刃所劃傷的。

    “延哥哥！你這是怎么了？是誰把你傷成了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