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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千山青黛在線閱讀 - 千山青黛 第9節(jié)

千山青黛 第9節(jié)

    裴蕭元恭謹?shù)貞?,頓了一頓,問道:“我聽說今日節(jié)度使來過?青頭說伯父要見我。”

    裴冀微微頷首:“是?!?/br>
    “敢問伯父,是為何事?”

    他知道裴冀近年曾數(shù)次上書,以年老為由力請致仕,但是不知何故,每一次的奏章都如泥牛入海,一直不得消息。

    難道這次終于有了回復,令狐恭來,就是傳達那個坐在紫宮里的人的旨意?

    裴冀看著他,目光卻漸漸透出些復雜之色,最后搖了搖頭。

    “令狐恭今日來,為的不是伯父,而是為你?!?/br>
    “朝廷召你入金吾衛(wèi),告身已從京中發(fā)送抵達,他親自送了過來。”

    裴蕭元微微一怔。

    “你沒想到吧?”

    “不止是你,便是伯父,也頗為意外?!?/br>
    白天令狐恭來,雖然沒有久坐,但在言談間,隱隱向裴冀透露了些這告身背后的來由。

    金吾衛(wèi)的諸多職責當中,有一項是直接擔負天子儀從護衛(wèi),因而可謂是天子近臣中的近臣。當朝的不少官員乃至宰相尚書、地方節(jié)度使這樣的大員,早年都曾有過金吾衛(wèi)的任職經(jīng)歷,故每年的補員,就成了勛貴為自家子弟爭奪入仕機會的戰(zhàn)場。

    今年也和往年一樣,將從勛貴子弟和下面上報的立有軍功的人里擇選出眾人材遞補入衛(wèi)。自三年前起,裴蕭元因有戰(zhàn)功的緣故,名字也在遞補之列,但每一次,他都不在最后的名錄里。今年負責初擬名單的金吾衛(wèi)長史是個剛擢拔上去沒多久的,也不知怎的,或許不明內情,竟將他名字誤錄上冊,遞到了金吾大將軍韓克讓的手里。韓克讓對下屬過于信任,也沒細看,直接就將名冊遞送到了宮中。

    因金吾衛(wèi)屬皇帝的直屬衛(wèi)率,不像一般的朝廷武官,走完一系列的審查流程后由兵部下發(fā)告身任命,而是金吾衛(wèi)擬好名錄,交司宮臺呈上,由圣人御批。名錄送上去后,隔了幾天,司宮臺下發(fā),御筆一筆也未動過,眾人這才發(fā)現(xiàn),裴蕭元的名字赫然在列。

    神虎大將軍裴固和他折戟沉沙的最后一戰(zhàn)北淵之戰(zhàn)都早已塵封,淡出了世人的記憶,更如同一個禁忌,朝堂里絕不會有人當眾再度提及。此次卻因這個意外一夜之間再度浮出水面,一時一石激起千層浪。當中反應最大的屬太子舅父,宰相柳策業(yè)。據(jù)說他立刻私下找司宮臺內侍執(zhí)事袁值去詢問詳情,袁值稱圣人恰好在閉關修道,名冊是他隔簾放下的,三日后依舊還在簾外,圣人未曾動過,只發(fā)了一句話,金吾衛(wèi)自定便可。

    金吾大將軍韓克讓這才知道自己犯了大謬。但就算名單有錯,已過御批這一關,哪怕圣人未曾啟封親閱,也當視作照準,他何敢擅自再作變動。柳策業(yè)便要他面見圣人修正謬誤。罪將之子,何來的資格能入金吾衛(wèi)。不料這個舉動卻惹出了另一個人的不滿,那人便是和柳策業(yè)同為宰相的王璋。王璋出來反對,稱裴固之罪,圣人當年便已不加追究了,這一點天下皆知,如今其子為國立下戰(zhàn)功,為何不能循制入金吾衛(wèi)?制度既立,便當遵行,否則,豈不寒了軍中無數(shù)將士的報國心腸。

    這兩人為此爭執(zhí)不下,吵了幾天后,終于還是驚動圣人。圣人閉關依舊沒有露面,只叫太子代為處置。太子最后裁定,以國制為上,召裴固之子,如今遠在甘涼的七品云騎尉裴蕭元入金吾衛(wèi)就職。

    事情雖就此落定,但從頭到尾,可以說是意外里的大意外,荒唐之程度,也算是本朝開國百余年來前所未有了。

    “無論如何,若論功勞,令侄三年前便當擢升了,這回也是他的應得。圣人萬壽雖還未至,但京城防務想必是要提前布置的,金吾衛(wèi)在其中更是身負重責,老恩師比我想必更清楚。恰好我今日路過,便將告身帶了過來,令侄早一日到手,便可早一日動身,免得耽誤大事?!?/br>
    白天令狐恭說完這一番話,便起身匆匆告辭。

    裴冀將告身的來歷講了,眉頭緊鎖。

    “這一紙告身,雖是無數(shù)勛貴子弟的夢寐所求,但于你,我看未必就是好事。伯父已經(jīng)想過了,你若無意回京,伯父便替你尋個由頭,辭了吧!”

    他說完,卻見侄兒的視線落定在案頭的燭火上,目光沉凝,方才似乎并未全神在聽自己說話。

    “蕭元!”他又叫了一聲,“怎不說話?”

    裴蕭元從火上收回了視線,望向裴冀。

    “能回,為何不回?”

    他應話道。

    第11章

    裴冀看著侄兒。

    他的語氣平靜,神情也是如此,仿佛這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

    裴冀收了目光,踱步停在了書房的窗后,低低嘆息一聲。

    “蕭元,你的心里,終究還是放不下當年的事——”

    裴蕭元未應。既不承認,也沒否認。

    裴冀望著窗外的夜色,立了良久。

    “你剛出生的時候,正是景升朝的巔峰時代。”

    忽然,他悠悠地道。

    “那個時候,朝廷表面看似天下咸寧,八方來朝,滿朝歌舞升平,人人醉生夢死,實則下面離心離德,危機四伏。老圣人也早已不是年輕時的英明君主了,閉明塞聰,沉迷享樂,身邊盡是些阿諛奉承的小人,日夜最為擔心的是如何防備他的兒子們?!?/br>
    “葉鐘離雖是一伎官,卻也常懷報國之心,就是早早看清了這所謂盛世背后的無可救藥,失望至極,才會在嘔心瀝血作完那一副長卷壁畫后離去。那一幅長卷,是他對先帝所給予的恩寵的辭謝,又未嘗不是寄托了他的心愿,愿他畫上的一切,千山青黛,萬戶城邦,能夠長得天上眾神明之眷顧。”

    “在他走后,伯父也多次上言,盼望先帝能及時警醒,遠小人,用賢臣,防患于未然,然而環(huán)顧天下,正四海升平欣然一片,老圣人又豈肯聽我之言?很是慚愧,伯父終究做不到如古之賢臣比干巫咸那樣以血上諫,選擇了辭官隱退?!?/br>
    “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你也知道?!?/br>
    他轉過身,面向著裴蕭元。

    “伯父是在今上登基的那一年出的京。時人言,我居功自高,君臣離心?!?/br>
    “伯父曾做過先帝景升太子的老師,你的父親年輕時也是東宮率府出身。我們裴家,無論在外人眼中,還是就實情而言,早已和景升太子分割不開了?!?/br>
    “開國之君代代有之,中興之主,卻是難求。當今圣人英明果決,當年置身變亂,敢力轉乾坤,平亂后,又能安邦治國,稱他中興之主,也非過譽。只是除此他的天性也頗多沉猜??v然我心無二念,但在圣人取代景升太子登基之后,他對我,對我裴家,又怎可能真正視為同心?當年即便沒有你父親的事,伯父也不可能留在朝堂的?!?/br>
    這是長久以來,裴蕭元第一次聽裴冀和自己談他當年出京的舊事,凝神聆聽。

    “三年前對西蕃作戰(zhàn)取勝之后,天下看似又四海歸心,圣人大約也是年老病痛,便沉迷于修道,然而他的心性卻變得愈發(fā)暴戾,叫人捉摸不定。去年還殺了集賢殿下的一名學士畫直,據(jù)說是被那畫直的一副畫作所觸怒?!?/br>
    以學士之身,竟因一副畫而惹來殺身之禍,實在罕見。但由此也是可見,這位“圣人”真正的性情,恐怕也遠非裴冀口中的一個“沉猜”所能概括。

    “出京來此后,咄嗟間,已過去了十數(shù)載。你也知道,對西蕃的戰(zhàn)事過后,縱然伯父仍有報效朝廷之心,也已是鐘鳴漏盡,年老鬢衰。我不止一次上表告老,卻始終無果。裴家河東舊居的隴畝頭上,如今恐怕早已荒蕪,只待我歸。我本已想好,等此次萬壽過后,我便再次上表乞骸,不料突然生出這事……”

    他望一眼案上的告身,再度望向侄兒,語氣變得異常凝重。

    “蕭元,這告身看似出于意外,世上卻又何來如此多的意外。伯父雖遠離朝堂多年,也知如今柳王二宰明爭暗斗不可開交,或許此事和這二人爭斗也不無干系,甚至……”

    他一頓,“今上對此事到底是何心思,我更是無法揣測。你若履職,此行是福是禍,屬實難料。以我裴家這不可說的身份,我實在想不出來,今上何以會默許此事?!?/br>
    “你當真想好了?”他再一次問自己的侄兒。

    “是?!?/br>
    裴蕭元沒有半點猶豫。

    夜風吹動燭火,裴冀看著對面那張在搖曳的燈火下變得半明半暗的的年輕面容,在心里無聲地嘆息了一聲。

    “你早已成年,想做什么,伯父阻攔不住了。”他的語氣頗多蕭瑟。

    裴蕭元沉默了片刻,朝著裴冀下跪,恭恭敬敬,叩首及地。

    “侄兒辜負了伯父的良苦用心,請恕侄兒不孝,此事沒能聽從伯父之言?!?/br>
    裴冀將他扶起。

    “我知你一向謹重,但入京后,行事須比從前還要加倍小心?!?/br>
    “多謝伯父教誨,侄兒謹記在心,請伯父放心?!?/br>
    裴冀望著他,面上終于露出了今夜的第一縷淡淡笑意。

    “伯父要說的就是這些了。告身既到,限令你四月底前到任,你還是及早動身為好。我猜到你必定不會聽我的勸,已叫賀氏替你收拾行裝了。至于絮雨的下落,我會叫人跟進,你放下便是,不用你去找了。很晚了,你在外一天,回去休息吧!”

    裴蕭元道:“離限期還有些時日,不必立刻動身。義妹之事,全是因我而起,我想明日便走,但不是赴京,是先再去尋她,否則我心難安。伯父放心,不管能不能找到,不會耽誤?!?/br>
    “也好,行程如何安排,你自己定,四月底前到達便可。”

    “對了,還有一事!”

    裴蕭元望去。

    “你入京后,記得也盡快去拜望下你的舅父,代我給他問個好。雖說人情如紙,終歸是你血親,不管他們如何,你須盡到你后輩的禮數(shù)。況且崔氏高姓望族,你舅父這一房在京中也經(jīng)營多年,耳目靈通,萬一有事,就算別的他做不到,給親外甥遞個消息,想來總還是可以的?!?/br>
    裴蕭元目光微動,卻也應是。

    裴冀頷首:“我這里沒事了,你去吧?!?/br>
    裴蕭元正要退出,想起今天傍晚發(fā)生的事,停步提了一句。

    “侄兒不知那人什么來頭,但看起來不是一般人。我走之后,伯父若是外出,也須多加留意,免得萬一又對伯父不利?!?/br>
    裴冀聽完,出神了片刻,開口詢問樣貌和年紀,裴蕭元描述了一遍。他眉頭微皺,半晌不語。

    “伯父莫非想到了什么人?”裴蕭元問道。

    裴冀慢慢搖頭,頓了一頓,又加重語氣:“總之,你此番入京,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若再遇不決之事,及早來信?!?/br>
    裴蕭元應下,退出后回到住處,見屋內燈火通明,賀氏連夜正領著仆婦在為他收拾行裝,聽到腳步聲,抬起頭,忙放下手頭之事來迎。

    “郎君在外奔波了一日,此刻才回,怕是餓壞了吧?”

    裴蕭元被她提醒,這才想起饑餓,依言前去進食,只是大概餓過了頭,并沒多少胃口?;貋頃r行裝已整理得差不多了,小箱疊著大箱,看起來如同搬家。賀氏道:“郎君這回入京,不知何時才能回來,我便往長久做準備,冬夏衣物都收拾了些,也不多,各三兩套罷了。你離京已有多年,這次回去,別處就算不管,想來崔府總是要走一趟的。京中人慣會以衣量人,衫帽若是不夠光鮮,光是門房小鬼那一關就被輕看了去。這回若不是事情來得突然,本該好好為你添置些新衣,總共也就這些,莫嫌累贅,也無須郎君自己攜帶,我自會安排人送去。青頭勤快,讓他跟著一道過去充個使喚。到了那邊,去哪里,穿什么衣裳,我都吩咐他了,不用郎君自己費半點神。”

    裴蕭元聽她絮絮叨叨,苦笑:“一切照阿姆吩咐的辦。”

    賀氏這才滿意,卻又發(fā)覺他應話時視線落在案上的一只奩盒上,那是她帶過來還沒收好的,便走過去,小心地打開。

    內中存有幾件首飾,當中一件便是那日早上裴蕭元遇到葉女時曾在她鬢發(fā)上見到過的雙蝶釵。只是離開了人,它便也沒了生機,只靜靜臥在奩盒內,在燭火的光里,閃著泠泠的光。

    “這幾件是你母親早年的首飾,蝶釵是新婚之后你父親送她的。我記得是長安西市里的一個匠人打出來的,我也至今記得那家鋪子,沒有招幌,擠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知道的人不多,卻能打出如此奇巧的釵,長安城中獨一無二。這么多年過去了,也不知那鋪子如今還在不在。記得那時候,只要你父親在她身邊,她必會戴它。那時你也剛出生不久,多好的日子啊……”

    賀氏唇角含著微笑,輕輕感嘆了一聲,指尖仿佛撫摸嬰兒般地輕輕撫過釵頭。

    “后來你父親越來越忙,越來越少陪伴她,她戴得也就少了,再后來,要出去打仗,一去便是一年半載,她在京中一人,便將蝶釵收了,所以郎君你小的時候應也沒有印象。這回葉小娘子來,有些倉促,來不及給她準備周全,我想她也不是外人,便自作主張將這幾件留存下來的首飾洗干凈拿了出來,卻沒想到……”

    她一頓,“我再收起來吧?!?/br>
    她閉了匣蓋,抱起,待要走。見裴蕭元始終沉默不言,便安慰道:“郎君也不必過于內疚了,郡守會派人再去尋她的。況且我看葉小娘子額若皎月,耳垂豐圓,是有福的貴相,一定不會有事。”

    裴蕭元提了句自己的計劃,賀氏初聞有些意外,隨即點頭:“應該的!郎君有這份心,葉小娘子若是知道了,便是有再大的氣,想來也能消去。只是如此安排,未免過于辛苦,自己路上也要保重?!?/br>
    裴蕭元應下了,賀氏忙催他歇息。裴蕭元不過稍稍合眼,天微明便起了身,見到承平,談及告身之事,承平驚喜不已,比正主還要高興,連聲祝賀。

    “太好了,三年前就該你得了!朝廷這次終于想起你的功勞了么!此番你也入京,不說咱們日后相互照應,路上就是一樁美事。我本愁無人作伴,如此一來,你我又可同行。”

    裴蕭元笑道:“恐怕要叫你失望了。”隨即說了自己的行程安排。承平頗為意外,一頓,正也開口說要同行,裴蕭元已道:“你不必再去。你與我不同,要事在身,須早些入京綢繆?!?/br>
    承平略一沉吟,點頭:“也罷,這回就聽你的,勞你辛苦,咱們分頭尋人,我先行上路,也會在道上多加留意的。過些時候,我在京中等你來!”

    天光大亮。承平這邊召齊了人,裴蕭元也鄭重拜別裴冀,叫青頭先隨承平入京,自己和何晉同行,兩撥人分道上路。

    兩個多月后,他終于抵達了那女子留書里所言的“歸處”。

    那是坐落在廬州深山里的一個小山村,附近數(shù)十戶山民,周圍群山環(huán)繞,朝起云霧,暮見夕霞,仿若一處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地。

    她不在,仍未歸。

    茅舍門扉大開,矮籬墻頭半塌,纏爬著野草,滿地都是枯枝落葉。一只盤在角落里曬太陽的黃花貍被他到來的腳步驚動,飛快躥逃而去。

    這一路南下,他曉行夜宿,到處打聽,失望也在一日日地積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