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言盛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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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伶仃大醉。今日的夜像極了陳誼和言盛初遇時的夜。 陳誼和言盛是在溫都的客棧遇見的。那一日,她在客棧后院的池塘邊練曲時,聽見琴聲從客棧中央相和。見對方基本功和樂技都相當扎實,存了些一決高下的念頭,有心炫耀、刻意刁難,終是要壓人家一頭。 言盛沒有帶琴,他用的是李家客棧一樓的公共琴,很快落了下塵。陳誼沒有尋人,只是叫掌柜去樂器店取了把上好的琴匿名轉贈給這位客人。 第二日,用上好琴的言盛如虎添翼,陳誼棋逢對手,酣暢淋漓。 第三日。 “李家不批,我沒辦法噻?!崩顟p跟著陳誼慢悠悠走上樓梯,“真的忙,抽不出人的。不然你晚幾個月再說?” “我都這么嚷嚷了,晚幾個月、到時候別說證據(jù)了,證據(jù)的骨灰都沒了?!?/br> “你真一個人去?有點危險的?!?/br> “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這一趟我走定了?!标愓x雙手攤開搭在欄桿上,她看著一樓的喧鬧,聲音堅定又利落,“馬上出發(fā),今晚住臨長東邊的鯉魚客棧?!?/br> 少女的脊背單薄卻舒展,脖頸細嫩卻筆直,群青色的裙擺和青絲上的珍珠流蘇在風中搖曳。像是黃昏日暮下的新竹,在晚風中興奮地等待著即將到來的黑夜。 謝識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的背影。和那一節(jié)黑繩。 很難形容當時的感受。謝識之猜到了她是陳文燦,許是她笛聲中的空寂…總是壓他一頭高超樂技…神秘的血統(tǒng)……褒貶不一的改革等等等等,當聞到空中那淡淡的墨香,聽到陳誼自信到幾乎狂妄的話語是,他莫名覺得,他不會再遇見這么個人了。 她像是唯一能改變些什么的人。 由遠到近的腳步聲傳來,二人聞聲轉身。陳誼看見了謝識之背包上露出的琴墜子,她瞇了瞇眼。 “要走了?” “是。” 這是二人給互相的第一句話。 “一路順風?!标愓x拱手。 “…”謝識之仔細地看了她一眼,很快將目光收回,端正回禮,“多謝?!?/br> “大白天室內(nèi)帶面具,不是丑就是有病?!崩顟p見人走了后小聲嘀咕,被陳誼打在手臂上的一拳疼得面色扭曲。 “臨長管事那邊你幫我哄著點,別讓他發(fā)現(xiàn)我走了?!?/br> “小事?!?/br> 陳誼還小聲叮囑了些事情,說到興處二人具是眉飛色舞。回屋之前,不知為何,陳誼下意識往左看了一眼。她視力不好,自然什么都看不到。 陰影處的謝識之心如擂鼓。 對著銅鏡,陳誼將自己的臉上涂得蠟黃,點斑,用衣服墊厚腰背部分,變成再普通不過的一位農(nóng)家婦女。叩門聲響起。 “有事嗎?” “我是來還琴的?!敝x識之雙手捧著琴,送到她面前。 謝識之的眸子中有些許驚色,又很快轉為正常,波光中甚至帶些孩童般的純潔。好漂亮的眼睛。 這么雙眼睛,面具下的臉就算再難看也難看不到哪里去吧。真令人好奇。 “進來聊?!标愓x沒有接,她敞開門,后撤一步。 “這兩日多謝姑娘照顧。如今我要離開,這把好琴,也該物歸原主了?!敝x識之輕輕地將琴擱在桌案上,“我本想找掌柜,掌柜不愿。我只能失禮至此了?!?/br> 他接過陳誼遞來的茶,恭敬地說了聲謝謝。體態(tài)端正,目不斜視。 “姑娘氣韻非凡、出手闊綽,我知這對姑娘來說不過九牛一毛。只是無功不受祿,無德不受寵。斷沒有收下的道理?!?/br> “哦?!?/br> 謝識之趕緊補充:“姑娘人中龍鳳,這幾日與您交手幸甚至哉。” “既然如此?!标愓x抬眸,眸子含笑,“我有沒有這個福氣,看看你的臉?!?/br> “是我唐突了。真對不住?!币娭x識之遲疑,陳誼拱手告罪,“好奇作祟,望你莫怪。” “不不不。”謝識之手一頓,一下將面具掀開。 盛窈窈曾是南國第一美人,謝秉年輕時也有美男子之稱。謝識之知道自己有多好看。當聽到陳誼低低的吸氣聲,看見她因驚艷而微瞪的眸子時,他的耳根依舊紅透了。 “戴上吧。”這三個字陳誼說得特別困難,她清了清嗓子,“確實要戴,太招眼了?!?/br> “你叫什么名字呀?”陳誼喝了口茶,她低著頭看著桌子,問。 “言盛?!敝x識之見陳誼只是點點頭,沒有要繼續(xù)的意思,不自覺傾身追問,“你呢?” “陳…”謝識之靠的近了,陳誼更能清清楚楚地看見那雙瀲滟的眸子,靈動得不像凡物,好似是被蠱惑了一般,怔了一瞬后,她認真地說,“陳誼,李陳誼?!?/br> 這是陳誼第一次向陌生人介紹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字號。即使用李陳誼的名字做生意,往來伙伴也只叫她文燦。事實上,除了李家人,只有謝識之會如此順口地叫她陳誼。 好歹毒的美人計。再聊會天,陳誼的錢都能改姓言。陳誼猛地坐起來。 “?” “啊。”陳誼微笑著,“我還得趕路去臨長呢。有緣再見吧。” “?。课摇页醯介L平,想看看這臨近風光,能否…能否…”謝識之的手指在桌面上收緊,他抿著唇,不敢抬頭看她,聲音低快,臉又紅了,“我會些微末功夫,總能幫上些忙的。” “有多微末?” “頭、頸、肩、腹、手、足、尾巴。你選一個?!?/br> “尾巴?!边@個東西她沒有,聽起來比較安全。 謝識之起身,拿起桌案上的一支筆,道了聲得罪后一甩。 那只筆牢牢把一直壁虎的尾巴釘在了窗框上,壁虎匆忙而逃,尾巴尖還在扭動。 “哇,厲害啊?!标愓x目瞪口呆,她轉過頭看著他,很認真,“我想學。” “你教我?!标愓x仰頭看著他,眼睛亮晶晶,“我?guī)闳ヅR長。” 這一手比書還正的宮樂,不是誰都能學的。對方年紀那么輕,學的那么好,相當有結交價值。不主動上門,是在等對方上門。 不怕對方是有意接近。和美人每天虛與委蛇勾心斗角,何嘗不是一種生活情趣。 很快,陳誼也確認了謝識之并非懷揣目的接近她之人。謝識之看她的眼神說明了一切,那是純粹的欣賞,摻雜著不知從何而來的期待和向往。這個眼神陳誼很熟,幾乎貫穿著她的一生。 一日。 “那你,會去闌瑤居嗎?”謝識之好像是不經(jīng)意地問道。 “會。我不甘心。為了保住李家的資助放棄闌瑤居,是恥辱?!笔顷愓x沒有能力保全藥廬的證明,是李家長期給陳誼灌輸?shù)纳衔徽叩氖∠笳鳎愓x說,“李樂水祖宗創(chuàng)造闌瑤居的目的就是開源,闌瑤居每年受的資助費要給藥廬分賬,這筆錢即使在李家面前也不小了?!?/br> 闌瑤居的隱形學費相當高。這幾乎算是闌瑤居給藥廬的買名錢,買的就是藥廬溫都分部的名頭。 “闌瑤居的問題很復雜,這是由溫都的性質決定的,恐怕沒那么容易?!?/br> “因為連璞前輩讓藥廬獲得了與外界分割的權力嘛…闌瑤居自然就成為了官員結交和躲災的最好去處?!标愓x垂眸思考了片刻,“既然你說你不是藥廬弟子,我不妨告訴你。我要破掉這些。讓藥廬變回正常的、普通的禮樂教化之地?!?/br> “你真是…”謝識之被驚到了。他咽下自己要脫口而出的那些詞語,“大膽?!?/br> “你想想你之前和我說的闌瑤居的亂象。貪污、拉幫結派、懶散敷衍…”陳誼說,“你再想想我說的,這是不是個一勞永逸、直指核心的法子?長平藥廬弟子不走官場,與外界分割與否一點不影響,甚至他們希望用藥廬弟子的名頭增光添彩,尋個好去處?!?/br> “你會死的?!敝x識之總結,“你觸動了南國最有權勢的一批人的利益和保障?!?/br> “我還被認為是南國最有權勢的人最愛的孩子呢。”陳誼笑著說,神情卻再正經(jīng)不過,“你看,我是不是最適合干這個的人?如果我沒干成這事,很難想象還有其他人能干成?!?/br> 首徒、李家人、傳說中的小公主,陳誼確實像是生來就要解決這些的人。 起碼在莊榕心里是,所以陳誼被教育為是。 謝識之又池早那句,陳文燦美就美在她是南國最像救世主的人。 “你呢?你想干什么?” “我…”謝識之陷入了沉思。 “不方便說就算了,不要為難?!?/br> “不為難?!敝x識之長嘆口氣,說,“我曾想當保家衛(wèi)國的大將軍,馳騁疆場,建功立業(yè)。也曾想金榜題名,做個好官,為國為民。最后想當游俠,浪跡天下,扶弱濟貧。但是都不行…原因不方便說?!?/br> 君主不需要過于耀眼的氏族。到陳景,尤其不喜歡滿門都入仕。梁王府也需要有人“看家”,在溫都斡旋、接應。 賢不足以服不肖,而勢位足以屈賢。 謝識之可以混吃等死、揮霍無度,卻不能有抱負、野心。幾年前他曾委婉表達過自己的不甘,卻被家書中近乎是“我們在戰(zhàn)場拼死拼活不就是為了你能過上安穩(wěn)日子,你有什么好不滿足的”的指責傷得血rou模糊皮破rou爛,只能在麻木中找到生活的動力。 “我現(xiàn)在想幫你。不對,不是幫你。”謝識之說,“你說的闌瑤居很美好,我希望能和你一起建成?!?/br> 謝識之何嘗不是陳誼最合適的伴奏。 可謝識之不該只是一個伴奏。之前池早在代替謝識之理事時發(fā)現(xiàn)了謝識之的草稿。他聽進去了陳誼和他所說的每一句話,站在現(xiàn)實的角度上一一分析利弊和可能性,連帶著大概的細節(jié),如何用各方勢力進行博弈等。寫的相當粗略、但嚴密切要,相當可行。 這草稿若是完成,交給陳誼,將是摧枯拉朽的利器。交給闌瑤居,則是一道銅墻鐵壁。 成敗只在他一念之間。這或許是謝識之想讓池早展現(xiàn)給陳誼的。 醉得眼睛都睜不開時,陳誼忽然想到。謝識之被陳景安排了一生,自己又何嘗不是被李家和莊榕安排了一生。他們被牽引著,承擔著所謂命數(shù)的責任,在鮮花和掌聲中自焚。 既然沒有人心疼她。她何必去心疼謝識之。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