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荒城中的美人魚
週末的午夜時刻,我坐在電腦前敲著鍵盤,左鄰的麻將聲,右舍的電子音樂聲,這種種的噪音,自敞開的窗外闖入。我不喜歡這些噪音,可是相較于此刻正從隔壁房傳來的電話交談聲,麻將聲和電子舞曲簡直就像天使在唱圣歌。我讓自己聽著這些噪音,轉(zhuǎn)移注意力,好克制自己立即起身去敲隔壁房門找架吵的衝動。 不知何時,外頭的暴雨停了。今天待在家里一整天,但我不用親眼看見就能想像,此刻污濁的泥水被排水孔外的穢物阻擋在外,無處宣洩,祇得在街道上四處竄流,讓稀少的行人紛紛走避的慘狀。 隔壁房傳來的電話交談聲,伴隨著宛若正在傳送某種神秘訊號的電磁聲,沒日沒夜地轟炸住在這間女舍中的眾人,在這個平凡無奇的夜晚亦然。 我電腦右下方的時間顯示十二點五分,電腦旁的一號鬧鐘顯示十二點十分,手機的時間顯示十二點十五分,旁邊的二號鬧鐘顯示十二點二十分。 正確的時間是電腦右下方的時間。 懶散成性的人,就會用這種方式來催促自己,強迫自己正視時間的流逝,但會將四個時鐘都設(shè)不一樣時間的我,總是記得正確的時間,所以這只是自欺欺人。 十二點半,我決定熄燈就寢。 黑暗中躺在床上,我試圖無視身旁這道墻后,不間斷的電話聲,用枕頭悶住雙耳,勉強自己闔眼。 五分鐘后,房門悄悄打開,一道歆長的身影緩步而入。 輕輕地走進來,輕輕地將背包放下來,略微沉悶的擊地聲,聽得出背包的重量。輕輕地走出去,輕輕地漱洗著,再度輕輕地走進來,最后輕輕地躺下來。 「你回來時有淋到雨嗎?」 我對面床上的身影一驚,黑暗中我隱隱瞧見,那床上的一顆被長發(fā)蓋住臉面的頭,緩緩轉(zhuǎn)過來面對我,「咦?綠頭鴨你醒了?不好意思吵醒你了?!?/br> 「沒,我剛熄燈?!?/br> 「我回來時沒淋到雨喔,連衣服都是乾的?!?/br> 「我們家前面那條街整個被淹沒了,你怎么可能連衣服都是乾的?」 「嘿嘿,因為我會鐵掌水上飄?!?/br> 「我看是因為你有曉王子吧。有曉王子專車接送,誰需要學(xué)鐵掌水上飄?!?/br> 一年前我美麗的室友參加了話劇社,在情人節(jié)演出賀歲劇《小美人魚》,這是情人節(jié)賀歲劇,結(jié)局自然是小美人魚與王子從此過著幸??鞓返娜兆?,而在劇外也恰巧是如此,假戲真做,在謝幕時飾演王子的那位社員,在全校觀眾面前對她告白,兩人就在一起了,他們理所當然被眾人稱為王子和美人魚。 「那你今天有踩到牛糞嗎?」荒城的牛權(quán)比人權(quán)還受重視,它們能隨地拉屎,人不但不行,還會常常踩到它們的糞便。 「沒有。」 「那你今天有被烏鴉屎砸到嗎?」 「沒有。」她答覆的語氣中頗有得色。 「那你今天有被開腳踏車罰單嗎?啊對喔,你有曉王子專車接送,哪像我等賤民,老是在『捐錢』給市政府稅務(wù)局。」 這座鳥既會拉屎又會生蛋(不然哪來那么多烏鴉)的荒城很奇怪,警察開罰單給腳踏車騎士比開給汽車駕駛?cè)诉€勤,罰金還比汽車罰單高。 汽車駕駛?cè)艘越淌诤蜑閿?shù)不多的市民居多,腳踏車騎士幾乎清一色是學(xué)生,幾乎把窮學(xué)生當提款機,唸一年下來就被市政府削掉好層皮。偏偏那些罰金又總是被那腦滿腸肥的市長中飽私囊,或是被用在蓋新劇院或怎么鋪都鋪不平的路平專案,這等毫無用處的市政建設(shè)上,可學(xué)生又沒這個城市的投票權(quán),所以這等黑心政客能繼續(xù)高枕無憂。 「沒被雨淋濕,連衣服都是乾的,沒踩到牛糞,沒被烏鴉屎砸到,沒被開腳踏車罰單…」我總結(jié),「今天真是你的幸運日?!?/br> 她頗有同感,滿意地笑了。 正當我瞄到床頭柜上的二號鬧鐘,顯示凌晨一點時,她早已陷入夢鄉(xiāng)。 我看著她的身子緩緩下沉,潛進大海深處,靜靜沉睡。 她的深藍色床單、深藍色被褥以及深藍色枕頭,三位一體,總造成一種視覺上的錯覺﹐總讓我看不出睡過的痕跡,和身體的輪廓,如果沒親眼見到她上床睡覺,我往往連她有沒有躺在床上都不知道。 每每我回到這個房間,總不能確定,深海中,獨屬于人魚的輕悄呼吸,存不存在。 我自窗戶俯瞰清寂的夜道,整街的路燈正籍著水光,欣賞自個兒的倒影。 今夜的荒城一如往常地,在每個下雨天化為汪洋,這讓我聯(lián)想到睡在我對面的,深海中的美人魚,自遼闊大海中返回自己的海域。 勉力將隔壁房的話聲當作白噪音,我鑽進我有如一池碧水般的綠色棉被中,漸漸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