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山間有霧,融在深綠色的樹和黑土。乳白色燈光下,能看到一片不完全透明干凈的空氣,有飛蟲,塵埃,和極小單位的水珠。 一行人三三兩兩站在山腳,指間的煙頭火光明滅不定,身后數(shù)輛顏色和造型不一的跑車,隨意停放在公路上。 廖希沒與人湊堆,一身全黑幾乎隱沒于夜色,目光疏淡隨機地落在某一處,手下搭著的是據(jù)說全球限量二十臺的紀(jì)念款,姚潤強忍著心痛從車庫里開出來說借他的。 “弟,你等會兒隨自己心意開哈,不用太逞強,安全第一,你這出點兒意外我沒法交代?!?/br> 語氣中的珍惜慎重溢于言表,廖希像是聽進去了,回過頭來問他價格。 “你看上了?” 姚潤得意地比出三個手指頭, “晚了!我當(dāng)時訂了大半年才等到,國內(nèi)就這么一輛?!?/br> 他點點頭,打開車門俯下身去。 大排量發(fā)動機制造出擾人的轟鳴,無所顧忌地打破這帶遠(yuǎn)離市區(qū),人跡稀少的寧靜。 車身流暢而冰冷的線條,無一不彰顯著尊貴,價值不菲,像蓄勢待發(fā)到最后一刻的猛獸,抓準(zhǔn)時機,咆哮著,吐著滾滾的尾氣躥了出去。 輪胎死死抓在柏油路,隨著飆升的時速,車身似乎也變得輕盈。 廖希瞟了一眼指向兩百碼的表盤,他落在大部隊后面,正有越拉越遠(yuǎn)的趨勢。 對于一個還沒拿到駕照的新手司機來說,是符合常規(guī)的表現(xiàn)。 本意也不是來感受速度與激情的。 淤積在胸口的不快還未散去,他又想到路起棋,想到她上次坐在機車后座的經(jīng)歷,放到此情此景,大約第一秒就要被嚇哭。 山道蜿蜒盤旋,他踩下剎車,車尾揚起碎石飛塵,急轉(zhuǎn)拐過一個彎道。 ——路起棋在場的話,他應(yīng)該是沒有無證兼酒后駕駛的機會。 廖希打著方向盤,倏爾輕笑了一下。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勃起了。 掌心漸漸發(fā)燙,腎上腺素作用下,血液加速循環(huán)供給向肌rou和五臟六腑,心跳的存在感漸漸超過震爆和摩擦聲。 目之所及原本一閃而過,不斷后退的景物逐漸清晰緩慢。 一個半小時前的那杯酒這會兒見效了,原本的作用大概率是催情。 壓制不住燥郁,想開窗,但不行。 感覺四輪不如兩輪的。 這段長長的上坡直道后,再遠(yuǎn)處是一個幾近一百八十度的陡坡急彎。 然而直行前方,原本一成不變的視野中出現(xiàn)一個小點,和一臺鉛灰色的車,廖希手指搭在方向盤上敲了敲,開始降低速度,直至到那人身前,堪堪停下。 他搖下車窗,明知故問:“怎么?” 姚潤指著前頭說:“霖染的車,出了點問題。” 兩三百米開外,紅黑色的尾翼揚起展開,本該是飛翔的姿態(tài),隨著同色系的車體和輪胎零距離地停駐在欄桿斷裂處,側(cè)面被嚴(yán)重磨損,右邊的后視鏡已然尸骨無存。 后方的石壁留下了一長道燒焦漆黑的慘烈痕跡。 是臨時發(fā)現(xiàn)剎車無力,相當(dāng)于失靈。 這個地方喬霖染跑過很多次,知悉再以這個速度飛馳下去,極有可能連人帶車一同脫出公路墜落,他果斷選擇直接側(cè)向防護欄和山體撞去,以一種極為粗暴手段有效終止了車輛前進。 “霖染說前一個彎踩著就有點軟,他沒在意,但得虧是沒開得特別快?!?/br> “氣囊全爆了,看著是沒事,剛扶他起來說肋骨疼要緩會兒,我等下山帶他去檢查一趟?!?/br> 廖希點點頭,從一旁拿起手機,對面幾乎是在滴聲開始的同時接起, “信你說的不得心應(yīng)手了,” 他不怎么在意地看著窗外的姚潤,顯然沒在避諱, “等會來干點兒擅長的事?!?/br> 像是預(yù)感到不幸,電話那頭一陣疑慮肅穆的語塞。 “少爺您…” “麻煩你善后?!?/br> 廖希一面踩下離合器,一面輕輕巧巧地說道,隨即掛斷電話。 耀目的車燈乍然亮起,形狀是鷹隼的眼睛,低矮的底盤幾乎要貼地,經(jīng)塵土和濕氣侵染過的車身仍優(yōu)雅美麗,像一件天生該被收藏于博物館的工藝品。 此時,這件龐大而華美的工藝品,伴隨著體內(nèi)引擎厚重的嘶吼,脫韁一般,朝不久前損毀殘破的車體駛?cè)ァ?/br> 以及剛逃過一劫,正倚在車門坐地休憩的喬霖染。 目標(biāo)明確。 姚潤不可置信地抬起頭,目眥欲裂, “你!霖染!” 砰—呲啦—— 巨大的撞擊聲,宛如爆破,竭力響徹寂靜的山野公路。 原本還有九分完整的前車,在儼然不動的山體和高速沖擊間,瞬間化為變形斷裂的金屬殘骸,帶起的氣旋刮過周遭載歌載舞的草木。 碎積云悄無聲息地移位,悠悠地,露出一扇波瀾不驚的銀白色半月。 被車頭直擊的駕駛座和大半邊擋風(fēng)玻璃如數(shù)盡毀。 逐漸散去的硝煙塵霧里,廖希下車站定,透過碎裂的側(cè)面玻璃看到喬霖染那張驚魂未定的臉,有些嘲弄地挑了挑眉。 看清了,最后那點時間,這人還能反應(yīng)行動力驚人地摸準(zhǔn)車行軌跡,及時閃身躲入后座。 第二次了,命還挺大。 廖希繞開障礙物,低頭挽起袖口,黑發(fā)和黑衣,襯得人膚色如玉,置身在一片狼藉中,悠閑得好似在花園散步。 他不費什么力氣打開了車門,又揪著領(lǐng)口把人拖出來。 “我得罪你了嗎?” 喬霖染看向廖希問道,這個于他看來只是今晚初見的生人。 少年不帶絲毫感情的漆黑瞳孔,平靜得像一口深井,像是在注視他,又似乎只是無機物的反射成像。 手指緩緩收攏蓄力。 廖??创┧男乃迹沂稚弦苹⒖谑站o,掐死在脈搏彈動的頸下。 喬霖染一手握住手腕試圖向外拔,一手扒在喉間紋絲不動的手掌上,自然膚色由于缺氧逐漸變得赤紅,血管暴起。 廖希想到路起棋也被這樣的力度掐過脖子,因此留下可怖的瘢淤。 左手從口袋里勾出一柄小小的手槍,一路帶著也夠麻煩。 做得比想象中動靜大了點。 “不知道為什么,” 廖希這時開口,沒回答他之前的問題,只是將扳開保險栓的手槍抵在他臉上,輕聲道, “突然就感覺,你該死才行?!?/br> 槍口親密無間地挨著柔軟的肌膚,沾到暗紅的血,是鋼化玻璃碎片飛出時,在面上割出的新鮮傷口。 手下的動靜漸漸變小了,喬霖染像是掙扎到耗盡力氣,掌心打開,雙臂松弛緩慢地下垂。 ——又猛地一抬,像觸底的彈簧,伺機多時。 他偏開頭,把持槍的那只手臂往外一打,另一手作勢要奪槍。 廖希一眨眼睛,不合時宜地,露出了有些頑劣的表情,順勢向下扣住扳機—— …… “所以禮物喜不喜歡?” “…哪有人現(xiàn)實里真會專門去瞄準(zhǔn)他人下體爆蛋??!” 路起棋三分憤怒七分無語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傳出去的話,你會因為分不清游戲和現(xiàn)實成為網(wǎng)癮青少年典型。” “明明是匡扶正義?!?/br> 廖希從盤子里叉起一顆圣女果,理不直氣更不壯地告狀:“消消氣,喬霖染先給我下藥?!?/br> “那他該死?!?/br> 路起棋毫不遲疑地說,又意識到他想扯開話題, “現(xiàn)在在說你,一開始讓傅小姐對我保密,完全不講還不甘心,遮遮掩掩說自己出了小車禍。后面知道我買了機票還讓傅小姐退,結(jié)果我從探病流程搜到探監(jiān)流程,你賠我清白的搜索記錄,和退票手續(xù)費?!?/br> “說什么賠不賠,我的都是你的。” 廖希輕聲細(xì)語,扮演起解語花,停頓幾秒,嘆了口氣, “想對你好一點,怪我見不得別人對你不好?!?/br> 聽筒里接著傳來咔噠一聲,窸窸窣窣隔了一會兒,路起棋才重新拿起手機,甕聲甕氣地開口, “嗯?!?/br> 感動哭了?廖?;叵雱倓傉f的話,決心記下來。 “昨天睡覺忘記關(guān)窗,好像感冒了?!?/br> 先不記了。 “你…對我很好了,這個世界上除了你沒人會對我這么好的,廖希。” 到最后聲音漸弱,女孩猶帶鼻音的囈語像是流著蜜,淌過一路馥郁芬芳,澆鑄成一個甜美的模具,心上人的心又變成英雄的形狀,熱又沖動的。 聽著電話無預(yù)兆掛斷的提示音,他猶自笑起來。 廖希此時身在一家私立醫(yī)院,沒有生病,被覃光豐以休養(yǎng)之名被關(guān)禁閉,勒令反思中。 他推開門,目不斜視地走出去,沒有直接坐電梯,而是去到標(biāo)著安全通道的樓梯,一層層往下,再七扭八拐穿過一層走廊,進入另一個樓梯間。 再繼續(xù)走,就從住院部到了人稍多一些的門診,但比起公立醫(yī)院還是顯得空曠冷清,于他不利。 廖希站在正好抵達這一層的電梯門外等待。 “…不行!” 眼前的電梯門緩緩打開,是兩名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正在交談,不慎有些忘情,聲音稍大了些。 看到門外的廖希,兩人往角落挪了挪,等他進來,又小聲繼續(xù)剛剛的話題, “下午不行,景夫人約了時間?!?/br> 狹小的密閉空間中,說話內(nèi)容一分不差傳入耳朵。 廖希瞄了一眼說話人的胸牌,上頭明明白白地寫著姓名和科室。 世界真小。 電梯門又打開,兩個人高馬大,表情嚴(yán)肅的青壯年雄性等在門外,進入電梯,各自在廖希一左一右穩(wěn)穩(wěn)站定。 “少爺?!?/br> …所以說世界真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