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雨清聽到宗政航的話，突然意識到自己這些年做錯了一件事。

    如同用手抹起霧的鏡面，細(xì)密的水珠被擦去，她看見了自己。

    從和宗政航的關(guān)系變得緊張開始，她便采取消極抵抗的方式應(yīng)對他。

    當(dāng)然嘗試過溝通，發(fā)現(xiàn)對方不可理喻后，她就放棄了。

    得過且過，爭吵，回避，冷暴力。

    重來一遍，依然是這樣。

    那些算得上交流的對話，也只是她在游說。像一個絕望的乙方，不斷提供方案，試圖讓宗政航認(rèn)可她的提議：讓她離開。

    她沉迷于被害者的身份無法自拔。

    她認(rèn)為她的錯就是識人不清，擺脫了這個人，就算是修正了錯誤。

    她讓自己變成一睹墻，任由宗政航在她身上投擲情感和物質(zhì)，不給予任何回應(yīng)。

    宗政航的手段逐漸激進(jìn)，何嘗不是她的態(tài)度在刺激他無所不用其極。

    明知他偏執(zhí)，卻天真地認(rèn)為某一次就是極點了，不會更糟了。

    巫雨清感覺自己分成兩半，一半在腦海里低語：“你怎么現(xiàn)在才明白。瘋狂是疾病，你在冷眼看他病入膏肓。袖手旁觀的結(jié)果就是一定會被牽連。”

    另一半則漂浮在空氣中，俯視走廊里的兩個人，在這樣奢華的建筑里幻視到狼藉的戰(zhàn)場。

    凱旋的將軍騎著高頭大馬，炫耀手里的武器。他看俘虜身縛鐐銬，臉上有殘忍而得意的微笑。

    敗兵走得踉蹌而狼狽，只顧著身上的傷、失去的自由、慘淡的未來，卻沒發(fā)現(xiàn)手里拿著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頭系在得勝將軍的脖子上。

    沒有贏家，沒有棋局，對弈的結(jié)果只會是雙輸。

    “我從來都沒問過?！蔽子昵迓犚娮约赫f，“看到我中槍，在國內(nèi)聽聞我掉海，你一定嚇壞了吧？”

    “我總是做最壞的打算，現(xiàn)在你也這樣?！?/br>
    “宗政航，”她看著他，沒有錯過他聽到中槍這個詞時，驟然縮小的瞳孔，“這些年來，我也在折磨你。”

    “看你求而不得，我心里會有扭曲的快感。這是我唯一能把痛苦施加給你的方式。

    “我不知道該怎么報復(fù)你，你對我做了這么多壞事，我能還手的地方只有感情。

    “絕不回應(yīng)你的感情，就是我的報復(fù)手段。這是我唯一的刀，我要不斷扎在你心里?！?/br>
    他們一直牽著手，兩個人的手都冰涼。

    “而且我覺得，這樣做會讓你冷卻下來?，F(xiàn)在看來，我錯得徹底?！?/br>
    “宗政航，我們變成如今的樣子。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br>
    巫雨清突然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讓宗政航有些反應(yīng)不及。

    走廊的壁燈間距一致，他們在光與光的交界處，腳下的影子很淡。

    她回握他的手。

    宗政航想不起她何時回握過他的手，一直是他在攥著她。

    身體比思想更快，她輕微的力道，讓他迫不及待地捕獲和裹藏。

    “你挑了一條錯誤的路，但一直在努力。而我從始至終站在原點，消極地等著好結(jié)果。”她說得慢，卻很清晰，“我一直在說不，卻不肯告訴你什么是對?！?/br>
    宗政航盯著巫雨清的臉，不肯放過她哪怕一瞬的神情轉(zhuǎn)變。

    “我覺得你肯定明白什么是對，什么是好，只不過是不愿意罷了?！蔽子昵宓恼Z氣里潛伏著一條受傷的魚，在艱難地擺尾，游動間推擠到傷口，可它除了繼續(xù)游別無他法。

    “現(xiàn)在才明白，你是真的不懂，不會?！?/br>
    “我也應(yīng)該努力，選一條路走走看。”

    宗政航不知道她要選一條什么樣的路。他知道此刻是很重要的。她想要參與進(jìn)來，為他們的未來下著什么決心。

    他好奇，又有些不在意。宗政航堅信他們的未來和結(jié)局必然是他所安排的。

    他在心底檢查回顧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每一個措施的方案與執(zhí)行情況，心跳無法控制地與她睫毛的顫動次數(shù)同頻。

    今年的端午節(jié)，巫雨清要去河南衛(wèi)視參演晚會。

    所以在放假的前一天，宗政航攜妻子回父母家聚餐。

    大家都習(xí)慣了巫雨清的飯量，對她碗碟里稀少的飯菜視而不見，絕不勸著多吃些。

    父子在聊工作，婆媳也有話題。溫言跟巫雨清說哪家的孩子也在拍戲。

    巫雨清搖頭，“沒在工作場合里遇到，也沒聽說過他們?！?/br>
    溫言換了話題，問起兒媳6月是否愿意陪她去一個慈善拍賣會。

    餐后，宗政航和爸爸移步去書房繼續(xù)討論。巫雨清沒有在客廳等，而是去了丈夫的房間。

    抽屜里的游戲機沒電，等充到能開機玩，估計她就要走了。

    書架上那本夜里拿出來的科幻小說，她忘了帶走，后來是在自己的Kindle上讀完的。

    高中課本旁有兩本散文集，宗政航說這是語文老師推薦閱讀書目，但他沒看完。

    精裝本的《貓和老鼠》，在不起眼的位置，巫雨清拿出來翻看。

    漫畫情節(jié)居然不是動畫片里看過的，比起故事內(nèi)容，她如今更注重畫師對卡通人物表情與動作的刻畫，典型的美式風(fēng)格：簡潔、生動、活潑。

    宗政航找過來時，巫雨清正在看杰瑞摔在湯姆牛奶碗里的畫面。

    她合起書站起來，“要走了嗎？”

    “今晚住這里?！彼f，關(guān)上了房間的門。

    “可我明天一早要坐飛機。”

    “行李會有人按時送到機場?！彼呓谖子昵逯白男∩嘲l(fā)上，解開襯衫最上面的兩?？圩樱缓髮⑵拮颖У酵壬?。

    “好吧?！蔽子昵宓氖持高€充當(dāng)著書簽，夾在畫冊里，她扭頭看從背后環(huán)住她腰的男人，“你端午節(jié)住在這里？”

    “嗯?！?/br>
    在宗政航的父母家，巫雨清的感覺更清晰了。

    他對她mama巫慧敏的態(tài)度越來越冷淡。

    巫雨清不怎么顧家，忙起來什么事兒都拋到腦后，逢年過節(jié)的禮物和問候都是宗政航在忙活和代勞。這些表面的東西，宗政航不會做得明顯，讓人看出差別，落人口實。

    他和以前一樣周到又禮貌，只是沒了流露在細(xì)節(jié)里的親近。

    巫雨清不覺得這是宗政航在構(gòu)陷她有精神病后，認(rèn)為岳母一家失去了利用價值從而不再殷勤。

    相反，他理應(yīng)更完美地扮演好女婿，這樣巫慧敏才會放心將“生病”的女兒托付給他。

    這份冷漠只是巫雨清的個人感覺，她找不到什么切實的證據(jù)，唯一能提出來的點，不過是她很久沒回mama家住了，每次都是吃個飯就走，——她很忙。瞧，連理由都是她自己造成的。

    “我媽在我死后怎么了？”她問。

    他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告訴她：“跟著老公孩子移民?！?/br>
    巫雨清如宗政航所預(yù)料的那樣沒有介意。

    “這里確實是她的傷心地，先是沒了第一任丈夫，后是沒了第一個孩子。走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br>
    “你覺得誰離開都是應(yīng)該的?！?/br>
    巫雨清聳聳肩（她最近在看美劇，有點受影響），像是在說：接受離開算是我的童子功之一，當(dāng)然很習(xí)慣。

    自從她說她要選一條路走后，一切就有了改變。

    他們進(jìn)入一種史無前例的平穩(wěn)狀態(tài)里，并非之前波濤暗涌的虛假和平。

    她的松弛和平靜不是讓他放松警惕的表演。

    宗政航?jīng)]有查到她有什么背后的小動作。

    他們開始真正的交流，話題的廣度與深度不再設(shè)限。

    她對他的好奇和關(guān)注有一搭沒一搭。

    這些詢問和關(guān)懷之間沒有邏輯和側(cè)重，又不像是無計劃的隨意之舉。

    宗政航認(rèn)為巫雨清研發(fā)了一種新型折磨、誘惑他的行為模式。

    作為他成癮劑的壟斷商，巫雨清在這方面一向勵精圖治、推陳出新。

    現(xiàn)在的她不再走神，他時刻感受到她在他的身邊。

    不僅僅是身體，她的注意力、思想都在當(dāng)下，和他在一起，沒有游離，也不再躲遠(yuǎn)。

    他懷疑這是陷阱，但還是身不由己地跳進(jìn)去，并發(fā)誓未來她要是切斷供應(yīng)對他的關(guān)注，他一定會……

    他還能怎樣呢？

    宗政航發(fā)現(xiàn)把事做到極致的結(jié)果就是無法談判，只能執(zhí)行。

    他一直在執(zhí)行。

    湯姆貓的女主人，在動畫片里只露出高跟鞋、白而纖細(xì)的腳踝，以及偶爾出現(xiàn)的羊絨大衣下擺。

    巫雨清一直覺得這種視角和畫面截取很妙，這一點局部就足夠觀眾想象出一個窈窕的女性。

    動畫片里的黑人女傭也是只露出拖鞋、粗胖的小腿，寬大的襯裙褶邊，以及總是和她一同出現(xiàn)的拖把或掃帚。

    漫畫里也是如此，湯姆追杰瑞的時候毀了餐桌上的飯菜，女傭看到后拿著掃帚想要把貓掃地出門。

    巫雨清注意到摔在門外的貓胡須是耷拉著的，背景是門廊。從場景、道具和人物就能看出湯姆和杰瑞住在一個最起碼是中產(chǎn)家庭的房子里。這樣的設(shè)定很符合影片的受眾，《貓和老鼠》發(fā)行于1940年，那個年代能看得起電視的家庭……

    思緒斷了。

    她的脖子被舔了一口，只是舌尖輕輕觸到，帶著一點力道。

    呼吸的熱氣，舌頭的濕軟。她的脖子和耳朵一向敏感又怕癢，被這樣弄，先是難以抑制地抖了一下，緊接著軟了半邊身子。

    巫雨清想站起來走開，卻被握著腰。

    “……能不能等晚上？”

    “今晚要早睡，你明天的航班很早。”他分開她的腿，原本她的大腿與屁股都坐在他的大腿上，現(xiàn)在她的臀部在原位，但腿上的裙擺像一把打開的扇子。

    腰部是松緊的半身裙，褪到胯骨下面，勒著腿根，

    內(nèi)褲和裙子一同下褪，離開它要包裹的部位。

    褲子拉鏈聲和翻書聲是指揮棒的起手勢。

    落在肩膀上的吻是奏樂前的片刻安靜。

    巫雨清想起那些錄制帶、唱片，收音設(shè)備除了錄下現(xiàn)場奏樂，還會錄下離設(shè)備最近的樂手的呼吸聲。

    第一次聽《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是在mp3里，音源是在網(wǎng)上下載的，不知道演奏者是誰。帶著耳機，能清楚聽到樂手演奏時的呼吸。

    她那個時候在上小學(xué)6年紀(jì)，mp3是mama給她的。爸爸送了mama新的，舊的就到了巫雨清的手里。

    她聽著音樂和莫名的小噪音，懷疑是機子壞了，或者是下載的音頻有問題。直到上初中，剛出生的meimei日夜啼哭，關(guān)著門也能聽到，她戴著耳機寫作業(yè)。

    隨機播放，當(dāng)巴赫的G大調(diào)響起，伴隨著音樂，那聲短促而沉重的呼氣聲出現(xiàn)，巫雨清從選詞填空的英語作業(yè)里抬起頭。

    原來是呼吸聲。

    不是mp3壞了，也不是音頻質(zhì)量不好，而是錄制場地太安靜，連樂手的呼吸都能清晰地錄下來。

    靜。

    沒有水聲，沒有rou與rou的拍擊聲，沒有喘息、呻吟和言語。

    輕輕地?fù)u。

    沙發(fā)厚實，柔軟，只有海綿填充物和坐墊布料隨著使用者稍微晃動，椅腿與木質(zhì)框架紋絲不動。

    鞋襪整齊地穿戴著，沒有被蹬掉或粗魯?shù)孛撓拢S意擲在地板上。

    下裝是體面的，褲子裙子沒有堆迭在腳踝處，也沒有躺在房間的某個角落。

    手是文雅的，拿書，翻頁。另一雙則擱在女人的膝頭，沒有攥緊，沒有揉捏，也沒有交握。

    上衣可以見客，不存在褶皺和破損，紐扣被線捆在布料上，而不是被拽下，然后失蹤。

    嘴是端莊的，沒有掛在唇角的唾液，不見紅腫或破皮滲血。

    發(fā)型優(yōu)雅，一塵不染，凌亂、汗液或別的什么液體都沒有出現(xiàn)，更無需重新梳洗擦拭。

    連呼吸都不見破綻。

    房間里唯二的聲音，此刻無論誰來錄音，都只會錄下翻書聲與兩道呼吸。

    平穩(wěn)，緩和，如同午后的安睡。

    《貓和老鼠》的動畫背景音樂是古典樂：門德爾松，肖邦，李斯特，約翰·施特勞斯……

    貓與鼠的那些追逐和過招就伴隨著這些樂曲。

    逃脫、躲藏、尋找、捕獲。

    漫畫書里這些循環(huán)往復(fù)的情節(jié)，和著房間里循序漸進(jìn)的、無聲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