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六
醒。 他慢悠悠地起身,發(fā)呆,刻意等待時間流逝。 陳敏問他怎么還不去上學,他只是蔫蔫地說“身體不舒服”,但是沒有用,她會扯著他的手臂把他從床上拉起來,給他穿上校服說“今天周五了,熬一熬就過去了”。 慢了太多,所以打開門的時候,已經(jīng)見不到她了。 他把書包掛在一側,心不在焉地下樓,想著也許是因為他的緣故,因果才會死的,只要他不參與她今天的生活,那一定—— 一側的書包滑了下來,垂在了盲道上。 這條路像被獅子活活咬死的斑馬。 仍然是皮rou骨混在一團,但與“昨天”不同的是,她的上半身還在,輪子碾過了她的大腿和手臂,皮膚就像貼紙一樣貼在了柏油馬路上,她的上半身就趴在地上,想用一只手爬回去,還一直哭,沒有人敢過來,但有人在拍照。 她活不成了,被碾成更小一只,在這烈日下匍匐,救護車趕到之時就是她咽氣的時刻。她突然眼睛一亮,看到桓難了,不管是幻覺與否,她都要伸出手來向他求救,可是才剛剛要伸向他,他卻頭也不回地逃了。 她的手懸在空中,摸著他離去的背影,她短暫的一生總是看著他的背影。 因果翻身躺在了柏油馬路上,直視太陽,直視幾乎不怎么動的云,都沒有風為她送行。 剛才一定是她的幻覺,可是連幻覺里阿難都不曾想過哪怕只是走近些看看她,好像看見掃把星似的頭也不回地就跑了。 她突然哭得更厲害了,眼淚掉在馬路上像一顆一顆碎石子,她喊的“好痛啊”都被淹沒在一片躁動的汽車喇叭聲中。 救護車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活活痛死了。 桓難自始至終都沒有再回來,但是他也沒有去學校,更沒有回家。大約近乎黃昏的時候他才回來,陳敏眼睛都紅了看到他之后不是先抱他,而是給了兩個耳光,但也還是抱了上去,帶著哭腔說“你要嚇死我啊”。 她問“你去哪兒了”,他說“我在和因果玩”。 陳敏摸了摸他的額頭,不燙,遂捧著他的臉問:“什么時候?” “一整天?!彼鏌o表情。 “你做夢呢在?她都……”陳敏欲說又止。 “我做夢?”桓難緩緩抬眼,“……我是在做夢?!?/br> 然后咣當一聲,他又醒了。 這幾個夢到底是想要他做什么? 他四肢敞開躺在床上,鬧鈴只響過一次,他甚至都不需要鬧鈴,他天生不需要睡太久。 但這么短的睡眠為什么夢會那么長? 他照常起床了,刷牙,吃早飯,穿校服,背起書包來推開門,好死不死,好巧不巧,她仍然一同推開了門。 她見著他,一如那次朝他揮手,要拖著黏膩的長音說“早——”,他仍是腳步擲地有聲,因果原本勉強的笑容在感受到莫名的寒意后耷了下來,甚至條件反射地往后退,要把門給關上,卻被他一把抓上了門給往后“砰”地撞上了令吾家的門。 因果太清楚他生氣是什么表情,但她也不知道他為什么生氣,只是覺得很可怕。他什么話也沒說,就是拽著她的手臂說“跟我走”,因果應激得一動不動,倒是白宵從房間里出來喊了聲“怎么回事啊”把她又嚇了回神,被他一下就拽出了門。 他把因果拽到了樓下,就停在一樓那鐵門口,她剛站定要問到底怎么了便被他拎起手來質問她:“你老實跟我說,上一個禮拜發(fā)生了什么。” 因果仰起臉來,聳肩,很不自然,眉頭微皺,在他問出話后反應了好久才扯出一個笑來:“我就是發(fā)燒了。” 咚地一聲她被桓難抓著肩膀就摁在墻上,再一次被他威脅說:“你撒謊要吞千針的知道嗎?” 她適時地咽下一口唾沫,小孩子當然什么都信了,特別是聯(lián)想能力,一說就想象有一千根針扎在喉嚨里,她還伸手指撓了撓脖子,咽了第二次,卻還是說:“……我沒騙你呀?!?/br> 他當即要走上樓去,還像模像樣地說“我拿針去”,被因果一下抓上手腕大聲重復了一聲“我沒騙你!”他聽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就固執(zhí)地往樓梯上走,因果自然拉不動他,立刻妥協(xié)說“我告訴你,我告訴你!” 他把踏上臺階的腳收了回來,但她不敢在這里說,而且她說,要不先去上學,他不讓她去,凡是經(jīng)過那條斑馬線就沒好事,所以他們逃課了,漫無目的地逃,因為他們也不認路,一個有門禁一個有補習班,生活都是枯燥的兩點一線或是三點一線,哪里記得什么別的路。 他們就在一個小公園里,坐在石板凳上,沒有人,只有黃藍相間的公園設施,周圍開著廣玉蘭。 因果一五一十地講給他,事無巨細,身臨其境。 她說那個男人打得比白宵打她還痛,他拿煙燙她下面,拿啤酒瓶和煙灰缸砸她,但還好都沒砸中,她說那只黝黑的手伸進她的內褲有多冷,他把桓難給他的外套扣子都扯掉了。她說白宵進家門的時候看到他壓在她身上就把她拽出來說她不要臉,然后她就這樣衣衫不整地抱著自己,看著母親討好著醉酒的男人,當著她的面—— 桓難伸手捂上了她的嘴,睜大了目問她“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她不知道,她只是描述她經(jīng)歷的,甚至那些本該最可悲的事情都被她隨口帶過,她只是強調他打人很痛。 “為什么不找我?”他松開了手。 “mama說要是告訴你,”她好像剛剛才回想起這句話,所以頓了一下,“……你會很討厭很討厭我?!?/br> 他表情有了細微的變化。 因果把腿蜷起來縮在石板凳上,把臉埋進膝蓋里,不敢看他的表情。 “她說我們以后會結婚的,”她的聲音有些發(fā)抖,“所以不能告訴你的?!?/br> 說完之后,突然一片安靜。 因果很害怕突如其來的安靜,遂把自己悶在膝蓋里自說自話:“反正……反正你本來就很討厭我嘛。到時候我跟陳阿姨說是我要拉你出來玩的,不然她又要打你……” 起身的聲音很倉促,因果忽地抬頭,他把她從石板凳上拽了下來,她問他又要去哪兒,他說——“警察局。” 因果聽罷立刻甩手,桓難抓得不緊,被她輕而易舉地掙脫了。 他回頭,只聽她叫:“不能去的!” “你只要把剛才說的那些都告訴警察就好了!你只要不像上次那樣說得好像只是簡單的吵架就行了!”他突然情緒失控地朝她大喊,把她嚇得怔在那里。 “……你要,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剛才那種事嗎?”她還怔怔地,字僵硬地從嘴里出來。 在她根本還不知道那些事情的意義的年紀。 她竟然只覺得這是一件會讓他討厭自己和很丟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