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驗品
Grace是個不折不扣的浪漫主義者。她奉行自由,追求個性,與老派學(xué)者那按部就班、循規(guī)蹈矩的行事觀念有著霄壤之殊。往開了說,其實挺不適合做老師的。 她生于滬城,長于國外,自幼便熱衷于學(xué)術(shù)與研究。年少時曾為了證實一個猜想輾轉(zhuǎn)多年,四海為家。或許習(xí)慣了漂泊的人,天生骨子里就有點不受控的叛逆與偏執(zhí)。 Grace就是這么一個人。直到她往前三十多年的人生翻不出花了,老生常談的話題猶如一潭死水,怎么攪和都起不了半點波瀾。于是她隨了朋友的引薦,做了首都數(shù)一數(shù)二國際學(xué)校的老師。 做老師的初衷?沒有什么初衷。她的物欲淡薄如塵,一眨眼,一呼吸,就悄悄消失了。因而在京國交的幾年,除卻一些本職工作,教師這個身份與她而言,并沒有多少歸屬感,也沒有多少新鮮感。 直到遇到了洛珩。 Grace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將車窗按下,就著外頭那將下未下的雨夜點燃。 過于偏南的城市總是讓她有些提不起勁。黎城的深冬,潮濕厚重,與京城干燥的冷不同,她不喜歡黏膩的感覺。 與洛珩的通話記錄停留在十分鐘前。她抬起手腕,眼眸低低,手臂半曲搭于車窗上,指尖輕敲,似乎在默數(shù)什么。直到她半邊手肘已經(jīng)被窗外寒風(fēng)凍得發(fā)麻,眼皮打架,才聽見不遠(yuǎn)處緩慢靠近的腳步聲。 Grace掀起眼瞼:“上車?!?/br> 與她半步遠(yuǎn)的洛珩臉色灰白,唇色盡失。聞言,只虛虛抬眸,隔著微不可聞的水汽與她對視。 有些像枯朽的枝。她想。 “你不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嗎?”Grace彎起眼睛,卷了卷自己留起的黑色長發(fā),語調(diào)懶散,“洛珩,乖,上車?!?/br> 這還是她們認(rèn)識以來,Grace第一次這樣完成喊她名字。 她帶洛珩上了一家酒店頂層的套間。 借著頂樓優(yōu)勢,干凈敞亮的落地窗不僅透了月光,還將黎城深夜燈火通明的夜色盡收。室內(nèi)濕冷,Grace將兩側(cè)敞開的大衣收攏,半邊身子虛虛倚在窗邊,若有所思地往外眺望著什么。 “Grace。” 洛珩朝她走來,聲音沙啞,潮濕的月光將她高挑的輪廓描了個邊。 “…為什么?!甭彗駟査?/br> Grace沒有看她,雙唇叼住細(xì)軟煙腹,又兩指捻住抽出一根遞過去,眉頭挑了挑。見洛珩不為所動,她又走上前,捏住她的臉頰,強(qiáng)迫性地塞進(jìn)了她平薄的唇中。 “什么為什么?!盙race將煙盒隨手扔在一旁的沙發(fā)上,昏黑的酒店套間內(nèi),誰都沒有那個心思開燈,“這句話是不是該我問你呢,小家伙?!?/br> Grace特地?fù)P了揚自己專程打理過的頭發(fā)。烏黑柔順,一路披至雙肩,就連發(fā)量都控制得與那個克制冷淡的數(shù)學(xué)老師像極。 她望見洛珩忽而流下的眼淚,以及那顫巍巍咬在唇角的煙,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心臟失去了泵血的氣力,仿佛碎得七零八落。一只折了翅膀的驚鳥,也不過如此了。 實話說,這一幕對她沖擊力還是挺大的。大到她能感知到自己小臂上起的雞皮疙瘩,手心里悄悄沁出的汗,以及驟然加快的、不受控的心跳和呼吸。 “你說過我們沒有發(fā)生實質(zhì)關(guān)系…你自己說的?!甭彗衿∷绨虻氖侄紱]有多少力氣,“為什么……為什么要把頭發(fā)染成這樣,為什么……” 能為什么呢。她自己都嗚咽起來了。 “好啦,好啦。”Grace輕輕捧起她哭得失去視線的臉,指腹輕柔掃去淚痕,好似一位溫柔的母親,“不哭了。我還是第一次見你哭,真是漂亮?!?/br> 她的煙頭落在夜色里,像一簇跳動的火苗。 “嗯……從哪說起呢?” 洛珩被她靠近的煙嗆得連連咳嗽。 “如果說,我對你一見鐘情,你會相信嗎?” Grace似乎頗為滿意眼前人驟然睜大的雙瞳,唇角一揚,那些縹緲的煙霧就遮住了她們彼此的視線。 “從見你的第一眼,我就好驚喜啊,小家伙。你根本沒法想象當(dāng)時我的快樂。”Grace的指腹輕輕按住女人柔軟的下唇,語氣輕佻而狂熱,“…那么完美的,沒有一點情緒痕跡的孩子。簡直就是一塊天生無瑕的畫布,誰都還沒有來得及在上面涂抹些什么?!?/br> 洛珩的臉色登時變得有些慘白。 “我真的,迫不及待地想了解你的一切,一切的一切。想知道你變成這樣的原因,過程,以及…”Grace慢悠悠地抬起她的臉,迫她與自己對視,笑意濃重?!啊右稽c變量,又會變得怎么樣呢。” 洛珩終于看懂了她眼底過往不曾理解的狂熱。 “起初,我想找到你情緒的缺口。于是我教你抽煙,帶你喝酒,想看看你放松后、喝醉后的反應(yīng)。真可惜啊,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老師好傷心呢。也不能說是傷心…反而更證明了你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真的沒有感情。就像一臺計算精密、嚴(yán)絲合縫的機(jī)器人?!盙race叼著煙,咂了一下嘴,“我就更愛你了,小家伙?!?/br> 那哪是愛。 ……哪里是愛。 “不過,可算是給我找到一些線索?!彼猿孕ζ?,將頭發(fā)往耳后別了別,曖昧地勾勒起她的鼻梁,“你終于愿意靠近我了,雖然…只是借了我的模樣去懷念你的唐老師?!?/br> 她特地將后三個字咬得很輕。 “沒關(guān)系呀,做誰的替代品都好。我只想看看你…擁有情緒后的模樣?!?/br> 洛珩顫抖地閉上眼,雙肩翕動:“這就是你…當(dāng)時做我升學(xué)老師的原因嗎?” “是啊?!盙race眨眼,“我?guī)湍阊a(bǔ)課,游說領(lǐng)導(dǎo)不要讓你退學(xué),陪你抽煙,喝酒,談心。還把你成績拉扯上去。相對的,我只是觀察一下你,甚至都沒對你做些什么…這筆買賣是不是很賺?” “噢,也不對?!盙race忽然換上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畢竟那次KTV里的接吻,確實是我故意的?!?/br> 她望見洛珩愈發(fā)失去血色的唇,在自己的按壓下凹出一個淺淺的坑。 “我特地當(dāng)著他們所有人的面和你接吻了。”Grace似乎極為滿意洛珩愣在原地的模樣,“你想,他們會怎么傳我們呢?你會怎么做呢?” “你瘋了嗎?!”洛珩聲音嘶啞,奮力掰開她的手腕,悲泣哽咽,“那對你有什么好處?那些流言,那些……” 洛珩一頓,一米七二的高挑女人半躬身子,似是極為不可置信,她抬眼。 “離職也是你故意的嗎?為的什么……為了讓我對你內(nèi)疚,從而更加相信你嗎?” Grace緘默半晌,不可置否地輕笑一聲:“實話說,當(dāng)我把這些事告訴你可愛的唐老師時,我是真的欣賞她還能理智與我交流的修養(yǎng)……小家伙,我告訴她的版本,可比現(xiàn)在添油加醋,精彩多了?!?/br> 洛珩下意識撫上自己耳后那道淺淺的疤,寂若死灰的瞳仁一瞬不瞬盯著Grace。 “但當(dāng)時的我還不知道你那位唐老師呢,還覺得是不是…實驗用的小白鼠終于愛上了悉心研究她的導(dǎo)師。”Grace往前一步,將她們之間拉至一個極其曖昧的距離,紅唇微微張合,“斯德哥爾摩效應(yīng)?還是移情效應(yīng)呢?我教過你的。你看你,和我長得多像啊?!?/br> 多像啊。 多少個互相陪伴的時光,原來都只是女人刻意的引導(dǎo)與圈套。 她怎么忘了,她可是心理老師。 Grace半瞇眼眸,將煙捻熄,右手柔弱無骨般滑到洛珩下顎輕輕勾弄。 “其實你該感謝我的。高中的時候,我就去找過你的父母…他們啊,當(dāng)時就跟我說想這么做了。”Grace抬起她的頭,“從他們有了各自的孩子開始,就已經(jīng)打算不要你了。是我一再讓他們等等,再等等…還不是時候…” 洛珩的眼淚順著仰高的臉頰滑落到她的指尖。 “終于…時機(jī)到了?!盙race喃喃,“當(dāng)你說你能感知到情緒的時候,我頭皮都發(fā)麻了。但還差了些什么……還差了些什么?!?/br> 她又一次望見Grace眼底那無差別的、赤裸的狂熱。 “一條完整的情緒鏈里,你還沒有感受過絕望,不是嗎?” 原來這就是Grace處心積慮的一場關(guān)于她的,盛大的謀劃。 從高中入學(xué)開始,就利用她在低谷期時的無助與失措迅速拉近彼此的關(guān)系;在不知道情況下接觸她的親戚、家人,先斬后奏,了解所有連她自己都不曾涉及的過去;并且拿捏著她的童年陰影,將最后一根稻草攥成砝碼,趁她擁有了一切的時候再度剝奪;還不夠,還要把她身邊有且僅有的最后一個人都帶走。 這又是什么。墨菲定律?安慰劑效應(yīng)?還是什么變色龍、黑暗心理?她從未有那么一刻清晰察覺這些書上的名詞,被老練專業(yè)的學(xué)者運用起來時是那么致命且沒有痕跡。原來從始至終Grace對她的接近,就充滿了各種無數(shù)的算計、猜測與利用。她們關(guān)系的發(fā)展,都建立在Grace層層迭迭的引導(dǎo)與暗示之下。 “好啦,小家伙,別露出這樣一幅表情。我們是各取所需,不是嗎?”她輕笑,“你成績上去了,變好了,而我的研究有了數(shù)據(jù)。你看,一舉兩得。” 洛珩的上腹從一開始的隱隱作痛,開始轉(zhuǎn)成劇烈翻涌的作嘔感。 她想吐。 她實在是個愚笨又聰明的人。愚笨在這么多年了居然從來沒有察覺到眼前人對自己的“所求”,竟是將自己當(dāng)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試驗品。沒有感情,沒有真心,只有冷漠到極點的、屬于學(xué)者的狂熱。 她又是聰明的。聰明到已經(jīng)不用再聲淚俱下地問她為什么要將這些事無巨細(xì)地剖析給她看。 ——無非是,讓她知道自己一無所有。 她的親人,她的導(dǎo)師,她的愛人。 失去翅膀的驚鳥,她的心臟好像在那一瞬間失去了跳動。 …… Grace聽見青瓷杯盞磕到木桌上發(fā)出的清脆鏗鏘。 年長女人雙肩震顫,驟然抬起眼,當(dāng)即將guntang的茶湯毫不留情地潑灑在她的臉上胸前。 ——一下將那明艷如陽的發(fā)尾泅得沾連。 “你配做老師嗎?你還是人嗎?!” 唐言章氣得渾身發(fā)抖,連帶著悲詰都變得極其高亢。那一瞬間,她所有的理智盡失,什么教養(yǎng),忍耐,距離感,四十年來克己復(fù)禮的傳統(tǒng),都通通被鋪天蓋地的震痛拋到天外。只剩源源不斷的耳膜嗡鳴在提醒著此時的自己。 是多么失控。 “把自己的學(xué)生當(dāng)做試驗品,在她身上一而再,再而三的做這種事,甚至還利用了我去達(dá)成你傷害她、研究她的目的?”唐言章將茶盞扔到了地上,易碎的瓷器登時四分五裂,叮當(dāng)作響,“就為了你那個狗屁學(xué)術(shù)研究?你不覺得自己這樣枉為人師,極其下作嗎!” 外頭的服務(wù)員被室內(nèi)的爭吵與摔杯嚇得趕忙拉開門,卻只見不遠(yuǎn)處的金發(fā)女人對她們含著笑搖頭。 Grace抬眼,沒有應(yīng)她的話。只坦然承受她的怒火,側(cè)過身從背包里翻找出紙巾,慢條斯理地擦去自己發(fā)梢上的液體。 “不要太激動,唐女士?!盙race抿唇,尾音愉悅,“我承認(rèn),這樣對她是過分了些。但我的所作所為,充其量只是將一些既定的事實調(diào)換了時間。以及……面對你時,稍稍添油加醋了那么點?!?/br> Grace眼皮一掀,笑意明晰。 “唐女士,你連洛珩的過去都還不知道吧?她的父母,原生家庭……但凡你多相信她一點的話,會不會,我是說會不會有可能……這個計劃就不會成功了呢?” 唐言章原本因氣急而變紅的臉頰登時失了血色。 “如果說我是讓洛珩痛苦迭加起來的罪人,那么唐女士。” “你就是共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