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扁舟
數(shù)學(xué)組缺人缺得猝不及防,領(lǐng)頭的老師請了長假,底下一幫年輕教師群龍無首,主任懇求她回去幫忙時用的是也急切語氣。 唐言章現(xiàn)在真覺得有些輪回意味在里面了,多少年前,也是這樣被一個電話打斷了后續(xù)所有安排。 她的停職當(dāng)即被取消,所有薪資回調(diào),迅速到她都來不及緩沖。從童話回到現(xiàn)實,從被處罰到追捧,或許只需要一秒。 像個笑話。 回程路上天氣正好,唐言章心有掛闔,一路上安靜地不發(fā)一言。洛珩則半瞇著眼眸在副駕上打盹,午后的日光曬得她昏昏欲睡。 耳旁是風(fēng)流呼嘯。 待她被身側(cè)人輕輕觸碰時才倏忽睜開雙眼,車外明媚風(fēng)景已經(jīng)變成了昏暗的地下車庫,唐言章正戴著那副金邊眼鏡,晃蕩的鏈子敲在鏡框上,像在提醒她起床。 “……哎,我怎么睡過去了,說好換著開。”洛珩掩嘴,低低打了個哈欠,些許淚水掛在了眼角,看上去有些無辜。 “沒事,之前都是你在開,一個下午而已?!?/br> 唐言章將車熄火,替她理了理衣領(lǐng)壓出的褶皺。 “明天回去上班?” 她看了看日期,正好卡在了周一。 “嗯,明天上班了。”唐言章嘆了口氣,與她并肩搭上電梯,“要忙起來了?!?/br> 說實在的,唐言章心里并沒有多少復(fù)職的欣喜,相反還有些一言難盡,微妙的反感。這種處理方式讓她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工具,只有需要的時候才會被搬出來,從來沒有考慮顧及過她的想法。 但她習(xí)慣了。 老師本職天職就是教書育人,她沒必要與校領(lǐng)導(dǎo)置氣,糾結(jié)自己。 “阮澄她們班的中考成績很好吧?”洛珩將行李拉桿收回,接過唐言章手上的背包,一同并在了門口置物架旁。 “數(shù)學(xué)平均分是全年級第一?!碧蒲哉旅虼?。 一中已經(jīng)是黎城最好的初中了,在一中拿第一,基本等同于全市第一。 洛珩哼了一聲:“難怪?!?/br> 換做是她,也巴不得把唐言章放在畢業(yè)班拉高整體成績,眼睛不瞎的都知道唐老師在教書上能力有多高。 “我還是有點生氣,你說那個主任,出事的時候八杠子打不出一個屁,現(xiàn)在倒是肯回來找你了?!?/br> “都是這樣的,對你有所求時才會態(tài)度好些。”唐言章彎眸,從身側(cè)抽屜里折騰著什么,語氣溫和。 “洛珩,過來?!?/br> 怎么有點像以前叫她去走廊挨罰時說的話呢?洛珩眨眨眼,走她跟前。 “怎么了?” 她湊過去,手背被年長女人托住,掌心往上。兩把冰涼的鑰匙被一根藍(lán)色細(xì)繩串起,末尾還垂了個小鹿掛飾。 “家里的鑰匙,之前就想給你的,結(jié)果不小心給忘了?!碧蒲哉绿ы策M洛珩烏黑澄澈的瞳仁里,“…我不在家,你要照顧好自己。” 小鹿掛飾可愛又俏皮,攥在手里冰冰涼涼的。 “唐老師,你說實話。”洛珩將掛飾在她面前晃了晃,似笑非笑,“……是不是更喜歡以前的我?” “當(dāng)時在奈良看到的鹿,跟你很像,就買了?!蹦觊L女人別過視線,語氣平緩,但洛珩還是聽出了一絲倉促意味。 連轉(zhuǎn)換話題都那么生硬。 但其實她很喜歡,鑰匙是尖銳生硬的,掛飾也是硬金屬制品,用力攥緊時那些凹凸不平的利齒會嵌進皮膚里,兩相抵觸,硌得她掌心發(fā)疼。 “……我吃醋了?!彼浇巧蠐P。 不用想都知道漂亮女人又開始滿嘴跑起了火車。唐言章轉(zhuǎn)過身,只給她留了個清瘦背影。 “連自己的醋也要吃?” “老師這是承認(rèn)了?” “……洛珩?!彼p咳一聲,耳廓有些泛紅,“你這么在意這個嗎?” “是啊?!甭彗駨濏⒓缯舅韨?cè),又微微低頭,裝模作樣地耷拉下唇角:“我想要老師只喜歡我?!?/br> 這是什么歪理? 唐言章還沒來得及開口,洛珩就笑著打斷了她的話。 “逗你的?!彼UQ郏瑒傁霂退煌帐靶欣?,擱置在桌上的手機便震動起來,險些從邊緣跌落。她蹙眉,看清來電人后,笑意更是收斂。 阿母? 洛珩按下接聽,當(dāng)著唐言章的面,一邊拉過行李箱,一邊將注意力放在話筒上。 “珩珩,你現(xiàn)在在黎城嗎?” “我在,怎么了?”洛珩擰起眉頭。 女人的聲音有些躊躇。 “……謝公他想見你?!?/br> 洛珩握著手機,罕見地沉默下來,她偏過頭,聲音壓低:“他想見我,為什么不親自來說?!?/br> 電話那頭是止不住的嘆息。洛珩眼眸涌動,半晌,她應(yīng)了聲好。 謝國安,她的祖父,準(zhǔn)確來說應(yīng)該算外祖父。打記事起,洛珩家里就只有他們兩個人,在很小的時候,謝國安就讓她喚他祖父,還說既然已經(jīng)沒有祖父祖母了,又何必再在稱呼前頭加個外。 二十幾年來,她與祖父的關(guān)系都不遠(yuǎn)不近,他是她目之所及,唯一有血緣關(guān)系的親人,但除了聘請家教,送她念書外,幾乎沒有半分柔情舍得施舍,連帶洛珩親近阿母,都要被呵斥幾分。 不近人情是她對謝國安最深的印象。 她年幼時曾想過,自己情感的缺失是不是就遺傳了謝國安。那個嚴(yán)肅而古板的中年男人,每次見到她都會忍不住顯露一副相看兩厭神色,又怎么會突然要見自己。 “遇到什么事了嗎?” 年長女人溫雅的聲音自身側(cè)傳來,洛珩側(cè)目,對上她視線。 “沒什么事。”她勾起一個淡淡的笑意,“……mama打了個電話而已?!?/br> 她還是第一次聽洛珩直接提到家人。 “那……” “唐老師,今晚想吃些什么嗎?”她打斷了唐言章未盡話語,低頭按起了手機,“自己做?出去吃?還是我們點個外賣?!?/br> 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唐言章呼吸放緩,最后落在了她瘦削肩頭。 “我都可以?!?/br> 倘若放在從前,洛珩大概并不介意將自己的童年經(jīng)歷剖開袒露。她本來就是個寡淡無趣的人,往前人生中都沒有多少值得被她提起的瞬間,倘若這些可以被作為談資,她不在意分享。 在還不懂情,沒對她起情時,或許還可以毫無顧忌地博她憐惜,跟她說,唐老師,其實我從小就沒有父母,還像垃圾一樣被丟在公園里,直到臨走,他們都沒舍得回頭看我一眼。 你看我的童年,是不是很沒意思? 或許還會饒有興致地觀察她反應(yīng),猜測年長女人會不會因為她這番話露出一些從未見過的神情。 當(dāng)然,更大的可能是心疼地?fù)肀龓紫?,或許還會寬慰兩句,讓她不要往心里去。除此以外……除此以外應(yīng)該也沒有別的反應(yīng)吧。 所以她害怕了。 害怕這些經(jīng)歷在唐言章眼里不值一提,曾經(jīng)在自己眼里也不值一提,但實則將她人生扭曲得七零八碎。 怕被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那么可憐,除了唐言章以外,她什么都沒有。 一個前半生不知為什么而活,而如今全部寄托在一人身上的幼稚又極端的孩子。 有誰會喜歡呢? “我做飯吧?!甭彗翊瓜卵?,上下唇一合,將手機揣回兜里。 “洛珩……”唐言章伸出指,輕輕點在她眉心中間,似乎想幫她捋開,“不要皺眉?!?/br> “好?!彼⑿Γ奥犂蠋煹?。” 初中畢業(yè)后她就鮮少再回家,她早慧,知道謝國安并不喜歡提到家人,于是關(guān)于父母,她都沒有過問過他,只在阿母和Grace的只言片語中零零散散拼湊出大概。 Grace對她的家庭似乎格外感興趣,總是會有意無意地問起她的過往。 她靠著發(fā)冷的鐵欄桿,嘴唇上下一咂,白煙從她微微張開的唇角流竄出去:“我不知道,他們很少會來?!?/br> 被拋棄的時候她實在太小了,沒有辦法把眼前突然離開又突然出現(xiàn)的男女和父母二字聯(lián)系在一起。那時候她就很想問,明明已經(jīng)不打算要我了,為什么還要這么假惺惺地回來看她。 Grace叼著還未點燃的煙尾,眼皮一壓,湊上前去碰她唇間咬著的火星。 “我去找過你父母。”慵媚的女人似乎嫌這樣燒得太慢,傾身從她虛握著的掌心里摸過打火機,“你會怪我嗎?” “不會。但為什么去找他們?” “你就當(dāng)我護犢心切吧。”Grace伸手,撓了一下還未長開的少女下顎,“我想知道,他們是怎么舍得把你拋下的。” “這也是心理老師的職責(zé)?”她叼著煙腹,吐了個歪七扭八的煙圈。 Grace哼出一個不可置否的笑音:“你恨他們嗎?” “不恨?!甭彗駥W(xué)她,攤展開一個懶懶散散的笑容,“我都不記得他們長什么樣了?!?/br> “那有興趣知道嗎?Sweetheart?” “你說?!?/br> “他們現(xiàn)在都在國外,有各自的家庭了?!?/br> Grace的指腹輕輕掃了掃少女臉側(cè),露出一副憐惜表情。 “可憐的孩子?!?/br> …… 她深吸一口氣,按開大門。家里很寬敞,她一直知道謝國安條件不差,能供得起自己高中三年國際學(xué)校學(xué)費,還在小時候請那么多家教。只不過后來自己拿獎學(xué)金后,就再也沒用過家里一分錢。 她徑直走向謝國安的書房,里面卻空無一人。 阿母本名慧玲,是個手腳麻利,溫柔善良的傳統(tǒng)女人。見她回家,立刻上前輕輕擁住洛珩,因家務(wù)勞累形如枯槁的手不住地?fù)嵩谒樕稀?/br> “阿母,怎么了?祖父呢?” 她上次回家回得急,只匆匆將行李往家里一扔便馬不停蹄地趕去找唐言章,來不及與他們打照面。 “謝公他老了……” 洛珩頓了頓,聽出阿母囁嚅話語里未盡的意思。 “他在醫(yī)院?” 年邁女人只搖頭,嘆了口氣:“上次大病了一場后,就一直念叨著想見…你mama。聽說你回黎城了,就想看看能不能去一趟國外。” 原來把她喊回家是因為這個。 “他等不及了,就先去了?!?/br> 洛珩眉頭瞬間皺起:“這么急嗎?誰陪他去?” “我也不太清楚,昨兒看是個很漂亮的女人,三四十歲的樣子?!被哿岜葎澲叨?,“跟你差不多高,說是你mama的朋友。 洛珩臉色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