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心。

    反胃感鋪天蓋地，蠶食著她一直以來的認(rèn)知。她并未深思探究過唐言章的家庭與過去，當(dāng)初無心調(diào)侃的一句“坐大牢”也不過是諷刺東亞家庭里從未出現(xiàn)過的男人罷了。

    洛珩右手撐在門沿，呼吸起伏，卻怎么都沒有力氣擰開門鎖。

    自她認(rèn)識唐言章起，年長女人給她的印象不外乎是溫淡嚴(yán)肅，克己自持，她原以為像唐老師這樣的人，且不說原生家庭有多和睦，但起碼能培養(yǎng)出這樣堅韌穩(wěn)定的高知女性，也不至于差到哪里去。

    是她先入為主了。

    唐老師能長成如今這幅模樣，全靠她自己。

    她想起方才在圖書館給那個男人發(fā)去的釣魚郵件，都不需要額外手段就那能輕易植入的木馬，以及聊天記錄里那些對唐言章不堪入目的惡意與嫉妒。

    原來從出獄起的那一刻，他就考慮著向唐言章尋仇報復(fù)了。

    惡心，惡心至極的男人。

    洛珩深呼吸，長吁出一口氣，壓下因憤怒而起伏明顯的胸腔，勉力扯出一個與尋常一般無二的輕佻笑意。

    她還不想告訴唐言章這件事。唐言章這些日子已經(jīng)夠心力交瘁了，現(xiàn)在揭開事實不但無法破局，還會火上澆油，惹得她更加疲憊痛苦。

    “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開門聲響起，唐言章推了推眼鏡，合上書，望向剛落鎖正在玄關(guān)換鞋的高挑女人。

    “……去見了下張律師?！彼糁拋響?yīng)。

    “張知婧？”

    “嗯，還順手買了些菜。”洛珩眼眸一彎，提起方才路過市場時買的一些食材，“今晚我來做飯。”

    唐言章也跟著露出些許柔和笑意，或許是隔得遠(yuǎn)，沒有注意到洛珩強裝出來的鎮(zhèn)定。

    “我來幫你。”唐言章起身，從臥室里走出來，接過食材袋子，還未來得及轉(zhuǎn)身，一個輕柔的吻印在了她的額角附近。

    “不用，唐老師看書就好，做個飯而已，讓我來?！?/br>
    自這兩日同居以來，洛珩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在一些平淡間隙里偶爾給她一些不含欲望的親吻，有時候印在眼角，有時候是額頭或發(fā)頂。而通常時間她會在臥室里看書或?qū)W些額外課程，洛珩則待在次臥書桌上敲著電腦。

    很簡單的日常，也不像別家年輕情侶成日像連體嬰兒一樣黏在一起，分開一刻都不行。

    她抬眸看了眼洛珩，后者只勾著淡淡笑意回望。確定關(guān)系后，女人確實少了很多當(dāng)初那種薄情寡義的疏離笑容，也少了很多故意的調(diào)情。

    讀書時那種步調(diào)一致的契合感又浮了回來。

    “沒事，我現(xiàn)在在家待著也無事可做?！?/br>
    唐言章分揀出袋子里的蔬菜，拉開冰箱，正好錯過了洛珩一瞬落下去的嘴角。

    她的腰身環(huán)上了一雙手，洛珩從背后擁住她，語氣慵懶，輕輕打在她耳側(cè)：“唐老師……”

    “嗯？”

    “我們今晚去飆車吧?！?/br>
    ？

    很難相信這句話是從洛珩口中說出來的。

    “飆車？”年長女人眉頭悄悄擰了起來，“不安全?！?/br>
    “那我們?nèi)ニ奖?。?/br>
    唐言章轉(zhuǎn)過身，與她稍稍拉開了些距離，眉毛上挑。

    “受什么刺激了？”

    “被張律師套了話?！逼恋呐俗旖且话T，勾過她垂在身側(cè)的手，有些委屈，“不小心被她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了，對不起?！?/br>
    “她本來就很擅長觀察?！碧蒲哉旅佳廴岷拖氯?，伸手替她理了理皺進去的衣領(lǐng)，指尖觸到了她頸側(cè)。

    有些癢。洛珩縮了縮脖子。

    “沒關(guān)系，她不是那種嘴碎的人，不用自責(zé)?！?/br>
    她想起當(dāng)時在咖啡館外張知婧問她的問題。

    “你和她是不是有什么沒告訴我？”

    或許……一開始露餡的就是自己。唐言章抿了抿唇。

    “你不怪我？”

    “這有什么好怪的?！碧蒲哉抡Ａ苏Ｑ?，“雖然我確實…嗯，還沒能太適應(yīng)這種關(guān)系，也在躊躇我的決定是不是正確的。”

    洛珩收起笑意，靜靜看她，心跳有些加重。

    撲通，撲通。

    “我其實是個挺簡單也挺無聊的人，日常除了教書，備課，做好本職工作外很少有額外的興趣愛好。嗯……現(xiàn)在更是連工作都岌岌可危了?！碧蒲哉掠行┳猿埃暰€落在窗外，“和我在一起，是不是也讓你覺得苦惱?！?/br>
    “當(dāng)然不……”

    話語未落，年長女人就勾住了洛珩的脖子，仰頭在她平薄微涼的唇上輕輕親了一下。

    一觸即分。

    “我知道你會否認(rèn)，所以我在想，我都四十幾歲了，這么多年，做一次自己想做的事也…不算過分吧?！?/br>
    唐言章輕撫洛珩側(cè)臉，目光緩緩從她精致下顎線一路看向細(xì)薄唇瓣與高挺鼻梁，最后落入她素來勾魂的眼眸中。

    “我確確實實喜歡你，比你想的或許還要再深一點，再早一些?！?/br>
    唐言章笑了笑：“所以，張律師知道就知道了吧，沒什么大不了的。

    洛珩喉嚨一緊，不由分說地低下頭，一邊收緊了環(huán)抱住她腰身的手，一邊將氣息渡進了她的口中。

    她的吻來得急切，卻沒有以往的偏執(zhí)味道，有且僅有藏在她顫抖指尖下避無可避，退無可退的洶涌情意。

    要不怎么說那么多人喜歡接吻，也將接吻視為最親密的動作。唇齒相依，呼吸交纏的每秒都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愛意傳達。它比擁抱更直接，又比zuoai更浪漫。

    “唔……”

    唐言章被她吻得渾身上下有些飄忽，像通了輕微的電流，從足底一直酥麻到發(fā)梢，連帶著換氣時微微睜開的雙眸都盈滿了水汽。

    雙唇間曖昧的銀絲還沒來得及扯斷又被堵住，開始了新一輪的親吻，直到天色徹底暗了下來，二人才堪堪分開。

    “…要做飯了?！?/br>
    唐言章喘著氣，雙手抵她身前。

    “……吃完飯，我們?nèi)€地方好不好?！甭彗褫p輕摩挲著年長女人殷紅水潤的唇瓣。

    還想親。

    她心如擂鼓，唐言章的再一次告白令她有些失控，加上今日所得知的往事，讓她曾經(jīng)堅如磐石的心軟得一塌糊涂。說一塌糊涂好像也不對，她還有理智，也還能思考。

    倘若說幾個月前唐言章第一次的告白，她還不能完全確定自己的心意，還困在對自己情感缺失的惶恐與不信任中，那么此刻的洛珩，已完全確信自己所有情緒起伏的來源。

    “怎么，要去飆車？”

    “老師給嗎？”

    “不給?！?/br>
    她沒有做很復(fù)雜的葷菜，調(diào)的味道也比較清淡，因為知道唐言章喜素，又特地做了些葉菜去合她口味。唐言章進食時總是慢條斯理的，優(yōu)雅而矜貴，也不會多說些什么，只在晚餐結(jié)束后笑意盈盈地夸一句好吃。

    “要去哪？”

    “跟我來就好?！甭彗駬P唇，拿了件薄外套為女人披上。

    非周末的夜晚，路上的車并不會很多，洛珩按下車窗，呼嘯而過的風(fēng)鉆進不算狹小的車內(nèi)，末了還卷了些汽車尾氣和汽油味。黎城很大，算是南方最發(fā)達的城市之一，即便從小在這里生活長大，唐言章也并未將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都走過一遍。

    她望見窗外的車流愈發(fā)稀少，身側(cè)風(fēng)景也從一開始的流光霓虹，高樓大廈變成草木葳蕤，月明星稀的郊外。說郊外也不太對，更像是來到了城市邊緣，一些不屬于她們的世界。

    洛珩圓潤纖細(xì)的手指握著方向盤，望過去，指甲干凈泛著健康的微粉，通常像她們這個年紀(jì)的女孩都喜歡留著夸張美甲，至于洛珩為什么沒有……

    唐言章別過視線，輕咳一聲，落車窗外。

    “你是帶我兜風(fēng)嗎？”

    “也算吧，外頭空氣還可以，總是悶在家里會無聊的。”

    “我還以為你真的要飆車。”唐言章抿了抿唇，微微露出笑。洛珩挑了挑眉，從倒后鏡里看她一眼。

    “老師不允許，我怎么會做呢？”

    裝得跟個乖巧的三好學(xué)生一樣。

    她驅(qū)車來到一處較為偏僻，停運多年的郊區(qū)公園外。碎石子很小，踩在上面時還會發(fā)出細(xì)小的石礫摩擦聲，由于常年無人打理，身側(cè)草叢及腰，時不時還傳來幾聲蛙叫蟬鳴。唐言章?lián)荛_垂下來的樹枝，借著微弱月色和街旁的路燈看清洛珩模樣。

    “走，我們進去探險?！甭彗癯焓?，還特地眨了眨眼。

    “真活回去了？”唐言章有些好笑，卻依然回握住她冰涼的掌心，“你十五歲說這些我還會覺得可愛，現(xiàn)在嘛……”

    “偏心?！彼叱鲆宦曒p笑。

    廢棄的售票亭積了nongnong一層灰，破爛的舊報紙糊在墻上，原本檢票才能進的閘門只需一推就能輕易放人進去。

    由于植被繁茂，再加上是郊區(qū)，附近整體溫度都比市中心低了不少。難怪方才洛珩會讓她穿多一件，唐言章指節(jié)曲起，將外套收攏，跟著身側(cè)人步進荒廢的公園內(nèi)部。

    “會害怕嗎？”洛珩望了望她的動作，“我沒想到這里居然已經(jīng)變成這樣了?！?/br>
    唐言章睨她一眼：“把我當(dāng)小孩呢，洛同學(xué)？”

    “這個稱呼倒是少見。”洛珩勾唇，握著她的手，緩慢朝里走著。蕭瑟的公園頹敗意味很濃，但由于樹木花草眾多，又少了些詭異氣氛，多了點末世意味。

    “你以前來過這？”

    “嗯，很小的時候，我家住這附近，父母曾經(jīng)帶我來這里玩?！?/br>
    到了。

    洛珩牽著她來到一處長凳，大體與記憶一般無二，只是更蕭索也更黑了些。她從隨身攜帶的包里拿出紙巾，攤展開放在落灰石凳上，偏了偏頭。

    “老師，陪我坐一會兒吧?！?/br>
    唐言章敏銳覺查到洛珩似乎想說些什么，于是將手提包置在腿上，坐在女孩身側(cè)。

    月明星稀，荒無人煙，除了一些小動物的叫聲外，此處靜得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

    “冷嗎？”唐言章往她身邊靠了靠，握住洛珩的手，眉頭悄悄皺了起來，“你體溫一直都這么低嗎？”

    “好像是，一直都不是很高，所以每次發(fā)燒都挺難受的，低燒也能讓我渾身疼到散架?！甭彗裾Z氣懶懶散散，聳了聳肩，“體溫低就這點不好。”

    “當(dāng)時一個人生活累不累？在外頭病了誰照顧你。”唐言章嘆了口氣。

    “那當(dāng)然是自己照顧自己?！?/br>
    洛珩本想再回她一句老師呢，又倏忽想起她獨身的原因，一時間話語堵在喉間不上不下，只好將目光放遠(yuǎn)，借著微弱月色打量起周圍環(huán)境。

    沒什么變化。

    或許是關(guān)于這里的回憶本來就很蕭條，她小時候曾被父母拋棄在這個冰冷石凳上整整一夜，眼看著身旁同齡小孩被家里人簇?fù)碇M來游玩再離開；頭頂路燈從暗著亮起再到熄滅；最后連打掃衛(wèi)生的環(huán)衛(wèi)工人都沒有注意到藏在石凳角落，小到與陰影融為一體的她。

    其實等她再大些，偶爾也會再來這里坐一天。那會兒她還不會也不能開車，距新家路途遙遠(yuǎn)，祖父也不愿她一人出門，便讓阿母跟著。她總是說，沒事的阿母，我只是喜歡這里的環(huán)境。

    沒有難過，沒有傷心，她那會兒根本就不知道這些情緒是什么，只是覺得坐在這個地方，會讓她前所未有地安定下來。

    是那種即便下一刻生命走至了盡頭，都不會起一絲反抗，一絲掙扎的安定。

    她思緒漸收，斂起笑意，轉(zhuǎn)頭看向身側(cè)隱在陰影里的年長女人。

    “唐老師?！?/br>
    “嗯？”

    “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嗎？”

    不是已經(jīng)確認(rèn)關(guān)系了嗎？

    唐言章微微睜大了眼，剛想開口，卻被她接下來的話語打斷。

    “我曾跟您提過，往前二十幾年的人生當(dāng)中，我算是一個病人，感受不到自己的情緒，也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想要什么。即便是那日您說，對我動心了，我也沒有辦法斬釘截鐵，準(zhǔn)確地回應(yīng)您我的感情?！?/br>
    “我困在自我懷疑這件事情上太久了，久到即便一根草繩放我手心里，都要擔(dān)心那會不會是蛇?！?/br>
    她捻起唐言章垂落在身前的一縷發(fā)絲，輕輕纏繞在指尖。

    “不過……現(xiàn)在我確定了?！?/br>
    唐言章的心忽然被提了起來，像有什么毛茸茸的東西正抓撓著她。的確，她從未從洛珩嘴里聽過一句切切實實的喜歡，彼此也沒有徹底坦誠過確認(rèn)過關(guān)系。

    洛珩語氣輕柔。

    “我非常，非常，喜歡你?！?/br>
    “遇見你，是我前半無望人生中，有且僅有的唯一錨點?！彼p輕抬眸，眼底閃過一瞬縹緲的濕氣，片刻，冰涼的液體順著眼角滑落。

    就像當(dāng)初孤零零被阿母抱走時悄悄落的淚，都一樣不經(jīng)意且沒有意識，只是現(xiàn)在她終于明白，當(dāng)初的情緒是被拋棄的絕望，而如今這種情緒是被選擇的幸福。

    “我被你拯救了。因為你…我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正常的普通人。不用再去勉強自己裝作誰，也不用再在無數(shù)個失眠的深夜里尋一個活下去的理由?！?/br>
    她睫毛輕顫，唇角揚起了一個細(xì)微弧度。

    “所以，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嗎？”

    她用的不是“你可以做我女朋友嗎”的主體本位語氣，而是懇求，懇求做她的女朋友，將自己的一切主導(dǎo)權(quán)都遞給了年長女人。

    “……傻孩子?！碧蒲哉潞韲狄痪o，捧住她的臉想為她拭去淚水，分明是冰涼的液體，卻灼得她指尖發(fā)燙，怎么都抹不完。

    年長女人閉上眼，湊過去輕輕吻在她翕動的眼皮上，試圖親去女孩簌簌落下的淚水。

    “…別哭，別哭?！彼?，“可以，當(dāng)然可以?！?/br>
    “我不會再推開你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