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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二十號:有一個多星期無寫夢筆記。最近sembreak,應(yīng)酬也多,且夢中情況一直『如?!?我竟然將樊夢出現(xiàn)的夢歸為『如?!弧抑@才是失常,但我心里早已習(xí)慣了樊夢在我夢里出現(xiàn),畢竟我已在夢里見了他兩個月),樊夢都在寫一些平淡的事:與我去這里、去那里,做一些尋常學(xué)生情人會做的事。我倒是想不到這個外表英氣、臉容嚴(yán)肅的男子會有這種情懷。難道我心中的樊夢就是這樣? 那也就是說我心內(nèi)有這種不切實際的少年情懷了,畢竟夢中的樊夢再可愛,也只是我的心理投射,而不是他本人……若果他在接下來的三月真的做夢呢?我的初戀在中四,女朋友長得不太漂亮,但眼睛大大的,很單純,我與她來往了一年,拍拖一個月就牽手,兩個月就接吻,五個月后上床。后來她愛上了另一個男生,她說我沒情趣,不懂得哄她。讀中六時交了第二個女友,這一次拍了拖不夠三個月就上床了,半年就散了。她太花,與不同男性周旋,而且追求物質(zhì)。 自初戀后,就再也沒有人陪我去做那些富情懷的事了。現(xiàn)在上了大學(xué),身邊還是有不少女性,間時也會跟她們逛街食飯,但她們再也給不了我那種感覺,那種單純,那種說話不需要經(jīng)大腦思考的純真。我知道我很傻。然而,或者我心底里只想要一個安靜、單純、不講求太多物質(zhì)也不會太纏身的情人。 我夢里的樊夢在寫有關(guān)與楚兆春約會的筆記時,臉上的神色可說是平靜的,只有牽涉到與我親熱時,他才會一額冷汗、嘴唇抖震,連字也寫不穩(wěn)。這個多星期以來,樊夢寫下一場場與我約會的夢,他寫到我們一起去書局、去海洋公園——樊夢在他夢里嘲笑我有畏高癥,不敢搭纜車——現(xiàn)實中這倒是真的,我確是從來不搭纜車。我想,或者夢里的樊夢不排斥楚兆春這個人,而我亦不排斥夢里的樊夢。 昨晚,樊夢崩潰了。他寫不完那則夢筆記,我猜他大概是夢到跟我……我見樊夢拿涂改液把筆記本涂得亂七八糟,便忍不住跪坐在他身邊,試圖擁緊他。我多想他能看見我,或者至少感覺到我的存在。我多想抹去他臉上的涕淚。我多想…… 我想做一些連自己也覺得不合理的事。」 「喂,哥哥仔!落車?yán)?到站啦!想搭多轉(zhuǎn)車就落去拍卡!」巴士司機行到巴士上層的樓梯口,對靠車窗坐著的樊夢喊道。樊夢回神過來,忙不迭將筆記塞入背包,背包都未拉好,就撐著前座的椅背,站起來,一陣腳軟,心好像一塊海綿,在這半個幾鐘里被擰緊放松擰緊放松的折磨了無數(shù)次。 他下了車,卻記不得自己是如何下車的,只茫然看著前方的沙田鐵路站入閘口。 他入了閘,卻記不得自己是如何入閘的。樊夢已記不起今天要上什么課。他在車站一張長椅坐下,翻看那本夢筆記,直接掀到去三月的部分。正欲看,樊夢就感到褲袋的手機震動,他看也不看就接聽了。 「你是不是知道我在哪里?」 那邊的人不答。 「我的夢、我的內(nèi)心、我的一舉一動,你都看過至少一次了。這幾天上去我家的人……也是你吧?是你,你真的有上來。這不是不可能的,因為你曾經(jīng)送我回家,你知道我住在哪兒,還在那一次問明我家里什么時候沒有人。加上你早就掌握我這一個月以來的夢,清楚知道我哪一天的神智最迷糊,便趁那一天上來跟我……然后你再偷去我家一把鎖匙,復(fù)製一把,再在下一次上我家時物歸原主,此后你就在我家自出自入了。你一早就算好了?!狗畨粽f。 「你為什么不出聲?你出句聲!那天你也是這樣。你看著我好似個瘋子般打電話給你,你給我寄postcard,你嚇我,你令我以為自己變成es。然后你一聲不吭的出現(xiàn),你拉我陪你上床。我該說什么?多謝你?也確實要多謝你,我食齋食足二十年,沒有情人、沒嘗過性,而你不介意我是個男人,還上了我——男人,是不是對方有洞就可以了?」樊夢見楚兆春不說話,便自暴自棄:「將一個比你高大的男人壓在身下侵犯,那種感覺比上一個心甘情愿的女人更銷魂,對吧?想來我應(yīng)該是你楚先生第一個男人,我可真……」 「你都未看完整本《夢筆記》,就對我下這種判斷,是不是武斷了一點?我沒錯是有算計你,但我為什么要算計你?你以為你是悲劇主角嗎?那我算是什么——我這個比你早三個月面對這些怪夢的人——又算是什么?甚至到了現(xiàn)在,我還會做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夢,我每天睡醒后第一個問題就是想:剛才的夢會否在某天成真?我不止一次想:如果有晚我所夢見的不再是樊夢,而是我本人的生死,那會怎樣?在這段關(guān)係中,我走得比你前很多,在你擔(dān)心什么自我分裂之前,我便活在那種不算現(xiàn)實不算夢境的世界。在三月之前,我一直想:如果到了三月還是沒有事發(fā)生,那我這兩個月以來的夢又算是什么? 「你認為你有什么資格去抱怨?你認為你有什么資格去穿上一件瘋子的戲服、說自己是瘋子然后順理成章地逃避現(xiàn)實?你就是因為懦弱,所以才跟我上床。你回想一下我們有過的關(guān)係:真的那么難受嗎?」 樊夢被楚兆春一陣搶白,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他記得第一次,是楚兆春引領(lǐng)他自己的手愛撫自己的身體。樊夢記得每一次楚兆春總是先滿足他的慾望,然后才緩慢、溫柔地擠入他的身體。樊夢記得自己如何跨坐在楚兆春身上,抱著他的頸,激烈地晃動身體,追求更深層的高潮。樊夢記得太多自己不應(yīng)該記住的東西——那是被刻劃上身體的記憶,并不能夠用一兩句「我忘了」、「我想忘了」就能逃過去。樊夢閉上眼,漸漸想起楚兆春是用怎么樣的節(jié)奏、力度去撫摸或侵占他的身體,眼眶一陣灼熱。 「你不想看下去了嗎?凡是我所寫的,我都想獻給你看。你真的不想看了嗎?」楚兆春輕柔的聲音如同一根愛撫著樊夢耳朵的羽毛,使他的心都彷彿隨著那根羽毛而變得軟弱。 他看—— 「三月一號:終于熬過二月了。我人生經(jīng)過了二十個二月,從未有一個二月是這么漫長的。過去那個月,我每晚作三四個夢,幾乎全都是跟樊夢有關(guān)的。夢里,樊夢對我笑、氣我、與我一起玩、與我纏綿……太多甜蜜的夢令我每次上課見到樊夢時,既想避開他,又想接近他。夢的次序很混亂,我想當(dāng)中分為兩類。 其一是將會發(fā)生的夢,這一類夢全都是樊夢的生活,那時他開始每晚夢見我,于是在日常生活中出現(xiàn)各種錯亂,我就在一些夢里見他身在中大,陷入崩潰地跟joe聊電話。我終于明白為什么他在某一則筆記寫道『要打倒敵我就不能夠避開楚兆春』,那是因為他每次在『現(xiàn)實』中見到我后(什么是現(xiàn)實?),夜里就不會再夢見我。在二月初的夢里,樊夢就是一直與日常的我對話,最后他『治癒』了他自己,疏遠了我,我們變回相見不相識的那種局面。 我那時心想:難道我跟樊夢的結(jié)局就只是如此?我就是被一段無開始過亦沒有結(jié)果的感情,而困擾足足兩個月?我不甘心。第二晚,我又回到起點——夢里,我回到三月初,亦即是樊夢最初作怪夢的時候。這次我改變了對策:我開門見山地跟樊夢說,我夢見了他。豈料樊夢堅決否定一切:我原本是打算以朋友的身份接觸他,與他一起追尋怪夢背后的秘密,但夢卻證明樊夢始終是個不折不扣的膽小鬼,他是斷斷不會有面對現(xiàn)實的勇氣。因此我又放棄這種策略。 第二類夢是或者會發(fā)生的夢:那些樊夢與我一起相處的甜蜜片段,可能成真,問題是我想不想讓它們成真。而我…… 二月的夢好多都是重重復(fù)復(fù)。我覺得這是一場預(yù)演:夢給我機會去試用不同對策,再為我呈現(xiàn)每種對策相應(yīng)帶來的后果。結(jié)果我在夢中用過的所有方法都不太好,有些策略使我和樊夢終生交惡、有些策略使我倆變得像陌生人,有些策略……使我得到他的身體,但無法相知?,F(xiàn)在終于到了三月,我已經(jīng)沒有機會去再去試——這次是真槍實彈上陣。 我必須找出一種策略令樊夢能夠接受我之馀,而不會完全陷入精神失常。不,現(xiàn)在言之過早,我還不知道樊夢到底有沒有真的作夢。如果沒有,那只證明這一切是我的狂想,而非命運的安排——我到底是寧愿當(dāng)一個瘋子,還是跟一個男人在一起?我發(fā)現(xiàn)即使要我跟樊夢在一起,我還是沒有半點不甘,甚至沒有任何與命運抗?fàn)幍囊庾R。我覺得這是『他』給我的機會:我肯定我做夢的日子比樊夢長,又在夢里試過對他用不同方法,只要我這一次聰明一點,不難達到最好的結(jié)局…… 樊夢,我是志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