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
當(dāng)植物墻恢復(fù)為兩盆盆栽,回過身的加爾看到神父淡笑的身影緩步走入室內(nèi)――背后,門,未開。 「他只是在我身上尋找我爹地的身影?!闺p手交疊在身前,神父在背離門板三步的距離停下,此時他與加爾至少還有十公尺距離。 回過身的加爾感到說不上的詫異,想對神父說什么、做什么,卻連伸出手都無法。 回過神時,已身在阿斯達羅特懷里。 原來直立起的床也恢復(fù)原狀讓阿斯達羅特採用臥躺狀態(tài),唯一起了變化的是這次阿斯達羅特不是完全枕平,而是用許多枕頭撐起他的上半身,加爾則與他一同呈坐躺姿態(tài)。 「神父……」沒花時間去驚異阿斯達羅特的變化,加爾才要推開阿斯達羅特的身體翻身下床,阿斯達羅特置在他腰上的手便一緊,黑蛇也以迅雷之姿繞上他的頸將他拉回阿斯達羅特懷里。 黑蛇收緊的身驅(qū)勒得加爾還能呼吸,卻發(fā)不出聲。 門前的神父笑了笑,舉起手指一動,安放桌前的椅子像被人拉出直到神父身前,神父撩衣自動坐下。 加爾只能瞠目結(jié)舌看著這一切。 感覺萬般難以形容。 他看著神父對他一笑。 「先前我忘記但最近剛想起來,爹地曾說過他收留了一個『異界之鬼』。爹地說『異界之鬼』曾說過喜歡爹地的原因是因為爹地讓他想到『故鄉(xiāng)』。而爹地從『異界之鬼』嘴里問到的訊息歸納起來,是因為『異界之鬼』會掉到這個世界是看我移居異界的外祖父看花了眼,最后留在心中的印象就是把外祖父跟自己的『故鄉(xiāng)』連接一起?!寒惤缰怼辉诘厣砩蠈ふ摇汗枢l(xiāng)』的感覺所以對爹地抱有好感,才讓爹地能夠收留救治他?!购Φ纳窀傅难劭磥砣绱藴嘏瑓s又如此遙遠,不知怎地竟消除了加爾原想掙脫黑蛇束縛的衝動。 他呼了口氣,拉開頸上因他不再掙扎而松開的黑蛇。 「你對我有好感也是為了同樣的理由?!箍粗訝?,神父柔聲。 「……」回望好似熟悉又非常陌生的神父,加爾抿唇不語。 不知是神父溫和的嗓音太過讓人信服還是加爾其實會對喜愛的人無條件信賴,當(dāng)神父這么說,他心中涌升起的情緒是明顯的――認(rèn)可。 他對神父無條件的喜愛卻不曾刻意想接近的理由,在這瞬間有了解答。 加爾看著眼前有段距離卻又比正品更無限接近的「故鄉(xiāng)」。 直到阿斯達羅特的手蓋上他的眼。 眼皮上,加爾感覺得到阿斯達羅特的手指像在物色挖入的空間。 即使能復(fù)原也不想嘗試被挖眼的痛楚,尤其不想在其他人面前,加爾伸手拉下了阿斯達羅特的手。 「我沒興趣收留別西卜棄養(yǎng)的半妖精。」在視線重新獲得光明的同時,他聽到阿斯達羅特明顯帶著惡意的聲。 砰! 加爾還來不及細思,在雙方距離的正中央空中憑空發(fā)出巨響,像是有爆裂物在空中炸開,落下帶出黑煙、不明碎片,房間內(nèi)塵土飛揚。 急速生長的盆栽枝枒推開落地窗讓風(fēng)吹了進來,沒過多久還了室內(nèi)清凈的空氣,也展露室內(nèi)的一片狼藉。 室內(nèi)無一物完好,所有擺設(shè)、物品都毀壞殆盡,紙片木片石片碎灰植物的殘渣飛散,在適才黑煙的上下方大理石製的地板與天花板龜裂了一大塊像是該處曾有一顆大圓球擠迫的裂痕,唯一完善的只有雙方身下的床與椅子。 然,神父方也不是完全完好。 依舊端坐在座椅上的神父在距離周身不到一公分處冒起了四根燒得火紅的鐵棒,鐵棒自頭到尾不住有銳利的倒鉤探出,全都處于只要神父稍加動彈改變動作便會成為傷人利器的方位。 見狀,加爾甫要回頭制止,就見黑蛇一個張嘴對空噴出黑氣,燒紅的鐵棒便縮入地面消失無蹤。 詫異地回頭,望清神父手中物品時,加爾倒抽了口涼氣。 只見他懷里不知何時多了個精緻的搪瓷人偶。 外表特點只是高價類古董收藏的搪瓷人偶有多特別、為何會讓阿斯達羅特甘心收手停止攻擊加爾一清二楚。 ――搪瓷人偶是阿斯達羅特為了開門,連續(xù)三晚灌注了全身魔力製造出的「替代品」。 還是個未完成品,卻是最后儀式中不可或缺的「鑰匙」。 「神父請把娃娃還給我!」 「用『本尊』開門可比『偽物』簡單許多。」 交疊的聲同時發(fā)出。 加爾的充滿驚慮,他跳下床鋪想要朝神父靠近,卻感覺到雙腳像被人灌了膠般動彈不得;阿斯達羅特的聲清淡慵散,話中的尖刺卻突兀顯著。 眼前兩者不同的反應(yīng)讓神父一笑。 像在釋放善意,神父單手將搪瓷人偶拋出,形成拋物線飛到伸出手慌忙接住的加爾懷里。 「……神父?」說不上感激還是不解,加爾狐疑的睞向神父?!改愕降住?/br> 他依舊對他笑著,溫暖和藹一如每次見面。 當(dāng)他轉(zhuǎn)過頭看向阿斯達羅特,精緻的笑臉卻成了嘲弄的冷笑。 親眼目睹神圣轉(zhuǎn)變邪惡的瞬間,加爾一愣。 心情……難以言喻的復(fù)雜。 「身為七君主卻被無力的人類擒拿困在連蚊子都擋不住的結(jié)界,惡魔的臉都被他丟光,別想我浪費魔力去救他。」相較無所適從的加爾,阿斯達羅特冷哼。「更別說你以為別西卜把魔力給是因為他『愛』你?別傻了,別西卜有間在你身上花這么大功夫,只是想把你養(yǎng)肥后吃了你。他餓起來可是連自己的伴侶都不忌口?!?/br> 「……你真的是僅次于惡魔王的七君主嗎?認(rèn)為這么說我會哭著跑掉還是大吵大鬧說惡魔果然都無法信賴?」面對阿斯達羅特的挑釁,神父冷哼,站起身來甩袖后雙手環(huán)胸?fù)P高下巴表情睥睨,「該不會你『怠惰』過頭,懶到連挑撥離間的能力都失去了?」 ……怎么回事?無法理解現(xiàn)況的變化,懷抱著被神父丟回來的搪瓷人偶,加爾愣愣地將視線在阿斯達羅特與神父身上變轉(zhuǎn)。 「別西卜是我的狗,我的狗要待在那里做些什么都是『我的決定』。」神父說,不像帝王霸氣,反有會對忠犬頤指氣使的女王架式?!父悴磺宄顩r的外人沒有資格插嘴!」 搭配著他的話語,加爾腦袋稍一動轉(zhuǎn),彷彿就能架構(gòu)出只差沒在頭上長出耳朵背后長出尾巴的黑衣男人匍匐于神父腳邊等著主人臨幸的模樣。 腦海中想像著神父腳踩黑衣男人的模樣,與平日溫和的神父截然不同,可若是搭配現(xiàn)在倨傲的表情又太過適合的倒錯感讓加爾一陣動搖。 倏地,身體不受控制地腳一滑、身一傾,臉硬狠狠地撞擊到冰冷的身軀上。 項頸傳來的刺痛無疑是黑蛇的利牙招呼。 加爾默默伸手拔下黑蛇,雙手撐著床調(diào)整自己被迫撲上床的身體。 他聽到背后傳來神父的輕笑聲。 「……」莫名地感到赧顏,加爾背著神父讓自己坐在床邊頭低著像靠在阿斯達羅特懷里,手卻收到兩人之間用力倒像要將阿斯達羅特的頭整著拉下地扯著他的發(fā)。 ――只是無果。 阿斯達羅特的頭連動也不動分寸。 若不是神父還在身后,加爾會推倒阿斯達羅特騎到他身上用其他動作報復(fù)。 現(xiàn)在,只能忍耐。 「我來找你是為了合作另一件事?!乖诩訝柋澈罂粗麄儭赴党睕坝俊梗窀赴氩[眼,眸中冷光閃掠。 「……」瞟了神父一眼,阿斯達羅特抬起手按住加爾后頸,硬把他壓在自己懷里。「我和別西卜是敵非友?!?/br> 「惡魔只管利益,敵人朋友都只是暫時的,不是嗎?」面對阿斯達羅特勘勘拒絕的發(fā)言,神父哼笑聲直接挑明:「你該清楚在你舉行儀式后別西卜每晚都用魔力壓下你在每個點設(shè)下為了開門而存的力量。你之所以放任不管是因為別西卜無法在物質(zhì)界使用他全部的力量,而你只要讓自己興奮起來就可以打破限制,你置之不理是因為你認(rèn)為你可以在最后一舉打破他所有的魔力限制?!?/br> 「但是你別忘了,這里是『光明教會』的根據(jù)地,即使你可以無視現(xiàn)有的封魔結(jié)界,在此之內(nèi)想使用惡魔的力量還是會受到壓抑,更別說你還要與別西卜競力。封魔結(jié)界、別西卜的魔力、儀式本身、惡魔王的印記,你確定你一次使用這么多的力量不會被天使發(fā)現(xiàn)?不會受到任何阻饒?你無謀的計畫一定會成功?用完所有力量的你被天使追殺的話你確定你還有能力對戰(zhàn)?天使們一定會阻斷你逃跑的機會,這可是你自己送上門,難得可以殺掉七君主的機會?!?/br> 「……」 阿斯達羅特彷彿默認(rèn)般沒有反駁神父發(fā)言的舉動讓加爾身體一僵,掙扎要推開阿斯達羅特的鉗制,卻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像被透明的拘束具綁住不得動彈。 兇手不作第二人想。 加爾咬牙切齒。 阿斯達羅特卻發(fā)出笑聲。 「條件?!股硢〉男β曔^后,阿斯達羅特的嗓音輕慢而冰冷。 「復(fù)仇。作為條件,我會替你消除光明教會的結(jié)界、中和別西卜的魔力,也會把這里封閉起來不讓天使察覺異樣?!股窀傅穆曇魞?yōu)雅卻又冰冷,在聽?wèi)T他溫柔語調(diào)的加爾耳中聽來,即使對象并非他,也像冰針刺進胸口?!改阒牢矣羞@能力?!?/br> 他背脊一緊。 卻感到放在頸后的手施了力讓他更加靠進懷里。 阿斯達羅特的身軀還是一樣冰冷,在相接觸時會奪去他的體溫。 但是…… 「……」加爾慶幸自己的臉被阿斯達羅特埋住。 現(xiàn)在的臉,他不想讓任何人,不管是阿斯達羅特還是神父,看到。 無視于加爾的慶幸,對談還在繼續(xù),也進入了尾聲。 「你的儀式造成恐慌,已經(jīng)有許多家長要求要把孩子帶走讓學(xué)園封閉,別西卜留下的魔力讓『光明教會』判斷這些事情是高階惡魔引發(fā)的事件,已經(jīng)對近處所有騎士發(fā)出召集令。雖然人類的力量對你無足輕重,但當(dāng)對手是惡魔王的時候,多一份絆腳石就多一分危機,否則你也不會接受我的提議?!雇崎_椅子,神父站起身,嘴角的笑像嘲諷。 「……」阿斯達羅特半闔著眼,沉默像是不想回應(yīng),又像是默認(rèn)。 讓加爾的「核」一跳。 「最后的儀式需要多少人?」 「最少上萬。」 「挺多的。結(jié)束之后這個學(xué)園最后剩下的活人也不多了吧……不過我會幫忙湊齊,好了就讓使魔來通知你?!?/br> 「……」 現(xiàn)在,加爾無法分辨自己靠在阿斯達羅特懷里是被迫的,還是被太過神異的發(fā)展給弄懵了。 他聽到神父走近的腳步音。 停頓在床邊。 「我有些話想說?!顾牭缴窀傅穆曇?,不似方才冰冷,反像是平常溫暖和煦。 一種直覺,加爾彈起身――不受限制――回頭,看到神父臉上帶著平素的溫柔的笑。 即使知道這或許只是假象,加爾也必須承認(rèn),比起剛才突變帶上惡意的神父,他更想見到現(xiàn)在的神父。 ……似乎,他能不厭惡明白表露出自己充滿惡意的對象,只有一個。 「可以嗎?」 看著神父對自己朝陽臺舉了舉手,加爾側(cè)臉瞥了眼身后的惡魔。 阿斯達羅特半闔著眼不看兩人,只有黑蛇像對神父感到厭惡般不斷齜牙咧嘴吐著蛇信威嚇。 看著狀似似懶得關(guān)心的阿斯達羅特,加爾卻有種莫名的感覺―― 阿斯達羅特的不干涉不是不關(guān)心,他是…… 「……」他抿了抿唇。 伸手用力一把抓起扯了下阿斯達羅特的長發(fā)――照例,連他的頭一公分都扯不動。 而后,松開手,跳下床轉(zhuǎn)身面對神父,加爾同樣端出「副學(xué)生會長」的姿態(tài)抬起手說:「神父這邊請?!?/br> 加爾明顯獨對阿斯達羅特有些稚氣的舉動讓神父莞爾, 然而他也不多言,只是在加爾之前走向陽臺。 「今天應(yīng)該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股窀盖澳_走入陽臺,加爾后腳跟進,在他剛踏進陽臺連門都未過時,神父便開了口?!杆杂行┰捨蚁胍淮握f清。」 開門見山的發(fā)言讓加爾腳下一頓,一隻腳跨出門外一隻腳停留房內(nèi),手還靠在門上怔怔地看著笑得溫和講話卻直接的神父。 ……他過去看到的神父都只是假象嗎?加爾說不上此刻心中的真正感受。 像是明白加爾的遲疑,神父笑了笑,走上前來到欄桿邊才旋足回身面向加爾。 「其實我挺喜歡你的。」他說。 「……」若是先前聽到這句話會很開心的加爾看著神父遲疑,一時無法回覆。 神父卻不以為意。 他來這里不是為了阿斯達羅特也不是為了加爾,只是為了他自己想要這么做,他們對他的行為有何感想有何反應(yīng),他都不介意。 他只是想做他最后該給他曾喜歡過的「人」最后的照顧。 「惡魔滿口謊言?!股窀傅?。「你該問的不是他們哪句是真是假,他們已經(jīng)把謊言說成習(xí)慣,是一種本能?!?/br> 「……」掀唇,加爾想要說些什么,當(dāng)他對上神父好似什么都了解的眼,他一時哽聲無法開口。 彷彿……明明不該如此,但他卻覺得……好似神父知道。 知道他的…… 接著他感覺到。 冰冷的手侵入腰腹將他往后壓,讓他不得不倒入身后冰冷的胸膛中。 黑蛇繞到他頸上環(huán)了一圈,最后在他頰側(cè)仰著臉看向神父。 不用背過頭也能感覺得到身后惡魔散發(fā)的魄力。 ——在他懷里的他都想要抱身躲避的強烈氣勢。 他看著神父臉上浮現(xiàn)凜然冷笑。 垂放身側(cè)的手上若隱若現(xiàn)浮現(xiàn)伴帶金光的黑氣。 是衝動,也是直覺。 加爾并未回過頭或者轉(zhuǎn)過身,而是翻手一把扯住身側(cè)阿斯達羅特隨風(fēng)揚起的發(fā)。 一如先前,即使他用盡全力也不感覺青絲主人有絲毫動搖。 但他知道他達到了他的目的。 背上的壓力減緩,眼前神父的笑容也慢慢恢復(fù)和煦,手上的「力量」消失。 更甚者,神情帶上了一絲玩味。 也很快消褪下去。 「與其問他們那句話是真是假,你該問的,是他愛不愛你?!顾f。 惡魔的愛語比沙漠里的黃沙還不值錢,渴望聽到的是傻子,相信的是瘋子。 墮天的惡魔,本能里憎恨著「愛」。 對于真正重要的事物,惡魔反而絕口不提——「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