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讓宋珩找地兒躲的事情不多，定王為她叁姊求情算一個。乍一聽說，宋珩感到相當震撼，少帝剛這個年紀，定王就敢玩兒陽謀，她也不想想，她弟妹如少帝一般大的時候，可謂少年乘勇氣，連全副的披掛都沒有，提著兩把苗刀就敢沖鋒陷陣，從托溫追著夷人攆到聚金山。岑姐惱火起來還得rou薄骨并，天女若是一意孤行，任憑是誰，說殺就殺，等邪火消散，定王的人頭早還落地了。

    這是主母家事，但跟她們這些臣女不能說完全沒有關(guān)系。定王向來擅長激將，她添柴加火，自己往大鍋里跳，已經(jīng)被免冠除帶關(guān)起來了，少帝絕不可能將此事輕輕放下。她此舉是把朝堂上所有人都拖下水。而今只有兩種可能，要么少帝釋放王次女，為戾王復(fù)爵，拉拉扯扯多年的兇逆案至此塵埃落定；要么由此契機復(fù)查舊案，腥風血雨，趕盡殺絕，不在話下——后者實是苛政，一時意氣，后患無窮。

    且不說定王主持擬寫的諫議剛被準奏，她還四處敲鑼打鼓，逢人就說自己愿意為了陛下，把愛子送去和親。單說落在她自己頭上的恩賞盡數(shù)推諉，請求為叁姊復(fù)爵于她無一利，希望雙胞胎女兒日后都能襲爵，雙王并蒂，共佐陛下，更是無可厚非。橫看豎看，都端的是不設(shè)圖謀，大道為公。定王苦口仆心，為晚輩的日后殫精竭慮，結(jié)果卻招來牢獄之災(zāi)，朝臣們會如何看待陛下？再者她天女姨母，先帝四姊，若從她開始清算舊賬，又有誰能躲得過去？眼瞧著人人自危，時局動蕩，賢臣良將都會攔著少帝。就算不想和定王風雨同舟，也不得不上她的賊船。

    武死戰(zhàn)，文死諫，進死敵，退死法。無論如何都躲不過去，但誰先誰后還是很重要的。宋珩就準備往后拖一拖，先瞧瞧老恩師有無動作，再看看愨王那邊什么動靜，最后探探岑姐府上是何口風。思來想去，宋珩還是覺得定王膽子很大，大得有些破釜沉舟的俠義肝膽，大得不管不顧，姊妹情長。這到底是天家，法理被權(quán)力踩在腳下，是非對錯，歸根結(jié)底也只是樸素的共情，就看她能否觸動少帝最隱秘的胸懷了。

    不過兇逆案的遺禍遲早要解決，少帝心中的瘡痍不能任由潰爛，再叁用藥還不如干脆動刀，她能挑事鬧這么一氣兒也好。宋珩長嘆一口氣，翻過身去，找了個舒服姿勢枕著方姓的大腿，見聞孟郎蜷在床尾，已經(jīng)睡得迷迷糊糊，遂把腿伸過去揣在他懷里，捧起書卷閱讀，以求靜心。方姓撫摸著宋珩柔順的黑發(fā)，綿綿情意逐漸攀上他這年輕繼室的臉。

    內(nèi)院的地龍向來不用，他這兒和雪胎屋里才有幾盆炭。老家主的幾位側(cè)夫凍得受不住，礙著千金在這里，紛紛往雪胎院里去了。方姓坐在床頭，素色的單薄衣料緊緊包裹著臀腿，只露出腳踝和青筋交錯著的腳面，日復(fù)一日挺直腰桿讓他十分疲勞，可千金見不得他松懈的樣子。

    在那場皮影之后，方姓恍然意識到眾生永不停歇。有人登臺，有人散場，日日夜夜，歲歲年年，亦復(fù)如是，只有千金是他最重要的人。在老家主去世以后，他一直和千金相依為命，望著千金一步步走上金鑾殿，成為廟堂上舉足輕重的權(quán)臣，他感到非常滿足?；貞浧鹄霞抑魅ナ乐蟮哪嵌螘r間，他簡直就像遭到了魘鎮(zhèn)，千金后又請了叁圣廟的娘娘來做法事，為他驅(qū)邪蕩穢，他才日復(fù)一日地清醒過來，找回了自己的身份。千金因此而感到快活，臉上的笑容多了，在他跟前時放下肩負的責任，變得像小孩子一樣活潑。帷幕與燈影之間，他比劃出身型曼妙的野鹿，千金依戀地偎在他懷里，小兔子手影投射在墻上，一蹦一跳地立起來，用小嘴巴碰碰鹿唇。翻罷了兩卷書，千金就歇在他這里，聞孟郎鋪好床榻，整理枕席，將簾子打下來，他貼著邊兒睡在床榻外側(cè)，撫摸著千金的后背，哄她入睡。

    平時都是雪胎去東觀接兩名小姐回府，有時千金也去，同雪胎并著肩慢慢行?？粗说谋秤?，方姓覺得千金長大了，憂慮她有朝一日會離開自己。晚上用罷了飯，千金留在房里跟他說話，送他路邊摘的花草、撿的小石頭，他才感到些許心安。有時千金也送些她親手做的東西，草繩扎的螞蚱，柳條編的花籃，都是成對兒的。她從小就像男孩子一樣文靜，喜歡做這些小東小西，送他一個，送老家主一個。聞孟郎會替他認真收好，每天拿出來擦擦，再擺回架子上。

    “百戰(zhàn)舌鋒少年狂，避武婦，驚文娘，欲填溝壑，攪淘百尺浪。”宋珩正閱讀的是佛多現(xiàn)二神足力降龍女的故事，想求個寧靜，卻放不下定王，索性長嘆一聲，把書一揚，兩手迭在腹上。救生佛多以神通羞辱龍王姊妹，譴責二龍過去作鄙惡業(yè)，乃至墮畜生道中，受斯惡報。后來更作猛毒心，殺害有情，因此墮落地獄，更無轉(zhuǎn)世之處。只有皈依慈姆，受五學(xué)處，至盡形壽不復(fù)殺生，方能解脫惡報，永坐蓮臺。

    清風宛若漣漪，吹起正堂的白帷帳，陳列博古架上的皮影簌簌作響。躺了一會兒，宋珩覺得困倦，翻身把臉埋進方姓懷里。她一有動作，聞孟郎就驚醒過來，待她躺好，才又趴下去，將她的雙腿往懷里攏了些，心安理得地閉上眼。千金喜歡她的小狗，吃住總在一起。陽光穿透混沌的霧靄，照進這小小的偏安一隅，然而濃郁的陰影仍然覆蓋著目力所及的穹頂，看不見太陽，只有朦朧的天光。

    很長一段時間，宋子佩都沒有再做夢了。方姓變回從前那副溫柔又熨貼的模樣，無微不至地照料她。曾幾何時，光風冉冉菲菲，她和母親年輕的繼室一起蕩秋千。時逢日晡，艷陽高照，她仰著臉去看方姓琥珀色的眼瞳，說‘等我長大了，叔叔就配給我好不好？我想要叔叔給我當正夫?！叫詹]有認真聽她說話，只是笑，手里捏著一枝山梔子，濃郁的香氣很快就使人失去分辨層次的能力，紅艷的梔子果酸極，通常用來染色。

    她那時還不懂得女男間的事，不明白母親的部分財產(chǎn)不能為女兒所繼承，更不知道方姓是個不守本分的賊yin夫，染坊的少當家只不過是送了他一捧花，說‘梔子同心好贈人’，就輕而易舉地將他勾到手。比起悔恨和惱怒，宋珩更多的是感到恥辱。她出身于書香門第，衣冠之家，卻為這樣的迷障所蠱惑，所誘騙。彼時她是那樣稚嫩，方姓竟將她的依賴和眷愛化作利劍來傷害她。傍晚殷盛祥和的夕陽成為她人生中最灰敗的時刻，方姓站在儀門前冷淡地望著她，在聽聞母親的死訊之后面無動容，也沒有派人去本家報喪，只是‘哦’了一聲，說‘把這個小蹄子轟走。’

    那一刻宋珩真切地感到自己內(nèi)心有一處塌陷了。黃昏風雨黑如磐，別他不知何處去？那之后她仍然不死心地回去找過方姓，踮著腳吃力地叩動門環(huán)，再也沒有人來應(yīng)她。宋珩不能接受自己的人生中存在這樣的過往，她不能容忍方姓偏離她腦海中慈父賢夫的形象。

    千金的皮膚白得近乎透明，甚至能看見汩汩流動的血管。她就這樣毫無防備地躺在他大腿上，溫熱的呼吸隔著布料烘烤著他的小腹，兩手摟抱著他的腰，發(fā)涼的掌心探入衣衫，緊貼著他的皮膚。仔細看她的模樣，其實和幼時并無太大的改變，眉睫仍然很淡，懸膽與口唇豐腴且正。她的指尖時而蹭到后腰，這讓方姓感到煎熬，他的目光落在廳堂，視線在空氣中找了個虛無的焦點，屋內(nèi)的空氣逐漸變得燥熱，炭火焚燒時發(fā)出的細碎聲響也被放大。千金似乎睡得很熟，方姓瞥了她一眼，微微彎下腰，往后挪動身體。

    “動什么？”

    腿上忽然一輕，千金毫無征兆地醒來，撐著身子緩慢地坐起來，黑發(fā)順著肩頭奔涌而下。方姓身子僵直，還未來得及掩飾，手腕已經(jīng)被一把攥住。“父親，您在做什么？”千金的視線落在他下腹，隔著布料已能看出凸起的輪廓。良久，千金側(cè)過臉從發(fā)絲的縫隙間瞧著他，嫌惡地皺著眉道“一起邪yin念，則生平極不欲為者，皆不難為。萬惡yin為首，您為什么就不明白？”

    她又露出那樣的神情了，雙眸中凝結(jié)尺厚的冰壁，這讓方姓下意識地回想起疼痛，感到極深的畏懼，然而身體的反應(yīng)卻和內(nèi)心的想法背道而馳。

    “父親，您之前就跟外頭的野女人姘在一起，家丑不宜外揚，我姑息您。為什么您心里永遠都有那樣污濁的念頭，永遠都管不住自己？我還在您腿上躺著呢。”千金松開他的手，坐直了一些，問道“您將我置于何地？”

    青年時纏綿病榻，千金的身體孱弱異常，稍大的風都恐怕將她吹倒。方姓望著她，喉頭哽動。恰恰是因為千金親昵地躺在他的腿上，他并沒有動什么念頭，不知如何辨駁，只能眼睜睜地瞧著千金身后如濃霧般搖晃著升騰起魁梧的身形。她的小狗醒過來，舒展身體，儼然如同她陰影中的忿怒相。

    “您還是太年輕了，揣著不該有的念頭，情思昏昏地想女人?！彼午窀械胶苁鼙撑?，久違的恥辱感涌上心間。不管她怎么修剪、矯正，方姓永遠都在她不經(jīng)意時生長出斜倚的花枝，想要離開內(nèi)院的高墻。她沉默著靠坐在床頭，感到無比失望，對聞孟郎比劃道‘藤條、竹篾。’

    “不要、不要…千金，我沒有想女人，我沒有想…”方姓看見聞孟郎穿上衣服到院子里去了，已然預(yù)料到等著自己的務(wù)必又是一頓好打。他去拉宋珩的手，伏低身體苦苦哀求，兩眼含淚地搖頭。聞孟郎進屋時一如既往地關(guān)上了門，房間內(nèi)霎時暗下去，他將竹篾整齊地放在床邊，走上前來抓住方姓的衣領(lǐng)往前廳拖拽。方姓猶不肯松手，往床里躲，絕望地懇求千金原諒他。

    ‘叁十’，宋珩想了想，比劃道‘左腿，后側(cè)?！?/br>
    明明已經(jīng)很多次了，方姓就是沒有長進，伏在大椅的靠背上又哭又叫?！拔液苌鷼?，父親。您讓人失望，不止一次辜負我的期待。”宋珩拾起幾根竹篾，橫縱排布在掌心里，按壓一挑一的順序穿插編織，用冷淡的口吻道“安心受教。我一會兒來看，若不是平行分布的印子，就讓孟郎重打——您也知道我很討厭yin亂的男子吧？隨地發(fā)情，簡直像種畜?！?/br>
    清潔和齊整是千金最基本的要求，孟郎在這一點上深得她的心。方姓攥住了大椅的扶手，叼著自己的手腕克制下意識躲閃的沖動。前幾下肯定已經(jīng)打歪了，她從不試圖糾正，而是在右腿上打新的。衣服遮蔽的地方那么多，只要她不滿意就會再叁重來。

    藤條細且柔韌，孟郎對人又欠缺同情，頭一記的痹痛還沒有漫散開，第二記就已經(jīng)落下。方姓疼得渾身發(fā)顫，腿上已經(jīng)沒有一塊好rou，求饒的話說不全，渾身都汗?jié)窳恕Ｋ詾樽约涸缫驯唤涑叽蚺铝?，卻不想還有更折磨人的。前幾天千金還讓聞孟郎打了雪胎，因為乘轎出門時遇見大將軍府長史，她上前來寒暄，雪胎沒有得到千金的允諾，就私自挑起了轎簾。挨了那一頓打，雪胎才知道人說‘老爺思念老主母，一會兒就安靜了’，只不過是場面上的托辭，千金與母親的繼室關(guān)系微妙，他連著好幾天都滿臉木然的神情，沒有來請安，千金也不強迫，宋府上下都彌漫著相當?shù)碾[私感。方姓本以為雪胎是王府出來的人，會受不了這樣的屈辱，向王姎或者舊主訴苦，檢舉相府司直私德不修。他很擔心千金的仕途被影響，宋府因此而門庭沒落，遂令長仆去監(jiān)視雪胎，然而雪胎害怕的也正是這個，如果千金倒臺，他的下半輩子就沒有著落了，故而對此叁緘其口，休養(yǎng)了幾天之后就恢復(fù)了往常的作息，晨昏定省，雷打不動。千金晚上要留在他這里，雪胎也不說話，安靜地離開，不忘掩上房門。

    連侯夫婿的棣華都自覺地維護千金，別人更不敢出頭。已經(jīng)沒人再動一點兒反抗千金的心思了，身家性命全部系在她身上，在宋府她就是王法。方姓的眼淚流得很兇，直到聞孟郎停下，他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以為自己還在挨打。左腿后側(cè)腫得發(fā)燙，從腿根到膝彎，稍有些許顫抖都刺痛難忍。千金還是尋常的口吻，下了床走過來，說“肅人說北母第九女產(chǎn)下人王，母胎中的羊水則化成男子。供養(yǎng)她人是男子在俗世中的使命，若是完成得好，才有可能回歸母神的懷抱，獲得安寧。缺乏教養(yǎng)、不受管束的男子會被騸割，變成不女不男的畜類，失去進入白山圣殿的唯一機會，永遠地被母神放逐，被族群拋棄?！彼紫律恚菩闹惺侵耋幘偷沫h(huán)扣和籠身。

    “然而中土認為媧皇浴血產(chǎn)育，亙古先民俱托一體。身體發(fā)膚受之母父，所有人都是母血父精所化，不可隨意施加rou刑，否則就是不敬母親。不敬母親就是不敬神明，不敬神明就是不敬天女?！彼午癖攘吮蓉慶ao籠的大小，相當合適。她感到滿意，遂站起身，交付給聞孟郎。她的小狗單純又天真，攤著手掌接著，不解地歪了歪腦袋。宋珩看到他，心情就會很好，耐心地比劃著解釋。聞孟郎領(lǐng)悟了宋大人的意思，便一絲不茍地執(zhí)行。

    兩枚陰丸相繼塞過環(huán)扣，會陰的皮膚被竹篾邊緣磨得很痛，方姓哀哀地哭叫一聲，想到是千金在拘束他缺乏管教的身體，感到十分不齒，籠身套住yinjing，聞孟郎有些笨手笨腳，不知道怎么扣上，遂抬臉去看宋大人。‘不錯，摸摸?！未笕藳]有責備他，反而嘉獎地拍拍他發(fā)頂。聞孟郎垂著眼簾站起身，讓到一邊。

    “像父親這樣年輕鰥居的男子，務(wù)必要管束起來，才不會失規(guī)?！彼午駥⒒\身偏轉(zhuǎn)一些，把多余的竹篾穿插進環(huán)扣的縫隙間，輕微擰動，用手背撥弄了兩下。方姓哼了一聲，顫巍巍地將臉埋進臂彎中，沒有說話。

    “外頭的野女人只會讓您感到疼痛，父親?！彼午裾f著，手掌從他溝壑分明的單薄小腹一路輕撫上來。她睡覺的時候總喜歡摟著方姓的腰，摸著他細膩的、玉一樣的皮膚，就會睡得很安穩(wěn)。這是她一直以來的習慣，更小的時候是擁著母親，分房以后她就擁著乳娘。母親說這個習慣不好，要改掉，誰也不敢違逆家主的意思，只有方姓偷偷讓她摟著。那時她覺得方姓對她特別好，比母親還要好。

    真是污點。

    宋珩止住了動作，指尖從方姓的腰間緩慢抽離，道“別再有非分之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