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因果不空(下)
天后古廟外人聲鼎沸,來往賓客信眾和巡游隊伍絡繹不絕,墟墟冚冚盛大場面前所未有。 整個寶誕慶典會持續(xù)兩天,今晚九點之后會更加熱鬧。 還神和交換花炮都會按時段相繼進行,這其中更以搶花炮最能讓人體會到天后寶誕的獨特魅力。 雖然各家花炮樣子都大同小異,但今年東英社自己的花炮足有四十呎高,整個炮身色彩斑斕艷麗,巍峨繁復程度令人瞠目結舌。 炮膽設在中央位置,頂部和底座都寫有祝福天后的語句,后背用粗細不一的竹桿撐起支架,一尊天后塑像被置于神龕內(nèi),四周掛飾各路神明和各種祥瑞靈獸,兩邊向下懸垂燈籠,華麗顯赫異常,引得來人都不禁駐足贊嘆。 各個圍村和團體精心扎制的新花炮于中午前已經(jīng)擺放在正殿天后祠附近,眾人都在等待下午三點左右的還神活動,屆時會以搶奪花炮的方式將花炮又重新分配到各個團體手中讓其帶回,以求信眾平安順遂得天后福蔭庇佑。 另一邊,盆菜宴還在繼續(xù),寬大棚布下坐滿賓客,但不遠處的內(nèi)廳卻是一片詭譎的暗流涌動。 下山虎極為不屑地斜睨回敬一眼還在敵視自己的陳浩南,邁開長腿調(diào)轉(zhuǎn)方向,嬉皮笑臉坐到鄰桌女人隔壁。 剛才看到許久不見的齊詩允令他意外,沒想到雷耀揚會公開帶她來這種場合。 但很快他便察覺今日兩人似乎又有些奇怪,一個只顧吃菜,一個只顧抽煙,完全沒什么交流,就像是湊巧拼桌的客人一樣。 烏鴉看了看對他不理不睬的雷耀揚,又賤兮兮轉(zhuǎn)頭望向齊詩允開口搭訕: “齊小姐,還記得我嗎?” 女人放下筷子,側頭看向古惑入時一臉痞笑的烏鴉,也不自覺勾起嘴角: “烏鴉哥in到飛起,我怎么會不記得?” 對方聽過后難掩笑意,抬眼斜瞥悶頭抽煙的奔雷虎,不知道這扮嘢男人怎么又冷落這位嘴甜的meimei仔,簡直有點不識好歹。 “齊小姐金口玉言,上次你叫我買的那幾匹果然中了!” “等你有空我請你吃飯,七月賽馬季開鑼再幫我指點迷津?!?/br> “好哇,沒問題?!?/br> 齊詩允呷了一口面前的梳打汽水,笑著應承下來,覺得這下山虎真是極有意思,跟他說話直來直去完全無壓力,比起雷耀揚不知輕松多少倍。 席上兩人如好友般聊得熱火朝天,烏鴉正要同齊詩允交換電話號碼時,身旁的雷耀揚終于有所動作。 他臭著臉摁滅煙蒂,拿過女人手機快速刪掉幾個數(shù)字又還給她: “陳天雄,有什么話直接跟我講?!?/br> “嘩…雷耀揚你這么小氣?電話號碼而已嘛。” 忽而,烏鴉又生出惡作劇想法,故意清了清嗓升高語調(diào),說出一番含沙射影的話: “放心好喇,我和某些勾義嫂的仆街不一樣~” 廳內(nèi)頓時安靜了數(shù)秒,鄰桌的陳浩南和山雞一眾人條件反射的向他投過眼刀,當事人山雞憤慨的想要起身,卻又被靚仔南抬手示意不要沖動。 只見男人挑釁般的轉(zhuǎn)臉看向幾人,指尖捋了捋額前挑金發(fā)絲,笑得神憎鬼厭。 沒想到還能在這種場合聽到社團秘聞八卦,齊詩允也尋著烏鴉眼神方向看過去,只見到臉色鐵青卻又不好當即發(fā)作的銅鑼灣揸Fit人,結合前幾年靚坤當坐館時洪興的一些異動,心下便立刻明了他說的是誰。 在座眾人都知道烏鴉在指桑罵槐,可礙于各自阿頂在場不好撕破臉,駱駝也最頭痛下山虎那張惹事生非的嘴,立刻又岔開話題招呼起蔣天生,替烏鴉打圓場。 不經(jīng)不覺宴席時間已過半,鄰桌上東英洪興兩大龍頭依舊是和和氣氣模樣,蔣天生臉上掛著笑,駱駝幾杯酒下肚也喝得高興,嘴里又開始老生常談說起尊師重道那一卦。 只見世故圓滑的蔣天生忽然斂了斂唇角若有所思,開始追憶往事: “講起尊師重道…我想起那幾年風頭火勢,洪興好幾個叔父不得已跑路到荷蘭?!?/br> “我記得其中有位「八指叔」,他曾經(jīng)為救我老豆斷了兩根手指,老豆臨終前都還記掛他?!?/br> “但是自從接手洪興以后太忙,我一直都沒空去看看,也不知道八指叔現(xiàn)在如何?!?/br> 中年男人言語里滿是遺憾,一旁的駱駝也虛偽附和著搖頭嘆息,演技自然得令在兩人身后斟酒的笑面虎都在心里嘖嘖稱道。 “蔣生啊,你也知道我們好多年前也跑路去過荷蘭,阿姆斯特丹我們東英也有幾個堂口,我叫阿偉聯(lián)絡一下那邊,幫你找找看…” jian詐狡猾的笑面虎聽到,自是不會放過這等待已久的大好時機,爽快應承后又是對著兩個龍頭一陣熱情拍馬。 鄰桌的雷耀揚和烏鴉聞言,互相交換了眼神心照不宣,齊詩允夾在兩人中間只覺得氛圍怪異。但畢竟混跡江湖明爭暗斗在所難免,可她并不是很在意這兩大社團表面和氣下的刀槍劍戟,比起這些她更在意今天程泰是否會到場。 在來時路上,她已經(jīng)留意到許多大小字頭的幫派成員,但似乎并沒見到和合圖的人。 程泰已經(jīng)許久未在公開場合露面,但今天這種重要節(jié)慶身為潮州佬的他沒理由只龜縮在家,而她也不知道若是這惡鬼真的出現(xiàn),自己是否能夠鎮(zhèn)定自若?再如果程泰認出她來…今后又將面臨什么樣的境況? 齊詩允心緒翻涌,寬慰自己既來之則安之,只是現(xiàn)在身旁變得沉默寡言的雷耀揚更令她忐忑不安。 兩人甜蜜戀愛時光如過眼云煙轉(zhuǎn)瞬即逝,其實現(xiàn)實里早已是不堪一擊的千瘡百孔。 撇開情侶關系,雷耀揚是個惡貫滿盈冷血無情的毒梟,即使表面有正經(jīng)生意做掩護,能和政界人士談天說地…卻也不能洗白他的真實身份,而他也不可能會為了自己…放棄多年搏命拼殺得到的地位權勢,輕易和程泰那老鬼反目成仇。 那如果雷耀揚知曉了她與程泰這一層關系…知道了她是為了接近仇人而利用他…他又會如何抉擇? 各種慘烈后果她設想過無數(shù)次,可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無法參透那男人的想法。 待洪興一眾人離開,酒氣繞身的駱駝才注意到坐在東英雙虎中間的齊詩允。 只見精瘦老人笑盈盈走上前來落座,無需多問他也一眼便知,她就是那個惹得向來冷靜自持的奔雷虎喜怒無常的神秘女友,不過能讓雷耀揚正經(jīng)拍拖還帶來同他見面,應該也不是等閑之輩。 此時,廳內(nèi)只有下東英三位堂主和龍頭,就剩她一個女仔坐在幾個大男人中間,神色倒顯得有些不自在。 “詩允,叫駱生。” 見駱駝過來,雷耀揚勉強露出一個笑容,開口向她介紹。 “駱生好?!?/br> 雖然是頭一次親眼見到東英龍頭,但或許是駱駝的樣子比起旁人看起來更平易近人,齊詩允心里也不那么排斥,淡然上揚起唇角乖乖禮貌叫人。 駱丙潤應聲點頭,臉上露出慈祥滿意笑容,想起之前烏鴉私底下就跟他閑聊八卦過這女仔,覺得她極有意思,故而又再度開口與她攀談: “齊小姐是馬報記者?真是好犀利,我聽說馬報好像很少有女記者?” “不過我對賭馬不大有興趣,不然還要跟你請教一二?!?/br> “駱生好客氣,請教不敢當,我也只是因為工作關系懂點皮毛。” “寫馬經(jīng)確實是陽盛陰衰,我們周刊部加上我一共才五個女同事。我是去年才被調(diào)到馬經(jīng)周刊,之前一直在新聞部。” 說這句話的同時,齊詩允用余光掃視一旁的罪魁禍首雷耀揚,這件事不管想起來多少次都讓她覺得生氣。 男人又燃起一根雪茄,腦中不由自主想起兩人偶然結識的那個雨夜,再過不久他們相識就快一年。 那晚,就像是命中注定的指引,她好像不知不覺就闖入了自己的世界,叫他在也移不開眼。 他想起在大排檔抬頭看見她的模樣,想起他在隧道口撞見她的迷茫窘迫,想起他們在同一把雨傘下的眼神交匯…與她在一起的所有畫面場景他都牢記于心,這不長不短的一年內(nèi)可謂跌宕起伏悲喜不斷,實在發(fā)生太多事。 但前所未有的矛盾感也在心中反復交織,雷耀揚自認早已不是曾經(jīng)感情用事的愣頭青,可齊詩允的突然出現(xiàn),卻將他固若金湯的堡壘和高墻一點點拆卸毀壞,早就已經(jīng)無法還原。 可即使是已經(jīng)鐘意她到入骨入血的地步,他也不能稀里糊涂任由她利用。 今天會選擇帶她公開露面,也是想要看看她究竟想要玩什么花樣,可她好像隱藏得太好,到目前為止都未讓他發(fā)覺異樣。 廳外依舊喧鬧,飯桌上駱駝一直問東問西,這小女人也輕松地應對自如,烏鴉和笑面虎時不時插幾句嘴講笑,氣氛活躍輕松不少。 此時駱駝近身家強一陣小跑進來,通知在座幾人和合圖龍頭程泰剛剛駕臨,正帶著一眾細佬在天后祠外上香參神。 “嘩!這傻佬,現(xiàn)在才來?” 駱丙潤不由得笑,程泰這老家伙消失了好久現(xiàn)在終于肯露面,不知情的還以為他悄悄駕鶴西去了。 “齊小姐,食飽未吖?等下帶你看看我們元朗的還神和搶花炮,一定勁過蒲臺島!” 剛才聽到程泰的名字,齊詩允心臟重重的跳動又下墜了幾秒,但還好反應快,神色自若也及時回上了駱駝的話。 身旁的雷耀揚若有所思呼出一口煙霧,并沒有及時察覺齊詩允的細微變化。 兩叔侄自上次程嘯坤被送醫(yī)急救后就未再見過,聽說因為那衰仔的子孫根狀況不容樂觀,這老家伙沉寂許久,前幾個月程嘯坤去了國外想要做補救至今還未返港,也不知砸點錢修復程家還能不能有后。 雷耀揚本以為這老鬼今天不會出現(xiàn),沒成想他還是來了。 因為在賭場打了程嘯坤那件事,他不愿讓齊詩允再回憶起那些不開心,暫時也不想讓她知道他們之間的關系,再加上那傻佬愛發(fā)癲又口無遮攔,想著最好還是不讓他們碰面。 幾人說話間就起身往外走,駱駝領頭走在最前,烏鴉笑面虎緊隨其后,很快廳內(nèi)就只剩下一男一女。 雷耀揚滅掉雪茄又抬手整理襯衫領,齊詩允平復好心緒拿起背包,繞開坐凳正想要先他一步走出去,卻聽到男人在背后低聲開口: “這兩天太忙我都沒睡好?!?/br> “搶花炮沒什么好看的,等我同泰叔打個招呼就帶你先走?!?/br> 齊詩允腳步滯住,看來他并沒有要帶自己去見程泰的意思。 但即使自己心中已經(jīng)做好隨時會見到那惡人的準備,卻也還是抑制不住的失落和忐忑。 她轉(zhuǎn)過臉看向雷耀揚,只是平靜的點頭說好。 眼看已經(jīng)過了兩點,古廟外聚集了更多信眾,此時氣溫少說也有二十八度,陽光愈發(fā)強烈刺眼,讓人忍不住抬手遮擋。 齊詩允一路跟著雷耀揚,兩人走至廟外大榕樹下他才停下腳步,只吩咐她和加仔在一起等候片刻。 此時,正殿天后祠外圍滿一群社團人士,個個都生得悍勇,為首的老人兩鬢斑白,著石青色繡金龍對襟唐裝衫,雖然身材微胖個頭不高,但氣場極為不同,一看便知來頭不小,縱使不認識的見了也要退避三舍。 和合圖金牌打手掙爆鶴立雞群,后腦刀疤似蜈蚣盤踞,和另一位西裝骨骨的近身高文彪似左右護法般守在程泰兩旁,一眾細佬嚴嚴實實圍在他身后,而他親生仔程嘯坤卻了無蹤跡。 看這架勢,傻佬泰還是對去年的槍擊事件有陰影,就算灣仔皇帝縱橫江湖呼風喚雨幾十年又如何?不也照樣是個怕死鬼? 齊詩允和加仔站在樹下遙望天后祠方向,從內(nèi)廳出來就感覺心跳一直忽高忽低,她也沒想時隔多年再見到程泰,會是在普渡眾生拯救人性命的天后娘娘面前,眼見他虔誠上香的樣子,還真是有種說不出的諷刺。 當年他帶著人上門頻繁同父親交涉,齊詩允在樓下都能聽到書房內(nèi)他與爸爸的高聲爭執(zhí),可這男人出了書房對著她,卻是一副慈祥和藹面孔。 真是個佛口蛇心,令人不齒的惡人。 “泰哥怎么現(xiàn)在才來?” 待程泰上完香,駱駝走上前同他寒暄,兩人輩份相當年齡卻相差幾歲,傻佬泰當上和合圖龍頭時,他還只是東英堂主。 “剛從西貢過來,糧船灣那邊有海上巡游請我過去,推脫不掉喇?!?/br> “你這邊真是好熱鬧,人比去年還多!” 矮個男人臉上微微笑,同駱駝并肩而走,兩人前方被讓開一條道。 傻佬泰名號威震地下世界多年,又是輩份頗高的長者,自然是不能怠慢,烏鴉幾人也識趣走上前,禮貌叫了聲“泰叔”。 矮個老人望著人高馬大的烏鴉,又想起被自己縱容慣壞的程嘯坤,心中直嘆兒子不夠爭氣。 陳天雄從十多歲起就跟著駱丙潤,被駱駝當作契仔一樣對待,而他也投桃報李為東英掙下榮光,只是不知道以后…會不會是頭喂不熟的惡虎。 “雄仔你真是越來越扎實了,上次拳賽聽說你同洪興太子打了個平手?” “都過去好久了泰叔,不值一提。” 程泰說完,烏鴉笑笑擺擺手,想起去年與太子那一場拳賽打得驚心動魄,雖然是第一次同洪興戰(zhàn)神較量,但對方卻是個不能小覷的對手,以后若有機會,一定要打到太子心服口服。 “欸,耀揚呢?” 男人左顧右盼,沒尋到奔雷虎身影只覺得奇怪。 “大概同他女友在一起卿卿我我啰,比我們這些孤家寡人忙?!?/br> 金棕發(fā)男人半開玩笑正說著,頭發(fā)花白的男人面上也略微詫異,雷耀揚時隔多年居然又正經(jīng)拍拖了? 突然又聯(lián)想起之前程嘯坤被他一怒之下打斷鼻梁的事,他清楚記得兒子說過,是對方勾引在先才惹得雷耀揚下了重拳。 程泰頓時心生好奇,倒是對這手段下作的狐媚女人頗感興趣了。 當他正想問對方姓甚名誰叫來打個照面,幾步之外就看到了雷耀揚正掛斷電話獨自朝他們走來。 “泰叔,好久不見,一路辛苦?!?/br> 雷耀揚禮貌笑著開口,程泰拍了拍他手臂以示親切,一行人往附近休憩,等待還神儀式開始。 榕樹下周圍喧鬧異常倒是涼爽,此時兩人正有一搭沒一搭聊天。 身旁男人還是像之前一樣健談,但不知是她錯覺還是什么,齊詩允總覺得加仔今天對自己有些刻意保持社交距離,完全不像在泰國時那樣親切自然。 但她現(xiàn)在完全無法集中精力思考這些事,剛才只是在人群中遙遙看見那許久未露面的殺父仇人,她就已經(jīng)覺得極為窒息。 那一刻,她緊咬牙關,略微顫抖的攥緊雙手,掌心和后背都冒著冷汗,有恐懼,有膽怯,有仇視…還有無法對任何人說出口的憎恨,可現(xiàn)在她卻為了接近這惡人…不得不備受折磨煎熬,做許多違心事。 可這是她自己選的,現(xiàn)在也只能一條路走到黑。 思海洶涌心緒不寧,突然身旁加仔手機響起,聽過幾句話后他應聲掛斷又轉(zhuǎn)臉望向齊詩允: “齊小姐,大佬說讓你過去同泰叔見個面?!?/br> 女人聽到后直覺身體僵冷了一下,卻又很快有一股血液熱流往頭頂奔竄。 雷耀揚怎么突然又同意了?會是程泰要求的嗎? 但這一天她不是等待已久了嗎? 不過打個照面而已,她何懼之有? 況且做了虧心事的人是那老鬼,她倒要親眼看看殺人無數(shù)的灣仔皇帝,還記不記得被他弄到家破人亡的自己。 “走吧?!?/br> 齊詩允瞳孔內(nèi)的震蕩被強壓下,她很快調(diào)整好情緒,跟著加仔一路向前。 人潮在天后廟內(nèi)外涌動,還神儀式?jīng)]多久便將開始,各個圍村和團體的花炮會前站滿了人,大家都做足準備蓄勢待發(fā)。 不遠處棚布下由雷耀揚作陪,兩位社團龍頭正在品茗,幾個近身都去為即將開始的搶花炮做準備,和合圖留幾個細靚站在四周,個個都恨不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唯恐傻佬泰再遭不測。 因為雷耀揚的這層關系,東英同和合圖鮮有爭端,兩大社團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各占山頭發(fā)展勢力,看起來倒是一片祥和。 當年深水埗一戰(zhàn)后,兩位龍頭競相向他拋出橄欖枝,雷耀揚權衡利弊下,最終還是選擇了東英。 而除了自小跟著自己的烏鴉陳天雄外,駱丙潤對雷耀揚也是極為看重,當年他過檔沒幾年,駱駝就將其升任為東英五虎之一,又把他姓氏里的「雷」字引用到花名中。 起初「奔雷虎」名號讓雷耀揚有些抗拒,他并不想背負著這個令自己憎惡的姓氏行走江湖,但駱駝一番解字令他釋然:因為在三合會的江湖暗語中,「雷」字等同于「義」字。 而「雷氣」,即是「義氣」。 雷耀揚左邊胸膛上的猛虎圍抱雷字刺青,便是由此而來。 程泰坐居中央,與駱丙潤說笑談論著當時與他爭搶雷耀揚過檔自己社團的陳年往事,唏噓歲月如梭,蹉跎半生已年過花甲。 喝過一盞茶,駱駝又匆匆起身去應酬,只剩下雷耀揚與他坐在桌前聊一些生意瑣事。 雷耀揚表面禮貌,心里卻不太痛快,方才也是拗不過程泰執(zhí)意想要見齊詩允的要求,又想著反正遲早都會有這一天,也只好點頭同意。 兩叔侄仿佛如同從前一樣毫無芥蒂地談笑風生,正說起程嘯坤的近況時雷耀揚又替他斟了一杯熱茶,當程泰拿起茶盞抬頭那一瞬,看到一個瘦高女人正往他們這桌的方向走來。 陽光太強,矮個男人微虛著有些老花的眼,試圖看清她的模樣。 直到她走近一步,又再近一步…輪廓也逐漸清晰起來。 她看起來不過二十幾歲,打扮頗為簡單樸素,五官精致小巧俏麗,臉上一對桃花眼生得極靚,右眼眼尾有一枚淚痣。 是一種很陌生,卻又令他莫名熟悉的感覺。 “詩允,這是泰叔?!?/br> “泰叔,您好?!?/br> 待女人坐下,雷耀揚開口介紹,齊詩允也忍住惡心禮貌寒暄,嘴角的笑意像是微風吹動水面,很淺很淺。 聽到雷耀揚叫她的名,程泰將手里的茶盞慢慢放回桌面,有些不確定自己是不是上了年紀耳朵不大靈,神情就像是被按下暫停鍵般凝滯了幾秒,腦海里瘋狂搜索著好像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自己江湖生涯里的這兩個字。 而古怪的是這女仔就如同初生牛犢一般,面對著他毫不怯懦,與他就像是初次見面的陌生人。 或許是意識到自己有些許失態(tài),程泰連忙從嘴角扯出一個笑容,也迎上面前女人的視線: “嚯,小姐你好,請問貴姓???” “泰叔客氣,免貴,我姓齊?!?/br> 齊詩允語調(diào)平靜柔和,說出姓氏時若有似無加重了咬字,她盡量克制住猛烈跳動的心臟,開始仔細留意對面男人的神情。 姓齊? 傻佬泰心中驚異,握著茶盞的手指關節(jié)都有些發(fā)白。 靜默幾秒后,只感覺太陽xue跳動得厲害,他想起來了…他認識的姓齊的人…只有十多年前死在他手上的… ——她是齊晟的女兒?! ——她怎么會是雷耀揚的女友?! 果然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待她說完,面前男人渾濁瞳孔里明顯閃過一絲慌張,齊詩允心下立即明了,程泰一定想起來自己是誰。 但分秒間又見他恢復如常笑起來,佯裝著一臉親切慈祥: “…姓齊?” “這個姓氏在香港真少有。” 程泰說罷,齊詩允的回憶仿佛被拉回很多年前,他此刻模樣和她小時候見過的表情簡直如出一轍,令人作嘔。 “是啊…” “的確很少。” 她克制住憤恨情緒,凝視矮個男人意味深長地輕輕一笑,露出令人難以捉摸的神情。 程泰隱約記得當年事發(fā)時她好像才十歲出頭,而且一切都被處理得滴水不漏,縱使對簿公堂,但已經(jīng)破產(chǎn)的齊家根本沒有可以控告他的鐵證,后來得知母女倆隱居深水埗再無翻身機會,程泰才真正松懈下來。 沒想到時隔多年,齊晟女兒居然會再次出現(xiàn)在他面前,還是以雷耀揚女友的身份…所以她與雷耀揚的情侶關系…是早有預謀還是機緣巧合?所以現(xiàn)在她是想要利用雷耀揚的財勢權利…對自己展開報復嗎? 可為何看起來,她好像并不記得自己? 不過很顯然,一旁的雷耀揚還被蒙在鼓里。 既然能騙過雷耀揚,把她肯定是在偽裝,還偽裝得很好。 但無論如何,現(xiàn)在他自然是不能動她了,因為整件事背后…實在牽扯太多。 腦中思酌片刻,程泰心中又不禁發(fā)笑,在心底慢慢生出陰險計策。 不論他們之間是真情還是假意,不論她是不是佯裝不認識自己,但眼前這對孽緣,簡直是上天在他有生之年特意安排的一出好戲。 他這個旁觀者倒想要看看,他與這女人之間,是不是依舊會以悲劇收尾? 當年的事雷耀揚并不知曉,又正好在事發(fā)那年一意孤行踏入黑道與雷義對立,這些年也一直排斥所有與雷家相關的一切。 但只因為他是雷義的兒子,縱使程嘯坤受了氣他也不能對他如何,而他自己也受制于他父親多年,一直低三下四為雷家勤勤懇懇賣命才換來今時今日地位。 忽然,程泰看向兩人的眼神變得意味深長,今日這樣魚龍混雜的大場合,雷耀揚卻毫不避諱帶著齊詩允示于人前,想來上次澳門賭場開業(yè)應該也是二人共同出席,而他也再次怒發(fā)沖冠為紅顏。 雖然他也知曉程嘯坤素日的作風,但在賭場被打得口鼻流血,無論如何,齊詩允一定脫不了干系。 可雷耀揚一向不是感性的男人,這情場浪子怎么會傻到被女人哄騙? 想起這小子曾經(jīng)很鐘意一個中文老師,卻也沒有要帶著在人前拋頭露臉的程度,而且都是雷耀揚在長沙灣屠場一舉滅掉魯笙后,他才知曉那女人的存在。 雖然歲數(shù)不饒人,但江湖風浪他見得太多,兒女情長在這個中都顯得頗為幼稚,混跡黑道刀尖舔血,動情是大忌,更是致命弱點。 但以他對雷耀揚這么多年的了解,可以確定這小子這次是來真的。 而齊詩允對雷耀揚是否真心都不要緊,因為現(xiàn)在她對自己而言,簡直是個送上門來的意外之喜。 矮個男人又想起剛才與駱駝對話時,恍惚聽說奔雷虎的女友是名記者,但至于是哪家報社或電視臺的他完全沒興趣,不過現(xiàn)在他倒是可以借此為由,給兩人添添堵。 “剛剛聽駱老說齊小姐是記者?” “我們耀揚眼光果然獨到,以前鐘意老師,現(xiàn)在鐘意老記?!?/br> “只可惜那位老師福薄,人不在了…” 陰陽怪氣的話音剛落,程泰笑得和藹,作出一臉名副其實的傻佬模樣開口: “唉,都過去了,不提了不提了,我祝你們兩個長長久久,百年好合!” 聞言,雷耀揚轉(zhuǎn)臉看向那突然提起陳年往事的老鬼,本來和煦的臉瞬間陰沉,想來是他還在記恨自己打了程嘯坤,在這當著齊詩允的面裝傻充愣篤背脊。 身旁的女人面色如常,心臟卻像是被針尖猛扎了一下,只是垂眸不語。 雷耀揚心底的怒火直直往上竄,捏緊了在手里把玩的打火機冷笑一聲: “呵,多謝泰叔?!?/br> “承你吉言了?!?/br> 程泰將兩人的細微變化收入眼底,不由得笑起來又遞了支煙給他。 男人接過,銜在唇邊點燃靜默無聲。 此時吵嚷的鑼鼓聲和鞭炮聲震天響,還神活動引得人潮都盡數(shù)涌向天后祠對面的涼亭。程泰站起身,虛情假意告別二人,幾個細佬也跟住圍上前一同過去。 半晌,桌前兩人不語,與周遭的喧囂景象格格不入。 隨著一口煙霧在眼前慢慢飄散,雷耀揚用力滅掉他抽不慣的南洋紅雙喜,琥珀色瞳孔看向神情漠然的齊詩允: “泰叔他年紀大了,說話總是顛三倒四不知所謂?!?/br> “而且那已經(jīng)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你不用放在心上?!?/br> 只見女人站起身與他視線交匯,轉(zhuǎn)而輕聲笑道: “我早就說過對雷生的情史沒興趣,怎么會放在心上呢?” “而且實話告訴你我也怕死,加上我這個人也沒什么福氣,恐怕是要辜負泰叔的一番祝愿了?!?/br> 笑容依舊掛在齊詩允唇邊,可眼神卻已是令人無法解讀的復雜,雷耀揚望著她不語,只覺得五臟六腑都快被集聚的火氣撐到爆炸。 —————————————————— 墟墟冚冚:形容熱熱鬧鬧,像集市一樣 字頭:幫會、幫派 阿頂:老板、上司 老記:記者 篤背脊:講壞話,爆人隱私,戳脊梁骨 因果不空:出自《佛經(jīng)》:“萬法皆空,因果不空”,指一切事物都是因緣和合而產(chǎn)生的,正因為遵循了這個規(guī)律,所以萬法緣起緣滅,其實緣起緣滅就是因果。因為因,所以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