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流言。

    伍府也不例外。

    所以，接連幾日，只在合歡閣里活動不出的珍娘也聽到了不少的間話蜚語。

    好比：『少夫人怎么這么倒楣??！好不容易有個孩子偏生卻又掉了』。

    或是：『二姨太真是好命，進(jìn)府不久就懷上孩子，現(xiàn)在又遇上少奶奶掉了孩子，恰好有扶正的機(jī)會，說不定少夫人還會因為出無子嗣而被夫家休離呢！』

    這話說得是夸了。就算不提出身名門，單說伍府也算是詩書傳家，十分注重禮教與臉面，珍娘就是無子也斷無可能因此被休棄。

    只不過：

    『唉啊，扶正怎么可能，只是現(xiàn)在府里上下誰不把眼光焦點(diǎn)放在二房那邊？管他是為了什么

    ，二房奶奶都已經(jīng)是大伙兒疼惜、獻(xiàn)媚的對象。少夫人這邊往后要是真生不出個孩子，正妻之位也只不過是名存實(shí)亡了?！?/br>
    名存實(shí)亡嗎？聽到這話的珍娘不由得澀澀的、冷冷的，卻極為認(rèn)同的笑了一笑──這不就是她現(xiàn)在的情況嗎？這話說得多真實(shí)啊！

    真實(shí)的殘酷。

    而這一切能怪誰呢？

    下人們議論紛紛這個疑題，她自己也是。

    只是，不論她怎么作想，卻怎么也想不出個解決。

    于是她每日漫步，漫無目的的在只有她、沒有別人，也沒有任何人會真切關(guān)心的合歡閣里隨意游走，似有若無的思考著每一個竄過她腦中的想法。

    究竟，她是為了什么才費(fèi)盡心思嫁入伍家，嫁給他伍書德，成為他的妻？

    究竟，她是為了什么才將自己弄到這樣空寂的境地？

    她雖然出身富貴，是爹娘的心頭rou、掌中寶，遠(yuǎn)比續(xù)夢園里那個貧家姑娘各方面不知勝出多少，可，嫁出去的女兒總是潑出去的水，就算她敢厚顏回家哭訴自己的哀傷，但娘家的父母至多也只能當(dāng)她背后沉默的依靠，無法成為站在她身前，為她正名出氣的發(fā)聲者。

    原來，權(quán)勢名利在許多事的面前空渺的一點(diǎn)用也沒有。

    原來，到了這時候，她甚至比一個貧家女兒還要不如。

    思慮越來越多，思緒越來越雜，僅管秋晨風(fēng)涼，珍娘卻無法釐清自己此刻的心思，憂鬱已極的胸臆間除了一股透不出的窒息感如火悶燒，她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隨意漫步的走著，不覺間珍娘也走痠了腳，略感疲憊。她下意識的走向合歡閣的月洞門內(nèi)側(cè)，輕輕倚身靠上，權(quán)作休息。

    不意，這時綠兒正提著個食籃往閣邊遠(yuǎn)遠(yuǎn)而來，一旁還有個不知是哪房的ㄚ頭正與她間話。

    定睛細(xì)瞧，珍娘這才確知那ㄚ頭是婆婆房中，一名名喚珠兒的ㄚ頭。

    「我說綠兒，你房里的主子現(xiàn)在如何？」

    這話似乎問得由來單純的綠兒有些困惑，她回問：

    「什么如何？」

    「就是少奶奶啊！她前些日子不是意外小產(chǎn)，身子好些了嗎？」

    話說得清楚了，綠兒會過意后隨即嘆了口氣，道：

    「照大夫的說法是好的差不多了，只是……」

    珠兒側(cè)首停足，睜眼望向她。

    綠兒也跟著停下腳步。

    「少奶奶身子是好了，可自從她曉得肚里的孩子沒了，就再也笑不開臉了。珠兒，你曉得嗎，原本剛滑胎時，少奶奶只當(dāng)自己是身子差，才昏倒在續(xù)夢園前，可在聽過醫(yī)館老大夫替她悉心問診后的結(jié)果，少奶奶可以說是心死了。前些天，她躺在床上時跟我說，她一開始聽到大夫告訴她肚里的孩子掉了的時候，心底雖然難過，但轉(zhuǎn)念想，她并非是不能懷胎，僅管傷心，卻多少還能釋懷。可，沒料到她要求老大夫為她補(bǔ)身，期待能懷上下個孩兒時，老大夫卻告訴她，少奶奶身子骨天生就弱，懷孕本就不易，這次意外掉了孩子，更加傷身，要想再有個孩子，只怕難上加難，機(jī)會渺茫了……」

    「是哦……少奶奶好可憐啊……」

    珠兒口中話語雖有用上憐惜字句，但臉面上卻絲毫不見半分疼惜劉珍娘失子的神色。

    反倒是綠兒在不自覺間為了她合歡閣中的主子滴下幾滴心疼的淚水。

    她揩了揩眼角，續(xù)道：

    「少奶奶沒了娃娃我固然為她心疼，可說正格的，末了少奶奶跟我提的問，才真讓我覺得不值又難過?！?/br>
    珠兒問道：

    「是什么？」

    「那天少奶奶跟我說完她的傷心事后，隨即問了我：『你家少爺呢？今天來過了嗎？怎么我好像許多天都沒見到他了？』我聽到這話的時候真差點(diǎn)沒哭出來！少奶奶好可憐啊，沒了娃娃，少爺又少來關(guān)心她。難得親自送藥來，也只是在門口將東西交待給我人就走了，真進(jìn)到屋里去探視、問候少奶奶的次數(shù)屈指不過三次。我、我真是為少奶奶抱不平，真為她覺得不值！我是少奶奶屋里的ㄚ頭，我知道她真的很愛少爺，可少爺有了二房奶奶后就不再疼少奶奶了，這真是、真的是……唉啊，我不會說啦！我沒讀過書，連罵人的話都沒能說得全，真是氣死我了！」

    綠兒氣得狠勁跺腳。

    珠兒道：

    「是嗎？這樣說來少奶奶還真是可憐。可我們不過是沒地位、沒身份的下人，就算罵出什么狠話戳到點(diǎn)子上也算不上真幫了主子什么忙，這么說來，綠兒你也甭生氣了。話說回頭，你該要為自己想想才是啊！」

    這話說得綠兒困惑了。

    「什么意思？」

    「照眼下這情況看來，少奶奶這房怕是要失勢了。你可不曉得呢，當(dāng)初你被派到少奶奶這邊時，府里的ㄚ頭們說有多羨慕就有多羨慕！大伙全都在推想你就算沒機(jī)會趁勢給少爺作妾收房，只要大房奶奶心眼好，免不了你也能跟著吃香喝辣，總是有好無壞。誰想得到到了今天，少奶奶卻是落到這般田地？你也看得清眼前的狀況，少爺對姨奶奶又疼又愛，二房奶奶未來也還有個寶貝娃娃依靠，不怕沒人關(guān)愛?？缮倌棠叹筒煌?，她雖然后頭娘家有錢有權(quán)卻也不能事事都請家中爹娘作主，而在往后要安身立命的伍府大宅里縱使她錢銀不至匱乏，也不會沒有ㄚ頭小廝照料

    ，可照你所說，她連少爺?shù)膽z愛同情都沒有，你想，往后合歡閣里會是哪般景況？這還需要我跟你多說嗎？說起來她不也什么都沒有嗎？」

    「這……」

    綠兒倏然無語。

    「現(xiàn)在我們這些ㄚ頭可都不覺得你的處境有多好了。對了，前兩日我有聽到老太太說想往姨奶奶房里添人，你要有興趣，我找個機(jī)會探探她老人家的口風(fēng)，看能不能將你移過二房那里去。」

    綠兒微瞠目。

    「你要覺得二房那兒好，怎不自己過去，這么大方要幫我？」

    珠兒掩唇得意輕笑，順手提了提手中食籃。

    「我是老太太屋里的ㄚ頭，待遇是能差到哪去？不時還好吃好喝呢！我是看在與你姐妹一場，總要替你想想后路??！」

    驀地，綠兒向她怒顏以對，正色道：

    「要不是有二房奶奶的存在，少奶奶現(xiàn)在哪會吃苦！我討厭那女人，你再別跟我提這事兒，否則我肯定跟你生氣！」

    說完，她轉(zhuǎn)身撇下珠兒就走。

    心中被珠兒激起的氣猶自未消，綠兒忍不住嘴上咕噥：

    「得寵又怎樣？還不就是個姨太太！我寧愿跟少奶奶被人冷落，也要不進(jìn)你房里去看你囂張的臉色！哼，小人得志，可惡、可惡！要是沒有你就好了，要是沒有你少奶奶就不會被冷落了！都是你不好，沒有你在就好了！」

    綠兒越講越是氣忿，竟連在經(jīng)過月洞門時全然不察她忠心維護(hù)的主子就立身在側(cè)。

    「都是她不好……是啊，我也覺得……如果沒有她，多好……」

    珍娘聽盡了兩名ㄚ頭的對話。

    同時，也第一次聽到，在她的心中，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