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陰陰，夾道兩邊的楊樹高大青綠，柳樹則白絮紛揚(yáng)，這條古道原是自淞湖大營通往城中的唯一要道，去年又因戰(zhàn)事剛剛修繕過，仲春風(fēng)景甚是秀麗。葉渺縱馬緩緩走著，見極遠(yuǎn)處黃土卷起，有一騎遙遙策馬而來，奔至她身前忽地停住，勒韁下馬，屈身行了個軍禮，“屬下淞陽關(guān)都尉寧大人座下參軍，拜見葉帥?！?/br>
    葉渺令他起來，因問事由，那參軍從懷中一掏，雙手遞上一封信筒，“奉命往淞湖大營中送信，不曾想路遇葉帥，密信在此，還請葉帥檢閱?！?/br>
    葉渺伸手拆了那信筒，抬手撥開紛飛的柳綿，從筒子里抽出一張薄薄的黃紙來，上面紅藍(lán)印文做得甚是繁復(fù)，壓著內(nèi)閣和皇室的璽章，卻是一枚調(diào)令。隨令的是一張短箋，她展開來瞧了一眼，一并收在袖中，道，“也罷，你既是寧都尉的人，便隨我一并回城吧?！?/br>
    來信是顧秀所寫，她數(shù)月來在淞湖收整軍心，自覺頗有成效，正欲回京與顧秀相見。奏表剛剛發(fā)上去兩天，就接了這封調(diào)令，連同那人一封短信，求她再去一趟江北。

    守山大陣兩年一調(diào)伏，算著時日確也到了。葉渺這番既決定暫緩回京，索性下令從本家調(diào)了一隊(duì)弟子來，于郡府稍作休整，借著淞湖郡吳大人的驛站，給京中寫了一封手書，再帶著葉家眾弟子南下，往姑賀大營去了。

    因京城與淞湖之間的永興渠正在修建，洛、渭兩條京畿之地最重要的水路都被堵塞，連月不能通行，待得葉渺的回信送至京中，已是叁月上旬。顧秀正在滿庭芳中飲宴，衛(wèi)儀就從身后過來，悄悄遞上了這封信。顧秀拆開一瞧，只見是軍中常用的信紙，右上角有個小小的四葉菱花，偌大的一張紙卻只龍飛鳳舞地寫了四個大字——“下不為例”。

    算來上次相見還是除夕，阿渺要生這個氣也是在所難免，顧秀想來就是一笑，旁邊公主霏見狀道，“二jiejie笑什么？”

    顧秀便微笑著將信遞給她看，公主霏瞧了一眼，莞爾道，“葉帥和jiejie鬧脾氣呢，這下可要怎么哄得回來？”

    顧秀笑道，“還肯給我寫信，想來氣得也不重?！睆?fù)又接著之前的話道，“夏小將軍奉命主持永興渠修建，眼下將要完工，方大人昨日見我還問殿下要給什么嘉獎呢，你意下如何？”

    公主霏笑道，“永興渠關(guān)系到京城命脈，倘若修成便是功在千秋，夏昌杰年紀(jì)輕輕得此奇功，夏老高興還來不及，又怎會在意我給什么嘉獎？”語罷，臺上正好一曲奏完，公主霏身邊的崔姑姑來稟，道葉家使節(jié)已至京中，葉大護(hù)法帶著人馬剛在驛館歇下，正等待接見。公主霏生長在宮禁之中，對玄門頗為好奇，當(dāng)即笑道，“宮城路遠(yuǎn)，此時再設(shè)宴也不便，請施庭主在此代為準(zhǔn)備一二罷，請大護(hù)法過來。”

    顧秀念及府中還有公務(wù)，晚上不能作陪，自回相府去了。如此過了兩日，正逢旬末內(nèi)閣總會，又因頭痛起遲，去得稍晚了一步，正好在門口遇上方昕方大人，兩人見過禮，就陡然聽見里面一聲怒斥，緊接著就是隔了兩重木欄門就聽見的爭辯之聲。顧秀按了按眉心，“出什么事了？”

    衛(wèi)儀先至一步，早弄清楚了情況，此時低聲道，“回稟主上，是永興渠出事了?！?/br>
    方昕面色一時古怪起來，顧秀奇道，“永興渠會出什么事？夏小將軍不是已經(jīng)上報完工，公主殿下連嘉獎令都發(fā)下去了么？我還等著賀夏將軍正式升任中將之禮呢?！?/br>
    衛(wèi)儀道，“屬下不知，只是聽說永興渠在馮翊、扶風(fēng)一帶似乎出了些亂子，夏將軍帶人去平亂，反而被流民打傷了?！?/br>
    方昕聞言在心中暗罵一聲蠢材，余光瞥見顧秀含笑微微，還對他關(guān)切道，“照鄰兄和夏小將軍一向交好，怎么也不勸勸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眼下若受了傷，耽誤授勛事小，倘若落下什么病，那可平白教夏老為之掛心啊?！?/br>
    方昕雖不愿理她，卻也不得不撐起笑臉敷衍兩句，兩人慢悠悠走到正廳，推門進(jìn)去，眾人忙起身見禮，方才大聲怒斥的那人是新任內(nèi)閣大學(xué)士蔡弼，脾氣剛直不阿，蓋因蔡學(xué)士御史出身，原本資歷攢夠了，應(yīng)當(dāng)升任御史臺，偏偏御史臺袁老一直未退，公主殿下便做主賜了大學(xué)士，令其入內(nèi)閣議政。蔡學(xué)士入閣不過半月，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痛快得很了。

    然而被罵的這位卻委屈得厲害，這位徐大人乃是宣城徐家二公子徐玨，其弟徐瑛在禁軍任職，自己則憑著祖蔭在內(nèi)閣謀個了缺。因他宣城地利之便，還與織造局來往頗密，本是個八方交好的閑差，此番被遣去輔助夏昌杰督修水利，原也是他求了一位大貴人，換得個名利雙收的肥差事，卻不料這主事的夏小將軍雖然驍勇，卻于民政土木上全然不解，永興渠延期足足兩個月已是讓他提心吊膽，偏偏還在匆忙完工之后鬧出了流民之事！京城重地，天子腳下，他就是十個腦袋，也是萬萬擔(dān)當(dāng)不起。明眼人都知道，那流民是怎么來的？永興渠原計一月完工，剛好趕上春糧北運(yùn)。如今拖延了兩月，北方麥苗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再因加緊修建時堵塞水路，商船亦過不去，可不是要有大批流民餓殍，背井離鄉(xiāng)以求生計。夏昌杰行伍出身，原也有些不拘之處，所征民工往往被監(jiān)督的兵士任意責(zé)辱打罵，在渠上惹出事端是遲早之事。

    “他不去還好，若去了就叫自尋死路呢，怎么也沒打死了他，”流云聽完了這一長篇就撇嘴，她如今和新來相府的衛(wèi)儀處得極好，自然對那日夏昌杰的言行不忿，是以雖不大知道朝中之事，卻不免發(fā)幾句憤慨之語。

    白碧珠在一旁聞言笑道，“可不能打死，家主特意吩咐過，若打死就不管用了。”又朝顧秀道，“早間殿下在內(nèi)朝召見斥責(zé)了夏將軍，革了他的官職，暫且令閉門思過，授勛自然也是不成的了。又因此責(zé)罰了一大批主事之人，徐玨大人因監(jiān)督修建，首當(dāng)其沖。連帶著舉薦徐大人的霆親王都受了冷臉?！?/br>
    顧秀正翻著案上攤開的一迭文書，一邊聽碧珠匯報具體各人的處罰情況，待大致翻完一迭，就朝手邊一推，吩咐道，“罪名共是五條二十一款，不妥的地方我刪改過了，衛(wèi)儀回去寫一份新的奏表拿來我看，再請蔡學(xué)士明日來府中一趟商議要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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