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四)
隔幾週,學校迎來了畢業(yè)季。鳳凰花開,校園里頭隨處可見在校生製作的各類裝飾和海報;從辦公室走去上課的途中,我時常會被這些應景的飾物吸引而停下步伐,忍不住回想起國中畢業(yè)那一日,和藍天的初次結(jié)識。 再過不久,就要十年了。 比較可惜的就是,當天兩人都有工作,見不了面,否則這么有紀念性的日子,我真的很想跟藍天見上一面,親口告訴她,她還在我的心里。 月歷倒數(shù),我跟個出游前的小孩一樣興奮,心情也特別好,就算學生闖了禍都能心平氣和地收拾;眼見那年當天的日子即將來到,比起先前十年來反而更加難熬,我覺得自己很好笑。 藍天打電話來時,我難免也將飛揚的情緒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有次她忍不住好奇地問:「你最近碰到什么好事,怎么常常電話說到一半就開始傻笑了?」 我實在很想跟她分享,但還不能說,說就破功了。 「可能是撐完這個月就放假了,覺得能放松一陣子的緣故?!巩斎唬@也是心情愉快的原因之一,我不算說謊。 「對哦,你跟我不一樣,我暑假還是天天上班的?!顾技按耍{天的聲音就自然而然帶了一絲埋怨。 但我一向知道能怎么安慰她。 「上班賺錢啊!」用自己的手獲得的成果,是她的驕傲,自然也包括薪水。 被這幾個字激勵了,藍天鄭重地重復了次:「對!我要上班賺錢?!谷缓笠哺Τ雎?。 我原本以為,等過了這個月,等我再次向藍天表白了心意之后,兩人就能名正言順地走到一起,一帆風順。 孰知,這個令人滿懷期待的季節(jié),竟成了藍天人生中的多事之秋,此后數(shù)年每一回想,都猶然不勝唏噓。 先是她收到了消息,剛出院沒多久的生父竟然不明原因嘔吐休克了,送到醫(yī)院詳細檢查之后,證實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居然蔓延到了腦部,得再動第二次手術;然而,醫(yī)生也很誠實地告知,此種狀況下的病患存活率并不高,要家人都提前做好心理準備,等于不能太樂觀了。 至于該做什么心理準備,沒有逃避現(xiàn)實習性的藍天當然心知肚明。 教我意外的是,她的態(tài)度很平靜。幾度趕車下來跑醫(yī)院時,我?guī)缀醵紩覚C會和她見上一面,即使是到醫(yī)院找她,讓她適度依賴一下也好。 但她就是很平靜,平靜到有些冷漠,也不抱怨,也不哭,耐著性子處理任何一件事情,連任職的學校方面都申請了留職停薪,見到我時,也能淡淡微笑著說「我沒事」。 我一點都不相信。 那些想對她說的話,該對她說的話,等蟬鳴喧囂的六月過了,我都沒能說出口。時機太壞,在好的時機說好的事情,那叫錦上添花,但在壞的時機說呢? 我很清楚這對藍天而言,并不是雪中送炭。 試想,當一個人掉進沼澤里滿身狼狽的時候,你對他說開心一些吧!這沼澤里并沒有鱷魚,對方能高興到哪里去? 我陪她進過幾次病房,她都刻意挑自己生父睡著的時候,我們一起站在病床旁邊看他,通常沉默地不說半句話。藍天不自覺顫抖時,會慢慢往我身邊靠,等我留意到,便會伸手環(huán)過她的背,讓她靠得離我更近一些。 我很怕她一直將自己繃得緊緊的,像被拉開的橡皮筋,也許哪天就斷了。 不過后來某天晚上,她送我走出醫(yī)院時,竟忽然問了一句:「阿律,怎么辦?」 我訝異地望過去,正巧對上她的目光,那雙總是透著鎮(zhèn)靜、自信的漂亮眼睛里,難得流露出了困惑和迷惘,還有絲幾不可見的痛楚。她微瞇起眼,直視著我,焦距卻漸漸逸散,神情變得空洞。 「我都還沒想好,自己到底是要愛他還是討厭他,他可能就要走了,怎么辦?」 我走上前,第一次踰矩地將她抱入懷中,只希望她能痛痛快快地宣洩一場,即使無法助她釐清思緒,也能暫時緩解一些連日積累的壓力。 但我并不算成功。 藍天只是揪住我的衣襟,放松了身體,呼吸的熱氣隔著薄薄一層衣料熨在我的皮膚上,從略顯急促到穩(wěn)定舒緩,可她依然堅守著最后一道防線,不愿流淚。 然后,我聽見她輕輕地啟口說道:「阿律,幸好……你一直都是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