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
1. “你沒有見過我。但我見過你。” 黑貓接下來的敘述雖然簡練,卻準確勾起了伊恩埋藏在心底三年的回憶——那個家破人亡,也徹底改寫了他的命運的時刻。在那之前,他和母親都以為父親只是一個兢兢業(yè)業(yè)工作的記者,從他遇見母親開始,戀愛、結(jié)婚、生子并伴隨家人的十多年以來,從未露過破綻。然而終于有一天,父親出門后再未回來。 他和母親四處打聽也沒有找到父親下落,卻在深夜的時候接到一個電話,父親聲音平靜地要他們立刻離開家,搬到一個指定的地址去,盡量不要引起旁人的注意。并安慰母親說,他處理好手上的事情后就來接她。 很久以后,伊恩才知道,那個時候父親已經(jīng)在北夷被捕自殺了,電話是事先錄好的。 沒過多久他們家就被搜了個底朝天,形勢突然嚴峻起來,一個受父親所托的朋友來送他們偷渡出境,母親卻堅持要留下來等父親的消息。 “斐瑞先生一直都是悖都的軍方間諜,他曾經(jīng)是我們的客戶?!焙谪埥忉屩拔宜闶撬囊粋€線人?!?/br> 伊恩其實直到現(xiàn)在都不想正視這個事實,他無法想象父親只是為了掩護身份才和無辜的母親在一起,并且滴水不漏地隱瞞了他們這么多年。 母親最后也不幸被捕,套上了通敵賣國的罪名被嚴刑拷問致死。諷刺的是,在逃亡中無路可走的伊恩,最終也投奔了悖都軍,走上了父親的老路。 “你們是怎么認識的?”伊恩定了定神問道。 “說來話長,血布谷當時剛起步,還不算什么武裝力量,就是一群偷雞摸狗的街頭混混而已。斐瑞先生出于本職工作要追一些社會新聞的線索,一來二去就和我們混熟了。后來他知道我們和墨德蘭軍的士兵有往來,就提出來要買軍方的消息,大家就心照不宣了。他很信任我,因為我不亂說話。” “我也信任他,因為我叫人摸清了他家里的情況,我知道他不想連累家人?!?/br> 交代完了這一大段話,黑貓休息了下手指,才又按出一句,“他時常提起你們。說指望再干兩年就調(diào)回悖都,帶你們一起去那邊生活,就再也不用每天提心吊膽了。” 伊恩苦笑了一下,抽了抽嘴角卻不知說什么才好。 他看著這個平添了幾分親近感的男子,琢磨著那一絲冥冥之中的羈絆,忍不住開口問道:“我爸爸……看過你的樣子嗎?” “看過,也沒看過。”黑貓回答,“我做過必要的偽裝?!?/br> “我能看你的樣子嗎?”他緊接著問,目光炯炯。 黑貓不動聲色地笑了,“你能跟我上床嗎?” 伊恩以為自己聽錯了,一臉怔忪地望著他。 “只有這個辦法可以看到哦?!?/br> 黑貓說完便把手里發(fā)熱的語音器扔到一邊,然后抬腿便爬上了床,又縮到了床頭的位置去呆著。 “得了,別待在這喝冷風了,回去喝酒吧。進去的人哪兒還有能出來的?”羅煞不耐煩地念叨著,“參謀長不把他吃干抹凈才怪?!?/br> 翻過了午夜,天上又洋洋灑灑飄起雨雪來。青山蹲在靠墻擋風的一面,裹緊了身上四處漏風的大衣,一口一口地抽著煙,很長時間才回答:“你先去吧,我等他們燈滅了再走?!?/br> 羅煞也不啰嗦,賞了他一個白眼,轉(zhuǎn)身就大搖大擺地走了。 青山留在風聲瑟瑟的角落里凍得僵硬,手指失去知覺都拿不住煙頭了。他頓時覺得自己也真掉價,今晚又沒吃飽也沒喝盡興,就為了一個侍寢的機會在這活受罪。 沒想到功夫不負有心人,這支煙剛抽到了頭,屋子的門就打開了。 他情不自禁地跳起來,迎著伊恩走了上去,目光片刻的相對后卻與之錯身而過,連停都沒有停一下,滿腦子想的就是前方那個溫暖的被窩。 見伊恩欲言又止的樣子,他丟下一句:“你回去吧,我去陪他?!?/br> 2 第二天中午,酒醒了的士兵們開始整理行裝,打掃前晚營地中央的一片狼藉。 伊恩一早就打包好了自己所有的東西,眼看著任務(wù)的時間如此緊張,自己卻還等在這里無所事事。他掩飾不住自己的煩躁,隔一會就去營地里轉(zhuǎn)一圈,看看大家的進度,門前厚厚的積雪被他來來回回踩成了污濁的冰層。 血布谷總共有三個團,盤踞在北夷城外三處臨近的地方,各自依靠著附近小鎮(zhèn)的基礎(chǔ)設(shè)施建了自己的營地。頭目所在的這個一團無論是人員、裝備和待遇都是最好的,二團次之,三團最低,大家都以接近權(quán)力核心為榮。黃昏時分,大鬼集合了一個營的人,把他們分成十個人一組的小隊,交代他們在晚上分批從各個不同的方向進入北夷城,進行撒網(wǎng)式行動。 伊恩自然是要跟著頭目走,臨近出發(fā)的時候,他終于看到黑貓出現(xiàn)在了視線里,頭臉照樣遮得嚴嚴實實。他沒有和任何人交流,徑直走向路邊一輛越野車,一上去就關(guān)了門,將自己與世隔絕。青山跟在后面,替他把兩大包行李裝上車后,便接著去搬運更多的裝備。 伊恩走上前去幫他,自然地搭上了話。 “你還真拒絕了參謀長?”青山在干活的間隙里停下來,帶著耐人尋味的口氣詢問。 “他跟我開玩笑的吧?!币炼餍挠杏嗉隆?/br> “你肯定是他喜歡的類型?!鼻嗌秸f著便掏出一根煙遞給了他,順便也幫他點上了火,“你不知道多少人做夢都想親近他?!?/br> 伊恩聽得有點忍無可忍,他覺得這個部隊實在是太荒謬,處處挑釁著他的職業(yè)道德。不得不說,昨晚黑貓赤裸裸的性要求污染了他們間那點親近感,這讓他感到惡心。他不禁質(zhì)問道:“你們也算是軍人,怎么能這么亂來?靠這種行為上位不覺得恥辱嗎?我是來工作的,他把我當成什么了?” 青山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失笑:“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 “你想太多了,哈哈哈!這哪兒跟哪兒啊,你太不了解他了?!鼻嗌竭呅厯u頭,還往后退了兩步,就像面前站的人才是個不可理喻的家伙。笑容很快褪去后,他內(nèi)心的沖突翻涌上來,聲音才生硬了幾分,“你以為我是在賣yin嗎?” “不是這個意思。”伊恩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急忙岔開了一句:“那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你已經(jīng)錯過了了解他的最好機會了,”青山的目光冷了下來,“但我告訴你,別用你那骯臟的邏輯來想象他,他跟你們這些道貌岸然的混蛋都不一樣。你以為我為什么去跟一個男人上床?你把我當成什么了?” 伊恩想要反駁,卻因感受到了對方的敵意而按捺住了。 “我是不知道別人是不是另有所圖,”也許是意識到對方是不好得罪的客人,青山抽了兩口煙,放緩了自己的語氣,眼睛里晃過一絲游移,“但我想上他,僅此而已?!?/br> 這句話顛覆了伊恩心里的一個設(shè)想,他睜大眼睛,“你是說……你上他?” 青山反應(yīng)過來,又忍不住笑,用力推了他一把,“說你是雛兒你還不承認!莫非真以為自己要被人開苞了?難怪昨晚跑得那么快,哈哈哈!放心吧,參謀長從來不用槍,他只喜歡被人射?!?/br> “這……”伊恩又沒忍住一陣本能的反胃,“那這還是個正常男人嗎?” 青山卻沒再生氣,他瞇起眼睛,回味著昨晚床笫之間的細節(jié)和對方的表情,想得陣陣心旌蕩漾:“他在床上就是個小女孩而已,可愛得讓人受不了呢。” “我還是沒法接受。”伊恩吐了口氣,感覺對話已經(jīng)進行不下去了。 青山把沒抽盡的煙頭扔在地上,拿腳用力一碾,“你要真看到他的模樣,還能忍得住不干,再來跟我說這句話。” 3. 從郡藍機場到市中心的路程中,摩斯一直著迷地看著窗外沿途的街景,這讓他有點恍惚。 五個多小時以前他還在一個被轟炸得滿目瘡痍的城市,轉(zhuǎn)眼之間他就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里。這里的一切都安然有序,盡管多年以前戰(zhàn)爭的痕跡還留在那些來不及重建和修補的建筑物上,但目之所及處并沒有成群結(jié)隊的士兵和銅鐵色的兵器,空氣里不再彌漫著濃重的汽油味或火藥味,沒有軍車的高音喇叭、軍方電臺廣播和空襲警報做背景音樂,鳥鳴聲和風吹過行道樹的沙沙聲便浮現(xiàn)出來。 不被硝煙遮蔽的天空顯得特別明凈高遠,即便他完全打開車窗,這個城市的安靜也讓他略微不安。他甚至從未注意到自己軍服的摩擦聲,他呼吸和轉(zhuǎn)動脖子的聲音是這么清晰。 車子很快下了高速駛?cè)肜铣菂^(qū),道路變得狹窄,然而路人離他更近了。那些在他的生活里銷聲匿跡已久的平民,這么多年輕女性和孩子出沒在街頭巷尾,閑談聲交織浮動在耳邊,仿佛夢中的囈語,柔軟而曖昧。這些人身穿各種款式和顏色的衣服,手里拿著新鮮水果、面包和花束,漫無目的,肆無忌憚地游蕩,膽子大得令他訝異。他們難道不知道一個隨時都會降臨的炸彈,就會讓眼前這層輕薄的幻景灰飛煙滅嗎? 摩斯的所有感官就像復蘇了一樣,被外界豐富的細節(jié)不斷挑戰(zhàn)著,他幾乎忘記了自己軍人的身份,忘記了指尖觸摸過的血的滾熱和槍的硬冷,回到了曾經(jīng)一個普通的小職員的生活里去。 在這之前,摩斯從來沒有來過賀澤,即便悖都和這個國家纏斗了差不多十年,當他第一次以悖都軍人的身份踏上這片土地時,它早已經(jīng)成為了女王陛下的后花園,這里溫和的氣候相當受悖都殖民者的歡迎。 在短暫的沿途觀光后,車子停在了鬧市區(qū)里的一棟高級飯店門口。 他在一個副官的帶領(lǐng)下去了頂樓。這間套房的客廳不算華麗,但充滿了優(yōu)雅的情調(diào)。坐在里面的除了他的上司——悖都軍第三師師長席德,還有悖都駐墨德蘭司令部的陸軍司令安普頓,另外一個他久聞大名的將領(lǐng),是負責達魯非戰(zhàn)場的陸軍參謀長雷修。 摩斯是這里階級最小的軍官,自然感到十二萬分的壓力,他一一朝在座的長官打招呼敬禮,卻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陌生男人坐在落地窗邊的沙發(fā)上。 這個男人沒有穿軍服,所以姿勢很放松,他手里拿著一杯白酒正在喝,一心一意地欣賞著窗外的街景,看樣子并不打算加入會議。讓摩斯在意的是那特殊的樣貌,他有一頭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的銀色短發(fā),蒼白的皮膚,玻璃般透明的藍色眼珠,就像一尊冰雪雕像般,冷峻而威嚴。 沒有人介紹這個男人,摩斯便明白對方的身份不是自己能過問的。 “直說了吧,我們要人?!崩仔抻凶罡邔拥闹家鈸窝?,說話便十分硬氣,“現(xiàn)在悖都軍最重要的戰(zhàn)場在達魯非,我們應(yīng)該盡快把有限的力量集中到那里去。你們可以留一個師駐守,其他六個都往達魯非調(diào)吧。” “北夷城里少說還有七萬殘兵,只留一個師不是致我們于死地嗎?”安普頓聽得直搖頭,“我們要求再等三個月,軍部也答應(yīng)了。況且占領(lǐng)北夷之后,還有很多善后工作需要軍隊去完成,也不可能一走了之。” “你們別無選擇。達魯非的戰(zhàn)況正到白熱化階段,每天都是短兵相接,損失巨大,我們盡全力寸土必爭,還是無法把戰(zhàn)線往前推進。敵人的實力非常強,和當年的賀澤比起來有過之無不及。如果再等不到援軍,一旦戰(zhàn)局被扭轉(zhuǎn)就很危險了。達魯非是我們在東大陸上最大的障礙,你們莫非還想和它耗個十年?” 安普頓心想,你們頂不住,也不能讓我們犧牲唾手可得的戰(zhàn)果去填這個坑啊。但出于同僚間的尊重,他只是皺了下眉,轉(zhuǎn)頭便把包袱丟給了摩斯,“少校,你匯報一下斬首行動的進展吧,你們預計多久能解決掉亞爾曼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