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的怪樹下，追擊者如同一匹籠中郊狼，正不停地來回踱步。所有往下去的人就像被投進(jìn)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變得了無音訊，他顯得越來越焦躁，終于走去了領(lǐng)隊身后。

    「他們下去已過了一刻鐘，既不見人回也沒飛鴿傳書，究竟在搞什么？侄子，你說會不會附近還有類似的xue洞，只是咱們沒發(fā)現(xiàn)，其實早就被那只東西偷混著潛下去了呢？」

    「即便有可能，概率也極低。還記得之前那只殘廢的石盤麒麟是怎么逃跑的？趁著我們被老妖纏住，它有著足夠?qū)捲r間，卻沒有往底下去，反而選擇難度更大的爬墻。只因那時的我們?nèi)珨D在這里?！诡I(lǐng)隊招呼兩名圣維塔萊走向地陷，說：「過來看看這叁口盜洞，它們彼此間雖有間隔，但全集中在這個角落，并在打地鉆時沒有觸發(fā)塌陷，這意味著什么？說明干這事的人并不盲目，他們知道地底結(jié)構(gòu)與走向，該從哪搗穿才更省力?！?/br>
    「這些我也知道，可現(xiàn)在該怎么辦？我擔(dān)心他們會出事，一切都太反常了。」

    「人沒能出來，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問詢正在進(jìn)行，還沒拿到結(jié)論；二是他們想過要出來，卻因某些因素被阻擋了腳步。底下二十余人，幾乎囊括了我們?nèi)繎?zhàn)力的一半，若他們被困住，派再多人下去也是枉然。你呀，該對他們有些信心才是?！诡I(lǐng)隊邊說邊解開背囊，從中倒騰出一把響哨，說：「可惜月影下得太匆忙，沒來得及將它們帶走?！?/br>
    「這么說你早有下去的打算？」追擊者伸手去接，問：「用聲音采取切軌互動么？」

    「對，在這個要通訊沒通訊，想作為難作為的鬼地方，只能尋求原始化?！诡I(lǐng)隊并未將哨子提給他，而是從上衣口袋取了支變色龍為自己點上，嘆道：「既然到都到了，不下去走一走實在不甘心。這回你別繼續(xù)跟著，我有種不好的預(yù)感，會與此刻我們所想的大相徑庭。若我真出了意外，你也就自動升任正隊，隊伍總得靠老兵帶，是你的話我安心?！?/br>
    「開什么玩笑，我看你還是忘不了她，難道你打算糾結(jié)一輩子么？」追擊者不待聽完，咋呼起來：「說的好聽，不好的預(yù)感，你是怕我搶了你的戰(zhàn)功吧？論輩份我是你小叔！」

    「不，這次我是認(rèn)真的。我所糾結(jié)的，其實一直是我自己，反正你也不會明白?！故ゾS塔萊領(lǐng)隊正待抒發(fā)胸臆，一發(fā)橙色照明彈自當(dāng)空劃過，讓眾人的身影在曳光下被拖得極長。緊跟著各種燃燒棒被丟了進(jìn)來，炫目光斑紛紛劃破漆黑，瞬間將毀敗建筑各個角落照得亮如白晝。叁名金牌管家收到女兵打去的電話后，帶著一部分聯(lián)合軍團特地趕來清場。

    然而，因勿忘我喪失理智喝令海神將全部炸藥都用上，導(dǎo)致周遭一片土方根基幾乎被摧毀，壁爐上方本就脆弱，爆破口的殘垣斷壁再難承受更多外力，伴著天崩地裂的幾聲轟塌，拱券回廊又垮了近十余米，墻體成了個半徑幅度超五米的旱冰鍋，揚起的煙塵遮蔽住所有。

    守衛(wèi)地陷的范胖之流，哪見過砂土如潮飛石如雨這種陣仗，慌忙抱著腦袋找尋掩體藏身。就在眾人跳開的那一極瞬，空中掠過一條枯黃怪影，如同高空跳水般一頭扎進(jìn)墟口，頓時返生鈴頻響，混雜著碎石塌方聲，被埋土下傷者的哀嚎，吵得人頭昏眼花。

    「該死，這就是我讓女兵撤回呼叫的用意，人多則必亂！那東西始終躲在暗處窺視著我們，正愁尋不到破綻下去?，F(xiàn)在倒好，咱們自己搞砸給它當(dāng)了嫁衣！」領(lǐng)隊一把擰住追擊者的領(lǐng)口，喝道：「你們不是嚷嚷著要下去嗎？那就動作麻利些，跟緊我的腳步！」

    「等一等?！谷ゾS塔萊正待行動，卻被紅風(fēng)衣女人叫住。她指著那些已滾落在底下瓦礫中的聯(lián)合軍團，說：「下去的人沒能再上來，除了你的兩點因素外，還有第叁種可能，那就是彈盡糧絕了。反正他們已摔落谷底，索性與你們一同去，哪怕沒用也能當(dāng)好伙夫?！?/br>
    「不必，幾只包而已，我們自己能搬動?！诡I(lǐng)隊冷冷回絕，一把扯下臉上的獠牙鬼濁，高高拋向她，道：「你自己親眼看看這鬼地方吧，別再繼續(xù)往這口黑洞填更多人命?！?/br>
    叁人迅速放下纜繩，雙腿一蕩滑了下去。金牌管家搓揉著臉，朝底下爬身起來的世界之子努努嘴，這些人心領(lǐng)神會，抓起大包小包緊追而去。跟著，枯瘦女人將目光掃向驚魂未定的范胖和深藍(lán)，指了指他們，又指指身后的座狼頭目，言下之意再明顯不過。

    「我們也必須去么？」拉多克剃刀暗暗叫苦，不由看向暈頭轉(zhuǎn)向的范胖，正待發(fā)幾句牢sao，卻被琴弦噤聲製止。禮貌者無奈地?fù)u了搖頭，拖著倆人來到破墟口，一咬牙也滑了下去。

    「剃刀，沒想到你竟這么怕死?！瓜碌玫睾螅藟嬙谀硹l逼仄土道的菌菇堆中，死胖子仗著自己皮糙rou厚，在呂庫古陰宅中跌打滾爬慣了，站身起來后，便開始挖苦拉多克。

    「住口，老子何時說過自愿？分明是被你倆攛掇挾裹，才硬著頭皮上的賊船。原本見人多勢眾高手如云，深以為會很安全，結(jié)果呢？一眨眼功夫就死了兩名圣維塔萊。這哪是勇敢，根本是蠻勇無謀白白送命。」他反駁過幾句后，只得悻悻然抓起背囊。

    「你是怨恨被世界之子差遣，覺得心里很不痛快么？」范胖撓著毛發(fā)稀疏的肥頭，問。

    「不，都少說幾句吧?！苟Y貌者背起步槍，緊貼破墻移動腳步，慢慢解釋起來。

    遵循常理，深藍(lán)是隸屬白狼仲裁院內(nèi)務(wù)部成員，他們歸暗世界高層直轄，不接受任何人調(diào)用，更別提不同系統(tǒng)的步擊之影。作為戰(zhàn)地情報人員的深藍(lán)，屬于腦力工作者，拒絕參與一切危險行為。拉多克剃刀是見識過花花世界的人，內(nèi)心開始逐漸排斥起枯燥且乏味的苦行僧生活，所以當(dāng)機會擺在眼前，他怎肯錯失，于是便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合約。

    然而，正因全部暗世界主力，包括自己頂頭上司月影，此時此刻都在底下，必須得有人跟從并作記錄，將來向上峰做出直觀匯報。集千百種因素于一身，決定了身為諜報人員的他們只能親赴險地。這就是琴弦讓他閉嘴，無條件接受紅風(fēng)衣女人指派的原因。

    叁人沿著我下來的路，走出二十大步后視野豁然開朗，一座由電石灰膏泥構(gòu)成的池子躍入眼簾。四周凄寂無聲，不時從污水中竄起成串氣泡，短暫地打破靜謐，讓人分不清現(xiàn)實與夢幻的模糊邊界。叁人揉了揉眼，極目遠(yuǎn)眺。剛下來的圣維塔萊人呢？他們又去了哪里？范胖從褲兜掏出夾板，想要搞些動靜來獲取回應(yīng)。就在他粗短手指壓上板機時，一條人影從身后竄起并死死捂住他的嘴。側(cè)目去看，那正是追擊者。

    他指著水池某片角落要他去看，并示意不要出聲，在幾蓬蛇形藤蔓叢中，有團被蟻群覆蓋的灰色絨球，細(xì)觀之下正是那被帶走的信鴿腦袋，而在其邊上不遠(yuǎn)，另有幾把鋼釬與斷劍，所有跡象表明，起先有人在此放鴿，突遭襲擊受到驚嚇又退回去了，大致經(jīng)過便是如此。

    范胖困惑地昂起頭，卻見追擊者的手沒有放下，他見眾人沒明白，便又用力戳了戳前方，顯然要他們?nèi)タ吹?，不止這些。拉多克剃刀匍匐上前，他是叁人中視力最好的一個，正待定睛註目，四周傳來陣陣輕微sao動，又有一批人順著漆皮電線下來了。

    這批下來的聯(lián)合軍團也是滿頭霧水，放眼四周不見半個人影，于是便開始咋呼起來。相較圣維塔萊和范胖叁人組，他們的做法就顯得太過疏忽大意，十多人站上石墩高聲疾呼，往四周拋各種燃燒棒與照明熒光管。不僅如此，他們正在接手投放進(jìn)來的高壓汞燈與M134重機槍，喧鬧得就像在開一場音樂會。

    果不其然，水池口迅即有了反應(yīng)，這回眾人不必聚精會神，只要不是青光眼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一條枯黃發(fā)黑的瘦長身影，從白膏中撐起身子，分撥兩邊衰草踏水而來，其速度之快，比之過去青出于藍(lán)，眨眼間便竄上亂石灘涂，朝這群懵懂之輩發(fā)起突襲。

    兩名猝不及防的世界之子還沒緩過神，當(dāng)即掉了腦袋，他們發(fā)出的凄厲慘叫驚動了其余人，海神與紅骷髏迅即反應(yīng)過來，馬上緊貼洞壁結(jié)成立體防御，多管輕重機槍齊齊開火，一時間彈如飛蝗，將周遭范圍射成了馬蜂窩，老妖見勢不妙，轉(zhuǎn)則投逃進(jìn)了更深的煙窯。

    「停，停火！」圣維塔萊領(lǐng)隊眼見彈雨即將禍及自身，忙掀去偽裝物用力揮手。大兵頭目方才發(fā)現(xiàn)自己人正伏在腳下不遠(yuǎn)，急令住手上前問詢，適才那老黃色骨質(zhì)怪物是什么。

    「就是你們起初在道場外見識過的那東西，只不過換了種形態(tài)罷了。」另一名叫毀滅者的圣維塔萊不耐煩地擺手，將剩余的浮陰木葉遞給對方，說：「你們的戰(zhàn)術(shù)是對的，密集火網(wǎng)確實能遏製住那東西反撲，但動靜未免搞得太大了，不想掉腦袋就別輕舉妄動?！?/br>
    與隊一塊下來的奔雷者清點在場人頭，已明白兩名同伴均身遭不測，他不免有了些懼意，上前詢問領(lǐng)隊為何不展開追襲，卻趴在亂石廢墟中，是在等他們下來還是另有布局。

    「都不是，我們一下來就撞見了那只老妖，它徘徊在池子前猶豫不前，既像迷路又像在試探，所以我們伏地觀望，想搞清它要作什么?！?/br>
    「試探？可那只東西毫無智商可言?！贡祭渍呙鴪A溜溜的腦瓜，大惑不解，問。

    「試探，等待或找不到北，誰知道它在干嘛，總之不再像之前那樣狂奔猛沖?！棺窊粽哂蛩?，惱道：「我們本想再靠近些，但被你們一鬧失去了蹤跡。算了，剛才劈劈啪啪打了一陣亂槍，如果他們都還活著，一定能聽見并做出回應(yīng)。咱們目前只能等，然后再定策略。」

    話分兩頭，再說回圍聚底屜房前的眾人，紫眼狐貍還沒聽完，便不耐煩地讓魂鐮全權(quán)負(fù)責(zé)，自己獨自走去庫室，干坐在床榻前握著天竺菊冰涼的手，雙眼呆滯地盯著她俏麗的臉。而我則斜靠在廊道一側(cè)，只感覺傷處陣陣絞痛，整個人變得昏昏沉沉。

    「喪子之痛，人之常情，你們這位管事的外貌雖蠻橫，但終歸還是個女人。我聽說你大姐人送外號黃金之骰，想來也是如此，好似真有天神在護佑著她。與她相比，你的狀況也不算好?！箍邓固苟《酥桓毙δ?，倚著我和顏悅色地坐下，問：「你現(xiàn)在感覺怎樣？」

    「就像你形容的，不怎么好，之前你板著張臉，忽然笑瞇瞇的，我簡直有些受寵若驚了?！?/br>
    「看得出你是個愛貓之人，我過去也養(yǎng)過貓。」鬼一樣的黑貓恰巧追著藥店老板的邊牧嗅它屁股，被蟲子女人撈起抱在懷中，她眨巴著鳳眼，說：「當(dāng)初領(lǐng)養(yǎng)時，鄰居家有兩只，一黃一白，就與你和你大姐那樣。黃貓稍大又貪吃，白貓懦弱總挨餓，所以我選了白貓帶回家。幾年后，那戶人家搬走去了外省，所以黃貓被送人了，又過了很久，有次白貓泌尿結(jié)石堵塞，我抱去寵物診所收治，遇見了黃貓領(lǐng)養(yǎng)人，他帶著一只黑貓，于是我們聊起了它?！?/br>
    「誒？你們文化人是不是說話總喜愛先繞一圈，非得講點哲理內(nèi)涵再切換去到真正話題？在這點上你倒是與眼鏡很相似呢。然后呢？你倆聊出些什么來了？」我不僅楞了楞，問。

    「那家人告訴我，自從黃貓搬到新居后，始終吃不慣他們配的貓糧，因此老是外逃，最終死在了花園里，也許誤食了誰家的耗子藥，已有六年了。而實際情況卻是，他們家的小孩很殘忍，平時喜愛虐殺小動物，那只黃貓就是被他捆住四肢從閣樓拋下活活摔死的。有時候，我會想起將白貓接回家的那一晚，我正因為討厭黃貓貪得無厭才不肯兩只都收下，我對自己說，白貓跟我回家能吃飽，好歹有人疼愛，黃貓那么強勢，就留在他家作威作福好了?！?/br>
    「原來還是死了，我聽一半已猜出結(jié)局?！刮掖耆嘀?，問：「有感而發(fā)還是另有所指？」

    「有時候我們也是如此，起初你很厭惡某個人，而后又因她遭來的種種不幸，逐漸消弭了成見。一時的表面決定不了悠遠(yuǎn)的將來。你以為自己能把控一切，逐漸驕蠻，結(jié)果到頭來，只是一場空，仍是別人手中的卒子?！勾箝L老輕舒猿臂，使勁攏了攏我的肩頭，終于言歸正傳，問：「要我徹底摘掉有色眼鏡，那是不可能的，只能說意氣消了許多。剛才斗殺石盤麒麟時，你說知道冠冕與儀仗鎧甲的下落，那么，它們目前在哪？」

    「終于涉及正題了呢，那只是我為了不被人頭馬殘害，故意扯謊拖時間罷了?！共淮犕晡已谧焱敌Γ{(diào)侃道：「你也不隨口瞎編幾句麻痹他人，好趁機割它腦袋么？」

    「但我并沒在撒謊，否則她現(xiàn)在該待在土下而不是躺在倉庫里，撒謊和談條件根本就是兩回事。謊話只能暫時擺脫劣勢，所以它是倉促的，不經(jīng)過大腦思考的結(jié)果。而你當(dāng)時所說的話，條理清晰，有名有姓，即便不是全部，也大致知曉來龍去脈是怎么一回事。而且，當(dāng)泅水之星聽后，立即抱住了沖動的獍行娘們，她透露的信息，證明之前已聽你提過一回了?！勾箝L老狡黠地眨巴著麗眼，笑道：「你是個聰明人，能分清利弊，為何非將包袱背在身上呢？」

    她的話不由令我陷入沉思。本想嫁禍人頭馬的企圖，被稻草男孩一頓啃咬而打了回票。這么一來，反促使我提前暴露，對塵民而言就成了高價值目標(biāo)?？邓固苟⌒跣踹哆墩f自己本就是待死之人，已做好了亡命天涯的準(zhǔn)備，若有了這個籌碼也許能討價還價，她沒得選愿意成為眾矢之的，而我有得選，為何固執(zhí)己見？讓自己背負(fù)這一切才是最不明智的做法。

    「嘿，你還好嗎？沒有問題的話，我們現(xiàn)在就開始吧?！褂缺任鲓W與眾人商量完畢，快步上前將我扶起，示意波以耳推開破門，說：「先由你找尋線索，然后我開展追蹤?！?/br>
    「等等，先聽我把話說完。」我的心頭掠過陣陣不安，用膝蓋一把抵住板墻，嘆道：「你要明白，這次與過去大不相同。以前的我，是在吃好睡好精力充沛的前提下進(jìn)行的。而現(xiàn)在，我身背重創(chuàng)無眠無休，體力早已耗盡。我感到很睏，我害怕自己再也醒不過來?！?/br>
    「是我欠考慮了，你有多久沒睡過覺了？」當(dāng)聽聞我說叁天，魂鐮不由咋舌，他從懷中掏出一疊封在塑料夾內(nèi)的Weed，說這是叢范胖背包里順的。同時，他找來奧萊莉竊竊私語，倆人回了趟庫室，找來不少啤酒蓋打孔，最后在底下栓起女孩們的耳環(huán)。當(dāng)做完這些，倆人用幾股棉線穿起，分別綁上我的中指，我的發(fā)梢以及我的腰肢等諸多部位。

    「安心去吧，只要啤酒蓋鈴發(fā)出一丁點響動，我倆就會第一時間沖進(jìn)去中止入眠?！骨鏊前缌藗€難看的笑臉，說：「你這妞既扛揍又命硬，往后一定會多子多福，相信我。」

    「塵民們費盡心力想要籠絡(luò)的驍鷙，究竟有多大本事，實在是叫人期待，但愿你不會令我失望。」康斯坦丁斜倚墻頭，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拋了個飛吻。

    進(jìn)得屋后，我選了張略大的辦公桌躺下，表示一切準(zhǔn)備就緒，身后那扇木門被露西帶上，很快傳來上鉸鏈的雜音。按照驍鷙的傳統(tǒng)習(xí)慣，不得移動室內(nèi)器具，盡可能地維持現(xiàn)狀，如此才能延循歷史的軌跡，去探索曾經(jīng)的事與物。所以屋內(nèi)除我之外不能有第二個人，底屜房與過廊，就像隔著兩個世界，一切由零開始，一切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本以為借助昏沉，將很容易進(jìn)入休眠，豈料肢體的疼痛，以及內(nèi)心的強烈不安，令我輾轉(zhuǎn)反側(cè)，只得借助胡思亂想來分化註意力。過去的入眠，都處在人聲鼎沸的環(huán)境下，且又是自己熟悉場所，心頭便有了慰籍。而今躺在一個莫名其妙，想都不曾想過的鬼地方，便感到不寒而栗。黑暗中似乎有無窮雙眼正盯著我，更有一些浮動的影子在蠢蠢欲動。

    天竺菊曾說，她過去念書時曾得過神經(jīng)衰弱，大半個學(xué)期都在與失眠作抗?fàn)?，久而久之理出一套催眠方式，那就是去想一些特別悲觀的事。例如地球終有一天會毀滅；例如隨著時光流逝親人們一個個逝去等等，這時會感覺四周有風(fēng)，微寒的體感上身也就慢慢睡著了。

    「那你當(dāng)時想得最多的，又是哪件事？」初識的我們，總坐在納什維爾的家里瞎聊。

    「我想得最多的，是老媽有一天早搏去世，叁歲時她被送醫(yī)急診，所以我對此覺得特別可怕。眼前有時會出現(xiàn)一個雷電交加的夜晚，她在夜色中身子發(fā)青，開始變得僵硬，氣喘不上來然后倒地死了。」當(dāng)時的林銳舉止夸張，聽得我哈哈大笑，不住撫著他下巴稱其可愛。

    死亡真就很可怕嗎？這是我最近一直在想的問題，對比其本身，毫無希望的人生則更可怕，尤其是我這種連養(yǎng)活自己都很費勁的人，過去游歷中南美，我拼勁全力掙錢，兜里卻始終不會超出五十刀，不是讓刻薄的雇主吞了薪資，就是被人轟出廳堂。莉莉絲們總愛嘲笑我，混得再差可以去當(dāng)妓女，干嘛讓優(yōu)質(zhì)資源白白浪費？與男性時的我對照，確實境遇好了許多，這也是我敷衍露西的一個理由，其實我恐懼再度回到過去，繼續(xù)當(dāng)一個百無聊賴的男人。

    一陣倦意襲上眼簾，我逐漸感覺靈魂脫離了身軀，茶色的辦公桌成了一片荒灘，rou身叢鮮活變得腐朽，皮與骨緩緩分離，各種猩紅與枯黃的膿液從口鼻眼窩滲出，最終化為塵土。這時，耳邊又傳來鏟沙聲，盡管輕微，但它們無處不在，像蚊蟲般刺破耳膜蕩漾在腦海中。

    「這里的早春來得晚，哪怕到四月仍舊很寒冷，所以要預(yù)先準(zhǔn)備干柴。除此之外，你平日還得上山狩獵，這里比不得大城市，恐怕你倆很難適應(yīng)這種深山老林的生活?！挂粋€老態(tài)龍鐘的聲音響起，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扇簡陋木窗。上面被人貼了米字格。

    「熟悉環(huán)境后就慢慢適應(yīng)了?！挂恢淮笫种钢Ａ?，問：「戰(zhàn)爭也波及到這里了嗎？」

    「最近總有戰(zhàn)機低空掠過，而林子里出現(xiàn)了許多奇怪的美國兵，所以我這是防范于未燃，戰(zhàn)火一起再做補救，也就晚了。你倆早些安歇，有事就吹螺角，我就住在對面山脊?！?/br>
    這個聲音離去后，窗前的男人默默抽了一陣煙，然后看向床榻，這是一位上半身完全浸透在陰影中的女性，她病怏怏的，顯得尤其蒼白，與這個人同樣無精打采。倆人相互聊了一會天，隨后熄燈睡下。這對情侶大致是在躲避戰(zhàn)亂，男人因曾在設(shè)計局研發(fā)過新型焚化爐怕被清算，想偽造身份前往美國避難，而女人十分擔(dān)心會被當(dāng)場揭穿，故而倆人終日心事重重。

    不過，這種擔(dān)心隨著時間流逝，似乎有些多余。當(dāng)天光大亮，簡陋木屋已煙消云散，替代而來的是個窗明幾凈的大屋，兩人坐在寬大的木桌前享用早餐，陽臺下不斷有車送來新鮮果蔬和魚類，還有幾個女傭在院里采摘柿子。很顯然他們已移居北美，并且日子過得很不錯。

    女人的臉依舊是一團混沌，她略略吃了幾口后戴上黑色面紗，獨自走去陽臺眺望原野。男人正想從背后抱住她的腰親昵，卻被呱噪的電話鈴驚起，他不耐煩地抓起電話，問對方大清早打來干嘛？哪知他聽著聽著，居然笑出了聲，拿筆在便簽上寫起字來。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上好的石青他們看都不看，卻將混雜在土下的琥珀都買走了？」男人一邊寫字一邊問：「什么？出的錢比銅礦原價還高？那他們之后又交代了什么？」

    跟著，這雙大手在紙上寫下蘇里南和圭亞那，并做了標(biāo)註，非得是沿內(nèi)河延展開去的蠻荒叢林地帶。打完電話后男人喜不自禁，又重新回到女人身邊，描述起這筆不可思議的買賣。

    「他們約我下周四過去喝午茶，你猜地點在哪？就是你平日里最好奇的那棟沒有大門的城堡，你不是對它很感興趣嗎？那么要不要隨我一起去？」

    「那當(dāng)然好啊，我聽附近商販說，這家人喜愛在廳堂種植物，那會是怎樣的大樹呢？我早就想親眼去看看?！古诵α艘魂嚕瑔枺骸改懔⒓淳鸵ス締?？就不能多陪陪我么？」

    「馬上就走，我得立即將兩片地的開采權(quán)簽下來，以免泄露消息，被他人捷足先登?！?/br>
    于是乎，當(dāng)推門的一極霎，眼前現(xiàn)出了一座黑黝黝的大屋，離地十米上下，中央栽著一株怪樹，就與我所見識的圖書館構(gòu)造一樣，只不過要寬敞得多。男人與一位看不清臉的禿頭老者并肩徘徊在樹下，不時發(fā)出虛假的笑說對方園藝水平高，能在室內(nèi)將樹木種得如此高大。言下之意，既像是夸贊又像在諷刺，不過禿頭并不理會，而是饒有興趣要他猜這是什么樹。

    「這個嘛，我就顯得外行了，在回答這個問題前，容我先問一句，它是否具有特殊意義？」

    「哦，這顆孑孓榝欏毫無意義，但又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因它的出現(xiàn)給了我們一種新的思考方式，所以你在大屋各處，都能看見樹木的標(biāo)志，它就是這么來的。」禿頭顯得熱情洋溢，他牽著男人的手坐下，問：「剛才在客廳時，你說自己是個科幻迷，那么你對碳基生命與硅基生命有了解么？我知道這么問會很奇怪，而你也很困惑，為何我只收琥珀?！?/br>
    「看是看過一些，但要描述起來，就不是一句兩句話能說清的了。碳基生命相對較脆弱，它們能生存的空間狹小，而且新陳代謝快，壽命較短；硅基生命能生存的空間大得多，它們會比人類更強壯，最主要是壽命，我們以百年計算，它們可能以萬年來計算吧?！?/br>
    「了不起啊，我接觸過的商人大多追逐利益目光短淺，你與他們對比簡直是個異類。這種說法固然沒錯，因為現(xiàn)時流行的科幻題材大多這么描寫的。那么在地球上，是否存在高等硅基生命？你對此怎么看？」禿頭老者遇上知音，顯得十分興奮，當(dāng)?shù)玫侥腥怂剖嵌堑拇饛?fù)后，又說：「我告訴你有，但不是現(xiàn)在，而是在未來的百年間。人類將會再次出現(xiàn)一個奇異點，科技大爆發(fā)能促生這種高等生命的產(chǎn)生，它將會被人開發(fā)并製造出來?！?/br>
    我不知這段對話發(fā)生在何時，但沖著四周木製擺設(shè)來看，顯得很古樸，應(yīng)該是距今幾十年前，因為這倆人絕口不提電腦，或者他倆壓根不知道。然而禿頭老者接下來的話讓我大吃一驚，他已經(jīng)敏銳地嗅出未來發(fā)展，并給這種生命取了新名稱，人造智能或人造高等生命。

    「閣下是從事教育工作或科學(xué)研究的吧？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愿聞其詳?！鼓腥吮砻嫖⑿?yīng)和，其實內(nèi)心很困頓，他在想干嘛與我說這些，老子登門主要是來談商貿(mào)的。

    「碳基生命所能容納的知識有個限度，而硅基生命沒有，這個道理就像你將一卡車黃魚塞進(jìn)凱迪拉克，那是不可能的。人造高等生命能跨越地球上任何權(quán)限獲取信息，并在極短時間內(nèi)學(xué)習(xí)并掌握。你剛才說，談完后打算帶著妻子去后面大山用午餐，咱們就以這個打比方。那么，你知道抵達(dá)目的地是幾點幾分？路上會不會下雨？途中是否會發(fā)生行車危險？」

    「這個嘛，我只是信口一說，沒想得那么遠(yuǎn)，具體得看妻子心情?！鼓腥死懔死悖?。

    「硅基智能就可以提前預(yù)知，它會采用算法，將所有因素包含進(jìn)去，還原你一個精確答案，偏差率小過0.001%。」禿頭說著，從茶幾抽屜中取出一件A4紙大小薄薄的機子，笑道：「這臺機器，將會出現(xiàn)在八十年后，我為什么會知道這些呢？因為我到過未來?！?/br>
    男人大謬不然地接過，在老者幫助下開機，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界面躍入眼簾，不由將其震驚在當(dāng)場。于是男人開始變得認(rèn)真起來，詢問禿頭是通過什么辦法去往未來的。

    「這要解釋起來會很復(fù)雜，并且也不是今天談笑的主題，若對此感興趣，希望你常來這里做客，終有機會也能去往時間的彼岸。好了，那么你不禁要問，有沒有硅基生命辦不成的事呢？答案是當(dāng)然有?！估险呤种腹謽洌穑骸改蔷褪擎萱迾f欏帶給我們的啟發(fā)?！?/br>
    原來這顆怪樹是白堊紀(jì)恐龍時代的產(chǎn)物，它在二十萬年前便已絕跡。一戰(zhàn)前有個叫玻利瓦爾的工人在煤場挖礦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塊包裹著蠼螋的琥珀，蟲子栩栩如生，就像剛死沒多久，有好事者將它提取出來，在其腹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一顆種子，他們試著栽種并培育成功，最終就成了我們所見到的這顆怪樹。禿頭老者想表達(dá)的是，孑孓榝欏就是一顆尋常的樹，只不過絕種了而已，但它的出現(xiàn)，卻帶給人們許多想法，這些思維正巧與硅基高等生命帶上了。

    「人工智能哪怕再神通廣大，都建立在已有訊息的基礎(chǔ)之上，但你非要它去精算出不存在的東西，或曾經(jīng)有過但已絕跡的物品數(shù)據(jù)，那它完全做不到呢?！估险吆鋈话浩痤^，狡黠地看著男人，說：「閣下過去曾是忠誠的蓋世太保，自小就生活在柏林吧？」

    「你！」男人心頭一凜，臉色立即暗沉下來，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你打算舉報我么？」

    「怎么可能？再說你也沒干什么喪絕人倫的壞事啊，只不過發(fā)明了成套新型過濾裝置和高效焚化爐，被蓋世太保們運用去了奧斯維辛集中營而已，多慮了多慮了?！苟d頭依舊含笑地看著他，將話鋒一轉(zhuǎn)，問：「那你一定記得1933年的那場焚書運動吧？」

    男人怎會不記得呢？作為一名知識分子他是心有怨言的，因為大學(xué)城內(nèi)搞的這場鬧劇，將他多年來收集的爵士樂唱片一并燒毀了。極端民族主義橫行，促生了無計其數(shù)的人間悲劇，那一夜的大火是學(xué)術(shù)界永遠(yuǎn)的浩劫。既然老者并沒有舉報的意圖，他又重新坐了回去。

    「人的作用在時代大潮中不值一提，只能眼睜睜看著災(zāi)難降臨，卻無能為力。我重提這件事，是因為一本書，一本獨一無二僅存于世的手抄本，因這場焚書運動被銷毀了?！苟d頭喚來傭人給他斟上咖啡，在怪樹前來回踱步，嘆道：「那是集千年智慧譜寫的奇書，就這般永遠(yuǎn)不存在了。你不禁要問，當(dāng)真僅此一本嗎？是的，我們找遍世界各個角落也沒再發(fā)現(xiàn)副本，它不是應(yīng)用科學(xué)，也不是文學(xué)體裁，而是另一種高度的思維方式。」

    「書名叫什么？我在柏林還有不少親友，也許可以著人搜找。」男人大感好奇，問。

    禿頭微微一笑，卻從懷中掏出一本藍(lán)封皮的簿子，擺在了茶幾上，答：「不必了，我們通過一種你無法想象的辦法，最終將這本書帶回。它的名稱叫下支若毗?！?/br>
    「藍(lán)皮書？這正是天竺菊提起的藍(lán)皮書??！」我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接過細(xì)細(xì)翻閱。

    亡者之路前傳白銀之翼詞根解釋：

    汞燈：大型礦燈。

    孑孓榝欏：白堊紀(jì)時期的遠(yuǎn)古樹種，早已滅絕。

    焚書運動：1933年德國著名事件。

    成套過濾裝置和新型焚化爐：惡魘里的男子所創(chuàng)發(fā)明。

    A4紙大小薄薄的機子：AI算法的模擬機，谷歌軟件。

    蘇里南和圭亞那：美洲國家。

    奇異點：科技大爆發(fā)。

    蠼螋：狗蝎，夾板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