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失聲
歐陽拉著艾芹的手,打開車門,讓她坐上車,他繞去駕駛座。 「帶你去個地方?!?/br> 車子剛剛開出街區(qū),太陽被云遮住了。 艾芹看看天空,變化得好快,好像快準備下午后雷陣雨一樣的天氣。 剛剛的孟德爾頌e小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進入了第三樂章,非常輕松愉快的樂音,隨著車窗外的景色,往后退去。 他爬上快速道路,愈開愈郊區(qū),好像要往山里去。 艾芹不常出門旅行,地名也全都不熟,但她會讀著路上的路標,在心里記憶到過的地方。 看到『秀朗橋』的牌子,也不太知道秀朗橋是什么地方。 接著車子沿著堤防邊走,有時看得見右手邊是河濱公園,景色相當(dāng)漂亮,青青綠綠的草地間有幾顆點綴的樹木,河水相當(dāng)多,可能山上有下雨。 對面的青山很靠近,感覺不過就是幾百公尺遠一樣,不過她對距離也沒有很有概念,只是這樣感覺罷了! 『碧潭』,她看到牌子,碧潭是個好地方吧!以前同學(xué)說要去劃船她都沒有去。 「這里有得來速,要不要吃點什么,或是上個洗手間?」他問。 『好!我去洗手間,你要去嗎?不然幫我買杯熱那提。』 「你先去洗手間,我得來速出來右轉(zhuǎn)等你?!?/br> 『好!』 艾芹走上樓梯,這間速食店有很多座位全都靠窗,窗子開得很大很亮,雖說并沒有什么風(fēng)景可看,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快下雨了,但就說這種開闊,在市區(qū)也不容易了。 她上完洗手間,站在洗手臺前面看自己,她現(xiàn)在看不見那個傷口,難道真的這個傷口和歐陽完全無關(guān)? 她回想著遇見他的每一刻,有沒有任何和那裂口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的時刻,但她想不清楚。 她把自己的粉紫色無肩線衫背心拉正,順一順白色的圓裙,梳一梳頭發(fā)。 歐陽在鏡子里出現(xiàn),她看著他。 「等我一下!我車子暫停在前面。」他經(jīng)過她去里間上廁所了。 她不知道他要帶她去哪里,但好像也沒什么關(guān)係。 他出來洗手,在鏡子里對她笑一下,用手順著額頭的頭發(fā),再往兩側(cè)撥幾下。 「我這個發(fā)型好不好看?」他問。 『嗯?』她沒料到他會問這種問題,雖然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問題『......好看啊!』 「這可是尚萬強的發(fā)型啊!」 『你是說悲慘世界的尚萬強?』他們開始走下樓梯。 「是??!」 『你那么年輕,我無法聯(lián)想到尚萬強?!?/br> 「尚萬強剛從監(jiān)獄出來的時候,還不老??!」 『但是他后面好像比較長。』 「對!我以前有留過長頭發(fā),不過后來不喜歡,覺得剪短比較輕松?!?/br> 『你留長頭發(fā)?』 他推開大門「對?。 ?/br> 『怎樣的長頭發(fā)?』 「就跟你差不多,直直的,不過我綁馬尾。」 『綁馬尾?』 「我發(fā)現(xiàn)你很喜歡重復(fù)我的句尾?!?/br> 『句尾......』 坐上車。 她看到往『烏來』的牌子,他們要去烏來嗎? 「你的熱那提,這是拿鐵咖啡嗎?」 『是啊!但是他們就是叫那提?!?/br> 「喔!我買了兩杯。」 車子往山上開,真的下起大雨來了,好重的雨。 「女孩子都喜歡喝熱的,天氣那么熱還要喝熱咖啡?!?/br> 『嗯!我喜歡喝熱的。』 「你有帶外套吧!我要把冷氣開冷一點,好熱!」 『嗯!我現(xiàn)在不冷?!?/br> 他把冷氣調(diào)降到25度,風(fēng)口的溫度有點涼意,不過整車的溫度是合宜的,她其實滿耐熱的,整天在廚房的日子,都是那么熱。 「陳醫(yī)生說你以前也是她的病人?!顾龁枴?/br> 『嗯!』 「那是多久以前?」 『大學(xué)的時候。』 「唸醫(yī)學(xué)院的時候?那時候你怎么了?」 『我不能講話了?!?/br> 「為什么會這樣?」 不能講話是忘記怎樣講話,還是心里生不出話來講,還是有話要講但是舌頭不會動了,又或是沒有感覺所以不知道要說什么話?還是聽不懂別人的話,所以不知怎樣反應(yīng),因此不能講話? 她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可以講話還是件滿有福氣的事情。 她也回想起她自己認為自己是個不健全的女人時,那種無法表達自己的痛苦。 如果張開口大叫,可以叫出聲音的時候,好像情緒也可以抒發(fā)一些。 但若是張開口,就像隻橢圓形的魚一樣,嘴巴開合開合,然后被攤平切成兩半,躺在砧板上、平底鍋里、盤子里,然后一口一口被吃進肚子里,這是不是很無奈呢! 「我大二那一年,我父母在車禍中喪生了,我是獨生子,突然變成孤兒,學(xué)校壓力又大,一下子就無法講話了?!顾f。 『那你還會寫字嗎?』 「會!」 『就是不能講話?』 「也不是不能,就是話在那邊,但是無法說出來?!顾囍稳菽欠N感覺。 『好像有千言萬語,但是找不到一個字可以形容那樣嗎?』她回想著自己的心情。 「差不多?!?/br> 她看著他開車的側(cè)臉,突然覺得這張臉也不是想像中那樣順利而飛黃騰達的人生寫照,20歲的時候變成孤單一人,這樣的人生,跟她好像也差不了太多。 一個醫(yī)生,大學(xué)時開始學(xué)雕塑,大約三十歲沒有女朋友,應(yīng)該沒有吧!眼神憂鬱,有時候要去跟心理醫(yī)生"聊天",她在心里幫他的人生做些定義。 突然感覺現(xiàn)在電臺正在播放貝爾格的弦樂四重奏『抒情組曲』,那種現(xiàn)代音樂的拉扯,非常符合當(dāng)下的時空。 電臺這種事情就是很奇妙,有時候根本是事先錄好的罐頭節(jié)目,但就不知怎么的跟自己的生活會搭上調(diào)子,產(chǎn)生一種沒來由的互動。 當(dāng)然有些人是喜歡玩callin的,那種吵雜幸好不會在愛樂電臺里出現(xiàn),應(yīng)該不會吧!她也沒有整天都在聽。 整天聽這臺的話,聽到睡著應(yīng)該是常態(tài)吧!她想。 「你什么時候看過悲慘世界的?」他問。 『沒看過!我只是買了dvd,我很宅,哪里都不去,電視不愛看,常常租片子或是看書之類的,打發(fā)時間,不然就是買菜、做菜?!?/br> 「我去倫敦看過這部戲,看完蹲在大街上好久,連走都走不動?!?/br> 『那么好看喔!dvd沒有演,是音樂會形式的?!?/br> 「這個戲可能每年都可以去看一次,也不為過?!?/br> 她笑了笑,她沒有想過這樣的人生,出國啦!去國外看戲啦!甚至只是在臺灣旅行,她都很少,也不是完全沒興趣,只是生活里就沒有這些成份。 一直以來,就是在廚房里,爸爸的廚房、餐廳的廚房、立安的廚房、現(xiàn)在自己的小廚房,她的生命好像是一間一間廚房的連接,也許有的人過世那一瞬間,會回想著生命里的每一棟房子,那她可能回想著每一間廚房。 「自己一個人旅行很可怕!」他說。 『嗯?』 「我看完那齣戲,滿腔的感動想要有人可以說,但卻沒有,我打電話回臺灣給同事,有時差,要不然在忙,沒人跟我分享,我很怕我又會塞住,到時候就忘記怎樣講了?!顾难劬τ悬c紅。 車子本來順著山路走,但轉(zhuǎn)進右邊岔路叫做廣興里的地方。 路變小了,順著山邊走,有的地方感覺連會車都不行,但這條路比剛才那條更接近水,那水現(xiàn)在看起來有點不像河,有那么點像水庫一樣,但她也不知道是不是。 「你今天去找陳醫(yī)生聊天?」她問。 『嗯!』 「你哭了嗎?」 『......嗯......』 「可以跟我分享嗎?」 『......』 「沒關(guān)係!你想說的時候再說?!?/br> 『讓我試一下......』 他還沒講出話來,她就說:「我的第一個男人是我的爸爸?!?/br> 他剎了車,睜大了眼睛看著她。 「沒騙你!」 『他強暴你嗎?』 「沒有!」 『你自愿的嗎?』 「可以這樣說?!?/br> 『為什么?你mama呢?』 她沒想到自己居然可以笑出來,這件事情,她放下了。 于是她很輕松的把雙手舉到頭的兩側(cè),往后躺在椅子上。 「其實他是我的養(yǎng)父,我愛他很久了,從小我沒看過其他異性一眼。不過你別嚇到,在我成年之前,他完全是個父親,雖然我早就知道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br> 『喔~~這樣~~哇~~無法想像,如果是我媽......就算她是我的養(yǎng)母......還是無法想像?!凰睋u頭。 「嗯!所以還是很尷尬?!?/br> 『了解!』 他繼續(xù)開車,雨啪啦啪啦打在玻璃上,山壁旁邊有的地方還有些土堆,看起來可能太過陡直,會有落石,果然看到一個「小心落石」的路標。 「我今天在手術(shù)臺上失去了一個病人?!顾f了。 『啊......』 「車禍的病人,大約快五十歲,一送進急診室,內(nèi)出血很嚴重,馬上就要手術(shù)......」 車子停在一個稍微寬的地方,右側(cè)有圍欄,左側(cè)是山壁,靠著圍欄停車的話,后面有來車還可以通過,是特地做來讓人欣賞風(fēng)景的小地方。 右手邊看出去,正是河道轉(zhuǎn)彎處,像一個大寫的u一樣,不過胖一點。 u字里面先是一塊青綠的草地,里面有一排樹,再里面則有一些房子,雨中看起來有種世外桃源的美感,不知住那邊是不是人間仙境。 她看著窗外的風(fēng)景,心里正努力列印這個美麗的圖畫,但她不自覺的喃喃重復(fù)他的話『車禍的......五十歲.....失去了......』 他趴在方向盤上哭泣。 她沒有安慰他,只是靜靜的看著窗外。 房子有些看起來造型很特別,好像是別墅,跟那種一大個社區(qū),每間房子都長一樣,像是一群沙丁魚互相照鏡子的建筑完全不同,每間房子都有自己的顏色和造型,不過雨中還是看不清楚。 再后面一點是山,這山并不很遠,感覺這個地方像是個山里的小凹槽一樣。 除了雨聲之外,只剩下車子的冷氣和引擎聲。 而這種雖然分貝很高,卻一點都不吵的聲音,讓人非常放松。 她順利從大包包里掏出一個小包包,里面拉出幾張衛(wèi)生紙,用左手輕輕碰碰他的肩膀。 他從方向盤上起來,接過衛(wèi)生紙,把自己的情緒整理好。 「我最近老遇到男人哭?!顾χf「這樣也好!男人女人就扯平了。」 『會哭還是幸福的,不會哭的時候比較慘。』 「所以你那時候不會講話,也不會哭?!?/br> 『一開始知道他們車禍過世的時候是有哭,但是后來漸漸就不知道怎樣去哭了,那種哀傷很深,但是哭不出來?!?/br> 「嗯......」 突然之間,安靜了起來。 『雨停了!』他說。 她看看天空,云還沒散開,陰陰的,不過雨真的差不多停了。 『下車走走!』他說。 他們下了車,他到后車箱拿了一把雨傘『免得等一下又下起來。』他說。 兩人就沿著這個小車道走路。 氣溫下降了一些些,還是很悶,不過視線比剛才好多了。 她抓住他的手臂示意他停下來,他回頭看她,她完全不動,只有眼睛在動。 她順著他的眼神,看著一隻身體是寶藍色的蜻蜓還是豆娘飛過去。 它的飛行路線蜿蜒曲折,從河的這一邊轉(zhuǎn)哪轉(zhuǎn)、飛啊飛,花了二十幾秒左右,才停在靠山壁的羊齒植物上面。 「藍色的!藍色的蜻蜓欸!」艾芹驚嘆地說。 『我小時候看過紅色的?!?/br> 「藍色的欸~~」還在嘆。 『好漂亮!』 「嗯~~」 仔細一看,姑婆芋的葉子上,也停了許多,一數(shù)就有三隻,但是太遠了,不知道什么顏色。 「我想問你催眠的事情。」她問。 『嗯?催眠怎樣?』 「我發(fā)現(xiàn)我忘了一些事情,那些事情可能跟我的狀況有些關(guān)係,陳醫(yī)生說,試試看催眠?!?/br> 『那就試??!』 路上一隻超級大的蝸牛正在爬行,真的超級大,有艾芹的手掌那么大。 歐陽把蝸牛撿起來,放到路邊有草的地方。 『爬到路中間,等下被車子壓扁了。』他說。 「我怕!」 『有什么好怕?』 她想起來他不知道她的身體有的裂縫的事情,也不知道她會痛的事情,又不知道該不該講。 「你催眠的時候,遇到了什么?」她問。 他想了一下說:『這是一個秘密,不是永遠不能說,只是現(xiàn)在還不要說,免得影響了你,但總之,催眠沒什么奇怪的,是很放松的,而且會有種充電的感覺?!?/br> 「充電.....」 『你又在重復(fù)句尾了。』他笑。 「你講話資訊太多了,我需要思考。」 『我有嗎?不過倒是,我覺得今天下午,我大概已經(jīng)講了一個禮拜那么多的話了?!?/br> 她笑,他吻她。 很安全,沒看見、沒聽見也沒在痛,這樣很好,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