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shí)氣晴好，碧空白云，青山綠林，一條河溪如白練川流而過。

    綠遍山原白滿川，景色如詩，原婉然卻無心欣賞，但覺腦內(nèi)一盆漿糊。

    我人在哪兒??？

    這荒郊野外，四下無人，十二萬分眼生，她莫說來過，作夢都未曾夢過啊，怎地人到了此處？——咦，等等，夢？

    原婉然想到此處，手撫胸口松了口氣。

    敢情自己在作夢，唯有如此，眼下這一切方說得通。

    她的手觸及衣襟，便察覺衣服皺亂，還帶些微濕，雖在夢中，也趕忙整理衣衫。

    她低頭攏緊衣襟，留心一件衣物蓋在自己下身，拿起一看，觸感干燥，是一領(lǐng)縹色繡銀白竹葉紋綢緞斗篷。那斗篷是男用式樣，尚有七八成新，可惜沾了許多泥濘草屑，刮擦出不少痕跡，而且似教利器割斷，短了一截。

    這斗篷又打哪兒來的？原婉然疑惑。

    不防身后有人聲喚。

    “韓趙娘子，你醒了？”聽似問話，其實(shí)更像借話搭訕。

    原婉然吃了一驚，轉(zhuǎn)身扭頭相看。

    她瞧見更詭異的情狀。

    那發(fā)話者不是別人，卻是她的頂頭大上司——趙玦。

    趙玦就坐在她身后不遠(yuǎn)的地上，背倚樹干。

    原婉然懵了，自己怎會夢見趙玦？平日里，除開公務(wù)，她幾乎想不起這人。

    只是說來奇怪，明知身在夢里，一面莫名如見真人，以為合該盡快回話。

    倉促間她想不到別的話說，也是因?yàn)閴糁兴尚?，便像和鄰里寒暄一般，脫口道：“趙買辦，什么風(fēng)把你刮來了？”

    趙玦的神色不大對勁。

    那人玉樹臨風(fēng)，聽她問話依然如故，不過眼神剎那古怪地怔滯，好似她這番家常招呼不合時(shí)宜，只是出于教養(yǎng)和城府，并未將心緒十分表露在外。

    這符合趙玦一貫作風(fēng)，永遠(yuǎn)優(yōu)雅鎮(zhèn)靜，斯文守禮。

    然而他眼底那抹怔愣實(shí)在太過細(xì)微，原婉然以為憑自己對這人的熟稔，僅僅足以認(rèn)出那是他臨事會有的應(yīng)對，但絕不足以憑空“夢”出他這般真實(shí)細(xì)致的反應(yīng)。

    原婉然心頭浮起不祥的預(yù)感，到底存著僥幸，便不及細(xì)想，當(dāng)著趙玦的面，抬手捏了捏自己臉頰。

    哎呀，疼！

    這下她前心涼到后心。

    自己沒作夢，真的和趙玦一塊兒流落到荒山野嶺來了！——可是怎會如此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覷向趙玦，那男子向來豐神秀逸，衣著潔凈雅致，恍如神仙中人，高高在云端不食人間煙火，這會子可算仙體踏凡地了。

    他發(fā)髻勉強(qiáng)成束扎起，但發(fā)絲凌亂不順。身上一襲青蓮色羅衣直身扎括齊整，看得出下擺被特意整理過，蓋在他腿上地上鋪展開來，不過衣服起皺，下身部分跟原婉然方才發(fā)現(xiàn)的縹色斗篷一樣，布面遍布泥濘和刮痕。

    此外，他腳上無鞋，只著襪子，其中一只腿似還綁了什么物事。

    雖則衣裝不整，趙玦不愧是趙玦，風(fēng)采依然卓絕，令人不覺他落魄，只覺是翩翩佳公子。

    趙玦慢條斯理問道：“韓趙娘子不記得昏迷前發(fā)生何事嗎？”

    “昏迷前”這叁字劈開了原婉然的記憶。

    她一下記了起來，自己在灶間作攝里別，墨寶跑出房外吠叫。為是墨寶叫聲有異，她出外探究竟，發(fā)現(xiàn)墨寶受傷不起，自己則教蔡重捉住迷暈了。

    一旦記起種種前事，原婉然倒抽涼氣，趕忙抓起身旁石子張望，等著遇上蔡重便迎擊，幸而四下并無那鼠輩身影。

    她的目光迅速調(diào)回趙玦那兒，既然最后她在家中教蔡重捉住，為何如今反倒和趙玦一塊兒到了野外？

    豈難道趙玦和蔡重合謀擄劫自己？

    轉(zhuǎn)念她自責(zé)荒唐，趙玦主仆倆先后幫過她們夫妻，怎能將人家和五毒俱全的蔡重想到一塊兒呢？再說了，趙玦和她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更不差錢，擄她做什么？

    話雖如此，她接連遇上離奇變故，一時(shí)撲朔迷離，不免如驚弓之鳥，草木皆兵。

    “韓趙娘子莫怕，”趙玦溫聲道，渾然未將她猜疑神態(tài)放在心上，“昨日趙某接到一筆泰西繡畫買賣，臨時(shí)拜訪韓趙娘子，意欲詢問繡班可抽得出空應(yīng)付。到了娘子家前，大門微開，我?guī)状谓虚T不得回應(yīng)，疑心出事，便冒昧入內(nèi)。不料進(jìn)了二門，見到娘子給綁倒地上，一個(gè)男子埋伏在門后，撲來要制伏我。纏斗之中，他將我打暈?！?/br>
    原婉然耳根發(fā)熱，愧疚在心。

    這么說來，她和蔡重的恩怨波及了趙玦。

    隨即她問道：“趙買辦，你在我家可曾見到墨寶？”

    “墨寶？”趙玦微愣，而后恍然，道：“你家那只黑狗嗎？”

    “嗯?！?/br>
    “這倒不曾，我只見到你和那歹人?！?/br>
    既然問不出墨寶安危，原婉然便先厘清事態(tài)。

    她問道：“那歹人生得什么樣子？”

    趙玦道：“情勢混亂，我記不清歹人全貌，不過有把握這人生得一雙金魚眼?！?/br>
    原婉然忖道，這便對上蔡重相貌特征，自己今番遭難絕對是他作耗無誤了。

    她又問道：“后來呢？怎地后來我們到了這兒？”

    “趙某醒來時(shí)，歹人駕車載著你我出了城。當(dāng)時(shí)我雙手被縛在背后，幸虧腰間所系絲絳乃是玻璃帶鉤。我將絲絳轉(zhuǎn)至背后松開，敲碎玻璃帶鉤，割破繩子?！?/br>
    原婉然眼睛發(fā)亮，問道：“接著趙買辦制伏了蔡重？”

    “……不，”趙玦微微低了聲音，道：“歹人駕車疾駛，貿(mào)然出手，風(fēng)險(xiǎn)太大。趙某按兵不動(dòng)，盤算等馬車停下再作應(yīng)變。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途中馬兒不知受何驚嚇，忽然狂奔。那歹人駕御無方，跳車逃了，我倆連人帶車掉進(jìn)河里，給沖到這兒?！?/br>
    原婉然啊了一聲，因說道：“趙買辦，你救了我?！?/br>
    不單單是她醒來時(shí)人已遠(yuǎn)離河邊，馬車墜河時(shí)，她不省人事，若無外力相助，很難連番走運(yùn)，先平安脫出車廂，再浮上水面飄流，最后與趙玦同被沖到一處。

    趙玦淡淡道：“不過助了一臂之力。”

    他曾在繡坊暈倒，絕美的面孔一向不大見血色，這回大抵為了救人給折騰得夠嗆，又蒼白上兩分。

    難得這人出大氣力救人卻謙和不居功，原婉然不由好感倍增。

    她拎起身上男用斗篷，問向趙玦：“這是趙買辦讓給我的吧？”

    “是?！?/br>
    原婉然更過意不去。

    盛暑天氣，趙玦仍穿著在春季時(shí)分便適宜穿著的羅衣，想來體弱畏寒。兩人落水上岸后，他卻將干了的斗篷披在她身上遮擋夜風(fēng)晨露，而不是用以自己保暖……

    原婉然瞧著趙玦，忽然在內(nèi)咎感激之中品出一宗古怪，好似他和平常相比，少了些什么。

    很快她領(lǐng)悟，趙玦身旁少了一個(gè)人。

    她問道：“趙買辦，趙忠大哥呢？你們主仆素來孟不離焦，焦不離孟，他也被擄來了嗎？”

    趙玦露出一絲苦笑：“事發(fā)當(dāng)時(shí)，趙忠另有事辦，趙某獨(dú)自登門拜訪，否則諒不至于如此?！彼宰魍ｎD，問道：“韓趙娘子，趙某冒昩動(dòng)問，你方才提及歹人名姓，看來與他相識？”

    原婉然忖道，她和蔡重雖屬私人恩怨，但波及了趙玦，合該同他說明前因后果。

    她道：“那歹人叫蔡重，是我嫂子的弟弟，十足十的下流胚子……”

    原婉然說起蔡重與自己結(jié)親不遂，惹事生端陷害趙野等事。至于蔡重輕薄她，逼jian同鄉(xiāng)姑娘，以及被趙野“閹”了等事，則略過不提。

    她交代完前情，道：“本以為蔡重夾著尾巴溜了，誰承望那黑心肝賊心不死，等著下黑手?！彼夹钠鸾Y(jié)，“世間有趙買辦你這等見義勇為之人，卻也有他那等狼心狗肺之人！”

    趙玦道：“雖一地所生，一雨所潤，而諸草木，各有差別。”

    原婉然聽過一些佛經(jīng)，一時(shí)記不起趙玦這話出自《妙法蓮華經(jīng)》，但曉得此句原意。

    它說的是“各色草木同生在一地，為相同雨水澆潤，生長卻有所差別”，用以比喻眾生根性不同，在佛法中所得法益便不同。眼下則被趙玦引申為“一樣米養(yǎng)百種人”。

    這清雅斯文人，若非遇上蔡重這樁破事，沒準(zhǔn)這時(shí)正在家中焚香習(xí)佛什么的，卻……

    她紅臉低頭向趙玦道：“趙買辦，多謝你相救，也真對不住你。你不招災(zāi)不惹禍，卻教我拖下這灘渾水。”

    趙玦道：“歹人方是這場禍?zhǔn)碌氖甲髻刚?，他自起毒心作惡，與韓趙娘子何干？韓趙娘子和趙某一般無辜。”

    他嘴里安慰原婉然，兩眼打量她蔫頭搭腦的模樣。

    再過一時(shí)半刻，這村姑由負(fù)咎的心緒回神，便要發(fā)愁如何逃出這荒山野地。

    等她認(rèn)真思慮這問題，定要加倍沒精打彩。

    這鬼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無飲食，無片瓦遮身，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

    困境最能易人原形畢露，何況這村姑……

    他正思量時(shí)，原婉然抬起頭，兩人視線撞個(gè)正著。

    原婉然柔麗的面龐雖則帶著煩惱顏色，卻無甚喪氣意思；烏黑的雙眸向人時(shí)慣常靦腆，馴和得彷佛萬事無可無不可，當(dāng)下多了股堅(jiān)決光芒。

    她那般模樣對于趙玦而言很是陌生，便不覺目不轉(zhuǎn)睛。

    原婉然心思則全在正經(jīng)大事上頭。

    她說道：“趙買辦救命之恩，我定當(dāng)報(bào)答。如今當(dāng)務(wù)之急，我們先弄清現(xiàn)下身在何處，尋找野果和過夜處，養(yǎng)足精神氣力。”

    趙玦漠然忖道，還算機(jī)靈嘛，這便籌量起對策來，就看你能硬挺到幾時(shí)？

    他面上溫和嘆口氣，道：“韓趙娘子，你自行尋路吧，趙某恐怕不能與你同行?！?/br>
    “咦，這是為何？”

    趙玦掀開直身衣擺，露出雙腿，其中一只小腿以樹枝包夾內(nèi)外兩側(cè)，并用斗篷裁下的布條襯墊及包扎。

    “趙某骨折?！?/br>
    他狀似漫不經(jīng)心，實(shí)則緊盯原婉然神情變化。

    困境最易教人原形畢露，何況這村姑拖了他這個(gè)累贅。

    _φ(ω`_)    _φ(ω`_)    作者留言分隔線    _φ(ω`_)    _φ(ω`_)

    下周說不定要請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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