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婉然腳底一陣涼氣上竄，但聽趙野繼續(xù)說道：“所以當(dāng)年你嫂子在茶水下藥，我吃一口便察出有鬼。”他聲音底下透出陰戾，“那味道我化成灰都記得?！?/br>
    她不知道說什么好，起身半跪，俯身將趙野抱在懷里。

    趙野重提往事，舊恨再上心頭，讓她護(hù)崽似一抱，那份不快很快消散。

    他閉上眼，把臉頰往那溫暖胸脯熨了熨。這個(gè)懷抱雖然綿軟，這副身軀雖然嬌小，卻像急流中的砥柱，觸著便叫他安心踏實(shí)。

    一會兒，他重拾話頭，道：“過后藥力發(fā)作，我四肢乏力情知不妙，便起身喊人。那女人抓住我綁在床上，塞住嘴巴不讓叫?！?/br>
    當(dāng)年的情景，他至今歷歷在目，自己虛弱伏在床上，看著名為母親的女子抓過自己的手往床欄桿捆扎。

    那女人好似演練過無數(shù)次，手勢熟練迅速，不帶丁點(diǎn)遲疑。她嫵媚的眸子瞳仁放大，櫻唇半張上揚(yáng)——她在笑。

    他從未如此恨過一個(gè)人。

    那女人不經(jīng)意對上他視線，笑顏剎那僵滯，須臾面孔扭曲往后縮，像撞見并閃避一條毒蛇。

    “我只讓你接兩客人，”她說話起先虛軟，繼而似乎記起什么，捏緊拳頭嘶聲道：“當(dāng)初我一次七個(gè)?！?/br>
    那女人彷佛從“一次七個(gè)”這話得到底氣依仗，笑意爬回臉上。她咯咯笑道：“我給你找的客人可好玩了，一個(gè)宗室，一個(gè)乞丐。”

    那女人絮絮聊起客人底細(xì)：宗室七十高壽，身上一股腐爛味兒，熏香抑不下；乞丐臟不必說，全身幾處爛膿。

    他既不哀求，也不詈罵，那女人鐵了心糟蹋自己，不會改變主意。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先保全性命，等事情完了，連她和嫖客在內(nèi)通通得死。

    不多時(shí)，門外有人敲扣，那女人喜笑盈盈過去開門。

    那女人一轉(zhuǎn)身，他便使出殘余氣力掙脫繩索，可惜除卻在手上磨出血痕，沒一點(diǎn)效用。

    “哎，做什么？”那女子在房門驚叫，一抹身影一陣風(fēng)似逼近他所在的紗櫥小間。

    “阿野?！毖ama目睹他情狀，腳下一滯大驚失色，隨即沖上前解開繩子。

    “不準(zhǔn)動他?！蹦桥哟蠼袚鋪?，蔻丹鮮紅的長指甲在空中舞動。

    薛mama是個(gè)斯文人，不論喜怒哀樂一概溫雅從容，從沒跟誰紅過臉。

    當(dāng)時(shí)她一巴掌將那女子打倒在地。

    那事過后，薛mama非常自責(zé)，“那女人突然籠絡(luò)你，我總猜疑她沒安好心，可你們是骨rou至親，我隔了一層，沒真憑實(shí)據(jù)不好說。——當(dāng)初該提醒你一聲?！?/br>
    他抱住薛mama，這人才是自己的母親。

    他求救喊人時(shí)，不假思索脫口便喊薛mama。閣里龜奴經(jīng)過門前，聽得聲音微弱，以為他跟薛mama都在那女人房里，走到廳上卻遇上薛mama。薛mama一聽龜奴提起這茬兒，警覺不對，立刻趕到。

    趙野向原婉然道：“后來mama托關(guān)系，替我除出賤籍，義父則收容我。那宗室惱恨mama從中作梗，害他煮熟的鴨子飛了，便尋由頭整治mama，mama挨了頓板子，將養(yǎng)一個(gè)月才下得了床?！?/br>
    原婉然一邊聽說，一邊暗自念佛，聞得薛mama因保護(hù)趙野受罪，更是感激不盡。這么想著，突然觸動一事，她臉紅了。

    “相公，薛mama對我們有大恩，按你的意思，我和她等同婆媳。這么說來可不妙，我過門兩年多就孝敬她幾樣繡件，太寒磣了。”

    趙野貼在原婉然懷里，聽她把自己受的恩情債擔(dān)到她頭上，滿心熱流涌動，便就那豐軟的胸脯親了一口。

    “你放心，我回天香閣經(jīng)常帶些禮物，說是我們一塊兒挑的。mama并不求別的，無非盼我好好過日子。”他頓了頓，苦笑道：“當(dāng)時(shí)我不懂事，讓她擔(dān)心了?！?/br>
    “是……殺人的事嗎？”

    “對，”趙野道：“那事得接著下藥以后說。茶里下藥重，我昏沉沉睡了幾日，好容易醒來，頭一件事便要找那女人算賬，她卻不在了?！?/br>
    “她逃了？”一個(gè)母親陷害親生兒子，定然沒臉見人，溜之大吉。

    “上吊?！壁w野答道，簡短兩字聽不出什么感情。

    原婉然將他抱緊，親了親他頭頂。

    “我不難過?！壁w野輕撫她背脊，“我氣炸了，那女人怎么能就死了？她應(yīng)該懺悔認(rèn)錯(cuò)，交代陷害我的緣由。妓女懷孕大多打胎了事，既然她肯生下我，為何又往死里作踐？”

    趙野停下片刻，又道：“我滿肚子氣，便找賣符箓的老道撒火，在他廟里扔屎、放耗子，捅破他神棍斂財(cái)。他在京城存身不住，趁夜溜了。他跑了，我便跟一幫小乞兒鬼混，十幾個(gè)人往大字號偷貨物、廟會剪綹扒竊、假裝教車馬撞倒碰瓷?！?/br>
    聽過趙野母子的恩怨，扒手騙錢等事已驚動不到原婉然。她沉吟一會兒，問道：“相公，你……嗯，光顧哪些大字號，貨都值多少錢？我們算上利息賠人家。那些你剪綹碰瓷的富人大抵難找了，就捐錢給善堂抵消吧。”

    “這倒不必賠，”趙野笑道：“我一文錢沒撈著。”

    “咦？”趙野居然有辦不到的事？立刻原婉然松口氣，這樣好，犯事不成總比犯了事少些罪過。

    趙野道：“全托大哥的福。義父漸漸瞧出我不對勁，吩咐大哥幫忙留意。大哥做事不打馬虎眼，能盯著我就盯著?！彼α?，“他不止一身武功，而且神出鬼沒。每回我確認(rèn)他不在附近才下手，贓物一到手，他便不知打哪兒冒出來，拎我回鋪上賠罪；我扒人財(cái)物，他現(xiàn)身搶走歸還物主；我碰瓷，他出面拆穿我?！?/br>
    原婉然莞爾，“你這人，也有碰釘子的時(shí)候？”

    趙野笑道：“鹵水點(diǎn)豆腐，一物降一物。不過大哥越拘著我，我越要唱反調(diào)，有一天我總算甩開他，上小乞兒常聚集的冷巷……”他略停頓，再開口聲音陰沉：“巷里不止他們，還有個(gè)姑娘，叫他們剝得只剩小衣。”

    原婉然輕呼一聲。

    趙野道：“我再混賬也有底線，喊他們住手，他們不肯，雙方就動上手了。”

    “相公，你真好。”原婉然蹭了蹭他頭頂，旋即又擔(dān)心，問道：“他們?nèi)硕鄤荼?，你沒吃虧吧？”

    “天香閣偶爾有客人發(fā)酒瘋，我自幼便學(xué)拳腳，好等大了以后替閣里應(yīng)付。那時(shí)功夫不比后來跟大哥學(xué)得精，對付三腳貓倒夠了。話雖如此，雙拳難敵四手，以一對十幾人，終究吃力。不久大哥找來了，我們兄弟打得那班乞兒落花流水，小乞兒的頭目不甘心，抽刀子要?dú)⑽?，大哥擋下了?！?/br>
    趙野所言，有些對得上他從前提過、韓一為他挨刀的光景。原婉然因問道：“你大哥胸口刀疤便是這樣來的？”

    “對?！笔逻^境遷，趙野的聲音底下依然充滿歉疚，“我險(xiǎn)些害死大哥?！?/br>
    原婉然連連搖頭，“這怎能怪你呢？是那些丐兒不好，平白無故欺負(fù)人、殺人。這些匪人，叫官府逮住了，活該吃不完兜著走?！?/br>
    不料趙野道：“那些人打幾板子便釋放。”

    “……怎么會？”

    “事發(fā)不久，義父便狀告衙門，彼時(shí)大哥昏迷，僅僅我一人指證乞兒頭，乞兒頭卻有十余個(gè)同伙撒謊，說大哥斗毆時(shí)自個(gè)兒摔倒，陰錯(cuò)陽差撞上地上匕首?！?/br>
    “不是還那有姑娘……”原婉然話說到一半便打住。哪個(gè)姑娘樂意上公堂，講述她給人剝衣衫的遭遇？

    果然趙野道：“她不敢出面。”

    “那，官司輸了？”

    “不但輸了，府尹怪責(zé)義父濫興訴訟。”

    原婉然擰眉，“那怎么辦，你們不肯就這么算了吧？”

    “自然，義父盤算等大哥身上大好再打官司，可我等不及。府尹偏聽，大哥傷重，乞兒頭自以為高枕無憂，便來挑釁。那陣子大哥不好挪動，暫住城里醫(yī)館，他病情正危急，乞兒頭帶人在外嘈鬧生事?！?/br>
    他清楚記得那日，韓一高燒不退，就剩一口氣，他正急得滿頭汗，墻頭傳來乞兒頭笑喊：“韓一，你死便死，不死，往后見到爺，把頭藏進(jìn)褲襠乖乖裝孫子。”

    原婉然聞言，血?dú)庵睕_腦門，同時(shí)感覺趙野撫在自己背上的手一下攢握成拳。

    趙野又道：“過一日，杜英生報(bào)信，說乞兒頭要打黑擂臺?！?/br>
    “黑擂臺？”

    “賭坊生意的一種，”趙野解釋：“報(bào)名者按年紀(jì)分，同齡者捉對比武，供賭客投注。它不同于一般擂臺，黑擂臺雙方打斗不拘手段，死一人算完?；钕聛淼娜四茴I(lǐng)到豐厚彩頭?！?/br>
    原婉然偏頭，“拿到豐厚彩頭有什么用？苦主家里告到衙門，他殺人要償命的。”

    “我們上臺前簽生死狀，無論誰生誰死，兩不追究?！?/br>
    原婉然聆聽，突然意識趙野提及“簽生死狀”用上“我們”一詞。她推開他看著，“相公，你上過黑擂臺？”

    趙野攬住她的腰，“我找乞兒頭對打?！?/br>
    “你，”原婉然眼圈一紅，忍不住拍他肩頭一記，“萬一有個(gè)閃失，你……”

    “沒事，”趙野一手捧住她的臉，溫聲道：“我這不是好端端在你跟前嗎？”

    “下次不能再胡來，不，不對，沒有下次。記住了，沒有下次?！?/br>
    “好，記住了?！壁w野依回她懷里，攬住人輕晃。

    原婉然心有余悸，勾住丈夫頸子，偏著臉輕依他頭頂。不久，她靈機(jī)一動，既然黑擂臺打到死人算完，乞兒頭必是死的那個(gè)。

    原來趙野殺人指的是這椿事，原婉然忙問：“相公，簽了生死狀便不必問罪嗎？”

    眼下看來是如此，趙野在黑擂臺殺人，依舊原名原姓活在京城，不像擔(dān)心官府追究的樣子，然而她得盤問明白才能放心。

    “未必，”趙野卻答道：“大夏律法沒生死狀一說，只是民間約定俗成，大家習(xí)于遵守。官府那里一般不干涉，但存心深究，一樣能入罪，畢竟生死狀于法無據(jù)?！?/br>
    原婉然心一沉，“那你……”

    趙野輕拍她背脊，“歷任府尹無人管過黑擂臺。衙門中人，但凡排得上號的都受過各家賭坊孝敬，他們樂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有那不貪錢的要動我，勢必得連黑擂臺一塊兒法辦。這門生意進(jìn)項(xiàng)驚人，黑道白道都有份經(jīng)營，誰敢壞事誰找死?！?/br>
    得知趙野能全身而退，原婉然如釋重負(fù)，靜靜抱著丈夫。不一會兒，她不期然想到黑擂臺讓同齡人比武，而趙野叫起乞兒頭那幫乞兒，前頭冠了個(gè)“小”字。

    “相公，那年你幾歲？”

    “十二三歲吧?！?/br>
    原婉然變了顏色，“怎么、怎么能讓小孩子互相殘殺？賭坊跟賭客，那些人自家沒兒女嗎？”

    趙野淡淡道：“別人的孩子死不完。”

    賭坊甚至擔(dān)心小孩子狠不下心廝殺，妨礙賽事精彩，便定下半個(gè)時(shí)辰的比武時(shí)限。過了時(shí)限，倘若雙方未分出勝負(fù)，便稱“平局”，取消比賽，放打手進(jìn)去“收拾”比武者。

    很多孩子求生，到末了不能不拼個(gè)你死我活，但甫出場時(shí)，大多下手會留幾分余地。

    正因如此，那日他和乞兒頭對打，場內(nèi)一眾賭客樂壞了。

    他跟乞兒頭冤家相遇，格外眼紅，兩人上場便斗雞一樣你來我往，拳拳到rou，彼此鼻青臉腫頭破血流。

    當(dāng)他按倒乞兒頭，較量看似勝負(fù)在即，賭客們嘶吼喝采，喊聲沸天。

    “揍，往死里揍。”

    “打死他。”

    “殺，殺，殺?！?/br>
    他壓制乞兒頭，鼻端撲來濃重鐵銹腥味，來自他臉上的血，也來自乞兒頭身下的石板地上。過往數(shù)不清的斗雞、斗狗和比武者以鮮血滋養(yǎng)過這片地面，一灘灘血淌流了又干涸，干涸了又淌流，地都給染黑了。

    乞兒頭的臉在這黑地上扎眼浮起，他滿面殷紅的血，眼淚鼻涕嘩嘩地流，沖淡幾道血跡。

    “別殺我，我娘病了，等錢救命?！蹦侨嗽趧〈目障吨星蟮馈?/br>
    他的拳頭滯在半空，乞兒頭他恨歸恨，但這人的母親病了，等他回家、延醫(yī)治病。

    這一遲疑，乞兒頭趁機(jī)揮拳，一記砸在他太陽xue。他兩眼金星亂蹦，腦袋嗡嗡響軟倒一旁，乞兒頭翻身展開還擊，每記拳腳都直沖要害，意圖直取性命。

    他挨了重重幾下，一時(shí)動彈不得，乞兒頭笑了，“蠢材，我娘沒病?！庇殖樕贤聺馔伲耙胺N，我出去就送韓一給你作伴?！?/br>
    “野種”，那個(gè)生他的女人就是這么叫他的，乞兒頭不但用上這賤稱，還打算再害他大哥。

    登時(shí)他新仇舊恨一并發(fā)作，不知那來的氣力大喊一聲，甩開乞兒頭箝制，兩人再次扭打成一團(tuán)。貼身rou搏一陣混戰(zhàn)，他撕咬下對方耳朵。

    “啊——”乞兒頭哀嚎，聲音幾乎不像人，拼命掙脫退開，十指捂不住耳根鮮血泉涌。而他嘴含人耳，下半張臉都是血，鐵銹血腥沖進(jìn)腦門。

    擂臺場內(nèi)鴉雀無聲，像全噤住了。

    下一霎，歡聲雷動，眾人拍手叫好。

    乞兒頭耳根血流如注，身上勁力彷佛也隨著奔泄殆盡，rou眼可見精氣神迅速萎怯了。這人轉(zhuǎn)身往擂臺外沖。

    擂臺外沿一圈幾支幾丈高的木柱，柱子之間張開粗繩網(wǎng)，防止比武者臨陣脫逃。乞兒頭奔向繩網(wǎng)，攀住繩子往上爬。

    他恨意正烈，吐出人耳，追過去要拉下乞兒頭，到了網(wǎng)下，無意望見網(wǎng)外一干看客。

    繩網(wǎng)后，一張張臉胖的瘦的、老的少的，個(gè)個(gè)油光發(fā)亮，紫脹通紅，撲在網(wǎng)上看他和乞兒頭的熱鬧，睜亮眼睛咧開嘴巴，只差沒流口水。

    那些人見乞兒頭打算逃跑，猛地鼓噪起來，粗言穢語紛紛出籠，好像乞兒頭犯下十惡不赦之罪。這其中屬乞兒頭爬上的那片網(wǎng)，其網(wǎng)前的看客最不客氣，抓住繩網(wǎng)猛晃，要將人抖落地上。賭坊的人舉起削尖竹竿穿過繩網(wǎng)，作勢戳人，趕乞兒頭下地。

    “別啊?！逼騼侯^嚷道，滿堂賭客大笑，幾乎像野獸嘶吼，搖網(wǎng)更起勁。

    乞兒頭伸手至附近木柱想支撐身體，啪啪啪留下幾付血手印，慌亂中沒抓穩(wěn)網(wǎng)子，摔落地面。

    他恰好站在乞兒頭張臂能帶到的地界，加以自身亦精疲力盡，受這一撞，也給掀翻倒地，兩個(gè)人后腦勺雙雙磕上石板地。

    他的視線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朦朧，忍住暈眩惡心轉(zhuǎn)過頭，乞兒頭就躺在自己附近，雙目圓睜，血色由其腦側(cè)溢出地面，新血染浸石板地。

    他漸漸半昏半醒，不知哪個(gè)殺千刀踹他身子。他試著閃避，卻只能稍微動彈。

    冷漠的話聲由他身旁上方傳來：“這個(gè)沒死，另一個(gè)？”

    別人應(yīng)道：“沒氣啦?！焙芟∷善匠５目谖恰?/br>
    第一個(gè)人道：“抬回他家去。”跟著拉起他的手臂，“趙野勝出?！?/br>
    滿場賭客激昂喧嘩，他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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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這次更新雖然大粗長，但偏灰暗，希望不會引發(fā)小天使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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