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婉然由一臉微笑變作呆滯。

    美人粉面朱唇，眸若朗星，由五官到臉型輪廓無不柔美，湊在一塊兒更美，不僅秀麗，而且舒展大氣，教人瞧著非常舒服。

    但那張面容的美不止于此，小至眉毛濃淡這點細(xì)節(jié)都像經(jīng)過精心算計：美人的兩道眉葉秀長濃黑，到下緣漸稀，眉色便由濃轉(zhuǎn)淡；那漸次分明的墨色印在雪白肌膚上，好似一痕水墨畫過宣紙，淡暈清雅。

    這般細(xì)秀面孔，換裝扮作女嬌娥一點不突兀，然而“他”神態(tài)斯文卻昂首闊步，寬肩高挑大平胸，衣領(lǐng)上喉結(jié)凸起，男兒身份千真萬確。

    原婉然慌忙掩下詫異，希望方才自己錯辨雌雄的心思沒露在臉上。

    這同時，美人公子步上游廊，隔了五六步無聲微笑致謝，好似一無所覺她的誤會。

    原婉然回以干笑之后離開。

    當(dāng)她提椅回繡房，房里繡娘一反常態(tài)并未埋首刺繡，大家或明或暗瞅向房里某處。她循著望去，一抹銀灰人影立在她的繡架旁，側(cè)臉輪廓優(yōu)美，正是那美人公子。繡坊東家及本班的蔡師傅陪同在他身側(cè)。

    “圖稿由畫工捉刀，配色則由師傅和繡娘共同擬定。”蔡師傅說明：“不過韓趙娘子擅長配色，很快便能獨當(dāng)一面?！?/br>
    美人公子道：“這繡品風(fēng)格清雅，原是極好，可惜四海諸邦只諳大夏刺繡皮毛，以華麗為佳，領(lǐng)略不到素淡的妙處?！?/br>
    原婉然聽出上司與客人褒獎自家繡件，一旁竊喜。

    蔡師傅瞥見她，便向美人公子介紹：“這位便是韓趙娘子，”又向原婉然說：“這位是長生商號的趙爺，對你的手藝贊賞有加?！?/br>
    原婉然向那美人趙爺?shù)皖^頜首，表示領(lǐng)情，再抬頭，對上他帶著審視神氣凝注自己。兩人視線一觸，那趙爺便不著痕跡別開，恭維顧二爺繡坊人才濟(jì)濟(jì)，三人聊著往貴字班去。

    他們走后，房里繡娘一陣感嘆，“從娘胎里爬出來，頭一回見到男人美過女人?！?/br>
    “難得言談舉止還不女氣?！?/br>
    “人做商號買辦，走南闖北談生意，就有女氣也磨光了?！?/br>
    “美，真美，那張臉我成天看都看不膩?！?/br>
    “那你有眼福了，聽東家他們說話，趙爺采買大批繡件，這筆生意要能成，來來去去起碼花上十天半個月，你可勁兒看吧?！?/br>
    原婉然亦與同伴閑聊，一個繡娘笑道：“班上韓趙娘子年紀(jì)最小，倒最莊重，不像我們大驚小怪。”

    另一個繡娘笑道：“人家丈夫便是絕色，她好比每餐燕翅鮑肚，另送一桌相同菜色上來，自然不稀罕?！?/br>
    那日下工，原婉然隨趙野上飯館打牙祭，各自講述一日見聞。兩人一如既往有說有笑，原婉然卻隱約感覺哪兒不對勁，步出飯館以后，她問道：“相公，你今兒去瞧薛mama，她好嗎？”

    “還好，怎么了？”

    “……你彷佛心里有事?！?/br>
    趙野摟摟她肩膀，“家里外太平無事，我能有什么心事？”

    原婉然樂意相信丈夫，然而直覺這回他言不由衷，便半信半疑，一面尋思緣故，一面由他牽挽走動。

    兩人走了一程，路經(jīng)一座武神廟，原婉然靈機(jī)一動拉住趙野。

    “相公，我添個香油錢?！?/br>
    趙野因問道：“給大哥求平安？”

    “也給你求心安?！痹袢坏溃骸凹依锿馓綗o事，算來能讓你煩惱的只剩你大哥。你不信神佛不打緊，我信，求武神爺保佑你大哥早日平安歸來，他回來了，我們心里都踏實了。”

    趙野微笑，他的小妻子誤會自己為大哥心事重重，進(jìn)廟祈福雖說牽掛大哥，也是體貼自己的意思。這讓他像吃了蜜餞榲桲，心頭酸甜蕩漾。

    原婉然搬進(jìn)城后，為便利故，擇了四喜胡同附近的觀音廟按月燒香祈福，這處武神廟乃頭一遭來。不論到哪處廟宇，她顧慮趙野反感鬼神，向來獨自進(jìn)廟參拜。

    趙野在外等了約莫一刻鐘，當(dāng)他的小妻子出來，小臉寫著困惑，手上一沓物事，近前看，卻是各式符箓。

    “你拿全副家當(dāng)添香油錢去了？”他打趣。

    “道長白給的。”原婉然滿頭霧水。

    她進(jìn)廟投下香油錢后，一位道士迎了上來。

    那道士上了年紀(jì)，面貌清臞，雪髯飄飄，頗有幾分松形鶴骨的神采。

    “感謝女施主隨喜布施，”老道笑容和藹，“本廟這月有個規(guī)矩，凡投香油錢者，不拘多少，一律贈送平安符箓，女施主請隨我來?！?/br>
    原婉然隨老道走到廟里角落一張桌前，桌上擺設(shè)文房四寶、好幾沓符箓。

    那老道由其中一迭取過一張平安符箓，拿在手里并不交給等著接過的原婉然。

    他空著的一手指向桌上另一迭符箓，笑瞇瞇道：“女施主聽說，本廟還有鴛鴦符，一張原價十文錢，這月回報信眾，只收五文。待老道將女施主夫妻名姓寫在鴛鴦符上，您帶回家收藏枕下，武神爺定保佑女施主夫妻恩愛到老?！?/br>
    鴛鴦符，保佑夫妻恩愛？原婉然瞅向殿內(nèi)，大殿上香煙裊裊簇?fù)砦渖駹斏裣瘢裣耖L髯紅臉，雄糾糾氣昂昂綽刀在手，英武氣魄沖天，一點兒女情長的痕跡都無。

    “……那個，請教道長，武神爺保佑武人武運，除災(zāi)罰惡，還管姻緣嗎？”

    “管得管得，”老道連連點頭，“女施主也說武神爺保佑武人武運、除災(zāi)罰惡不是？男人武運好，打仗打架全身而退毫發(fā)無傷；再有武神爺除災(zāi)罰惡，保佑女施主夫妻出入平安，不吃惡人虧，不上惡人當(dāng)，兩人廝守到老，便是庇佑姻緣?！?/br>
    “噢……”

    老道又抽起第三迭符箓其中一張，“本廟還有生子符，單買一張亦是五文錢，跟鴛鴦符一塊兒買，兩張算女施主八文?！?/br>
    “……”這回不必看，原婉然很篤定武神爺神像除了手執(zhí)戰(zhàn)刀，懷里膝下都無半個象征生子的娃兒。

    老道不等原婉然發(fā)問，徑行開解：“女施主聽說，武神爺保佑男子武運，武運好的人沒一個不身強(qiáng)體健的，身強(qiáng)體健可不利于生衍子息？”

    “噢……”

    老道往第四迭符箓抽出一張，“生了兒子，自然望子成龍。武神爺生前白天提刀護(hù)家國，晚上讀春秋，文武雙全。這是文運符，保佑您公子金榜題名，魚躍龍門。貧道瞧女施主是有緣人，這么著，鴛鴦符、生子符和文運符三張一塊兒買，十文錢?！?/br>
    老道過于熱衷販賣符箓，讓原婉然心生疑竇，可老人家笑容可掬，她不好意思推卻，便道：“我買張鴛鴦符?！?/br>
    好在老道并不勉強(qiáng)，很爽快在桌后坐下，提筆問道：“女施主貴姓？”

    “我娘家姓原，丈夫……一位姓韓，一位姓趙。”

    “好，韓趙娘子……”老道念道，在鴛鴦符箓上寫下“韓趙門原氏”，又問丈夫姓名。

    “我家大官人叫韓一，韓信的韓，一二三的一?！痹袢坏壤系缹懲觏n一名字，又道：“二官人……”

    “姓趙是吧？”老道接口，執(zhí)筆在紙上寫下“趙”字。

    原婉然在旁應(yīng)道：“是，叫趙野?！?/br>
    她那里“野”字甫出口，道長手打顫，筆鋒在符紙上一挫一歪。

    “趙趙趙野？”道長抬起頭，眼角微抽，“野孩子的野？”

    原婉然眉心微蹙，輕柔的語聲微露硬角，“原野的野?！彪m說一般都是“野”字，她可不樂意誰拿詈詞跟丈夫名字相提并論。

    老道停筆，吞了吞口水問道：“北里天香閣的那位？很俊俏，可以靠臉吃飯的那位？”

    原婉然奇道：“道長，您認(rèn)識我相公？”

    道長刷地由椅上彈起。

    原婉然回憶當(dāng)時光景，向丈夫說：“跟著道長抓過一把符箓送我，還退了香油錢。他說……”

    “不靈不用錢……”老道說完便猛搖手：“不不不，本來沒收錢，所以不靈也不關(guān)我的事?！?/br>
    原婉然由一沓符紙取出鴛鴦符遞給趙野，符箓上，“趙”字寫到“走”字邊最后一筆劃，歪歪扭扭撇出紙外。

    “他聽到你的名字，險些筆都抓不穩(wěn)?！?/br>
    趙野接過寫壞的符紙，道：“我也在鴛鴦符上。”聲調(diào)平靜而歡喜。

    “這個自然啊?！痹袢豁樋诖鸬溃謫枺骸跋喙?，你認(rèn)識那道長嗎？”

    “說不準(zhǔn)?！壁w野進(jìn)廟一晃，原婉然在廟外依稀聽到老道驚呼。

    很快趙野出來，笑道：“老相識。幾年沒見他，原來跑這兒開廟了?！?/br>
    “他見到你似乎……不怎么驚喜？”

    “我在他待過的廟里朝神像扔屎，整了他師兄一陣子?！壁w野說，不出意料，面前人一臉驚異。

    他抬手要輕撫妻子的俏臉，臆測當(dāng)自己說出更出格的往事，她將作何反應(yīng)？

    原婉然先一步抓住他衣袖，“道長的師兄欺負(fù)你是不是？所以你報復(fù)他?！彪m是問話，卻已透出義憤。

    趙野心頭一熱，他的小妻子相信他不會平白無故作惡，準(zhǔn)是別人辜負(fù)在先。

    他握住原婉然的手，垂眸看兩人十指交握，她的手纖柔溫暖，手勢依順，彷佛天生就該棲在自己的掌心兩相緊扣。兩人虎口透出一方紙角，是那張薄薄的鴛鴦符箓，上頭寫著自己和她的姓氏。

    突然他不掙扎了，決定拼一把，將前事相告。

    目下先由眼前事說起，他便道：“當(dāng)年他師兄兜售我許愿符箓，我信了。”

    原婉然見丈夫撇撇嘴笑了，像很多人長大以后回首自己幼年犯傻，莞爾自嘲?？墒撬自?jīng)一霎時幾不可察陰霾滿布，而她捕捉住了。

    “相公，那愿望很要緊嗎？”

    “當(dāng)時很要緊，”趄野握牢手心里那只小手，“如今不重要了?！蓖Ａ税肷?，又說：“婉婉，回家我有事告訴你。”

    原婉然因丈夫說得正經(jīng)，好似下了什么決心，不禁好奇其中原由。

    趙野又道：“過幾天，我們?nèi)ヒ娧ama。——我一直想帶你去見她。”

    “嗯，薛mama很照顧我們，我也想當(dāng)面感謝。對了，相公，薛mama喜歡哪些吃的穿的？小輩初次見長輩，得送表禮?！?/br>
    “媳婦見婆婆該送什么，我們便送什么，別擔(dān)心，我準(zhǔn)備。”

    原婉然點頭，冷不防一邊有人打了個響亮酒嗝，又罵道：“災(zāi)星?！?/br>
    那人立在夫妻倆不遠(yuǎn)處，一手拄拐杖，一手上夾板固定吊在胸前。他臉色酡紅，酒氣發(fā)散，英俊相貌顯得油膩狼狽。

    “你還沒死？”杜英生瞪眼質(zhì)問趙野。

    趙野上前把原婉然護(hù)在身后，皮笑rou不笑，“你先請，我是禍害，得活足千年。”

    杜英生眼冒血絲，“你確是禍害，因為你教唆，金金旺砸我堂子，打傷我的人?！?/br>
    趙野抬手道：“不必感激，手下留情只此一回?！?/br>
    杜英生噎住了，隨后大聲咒罵。

    他們?nèi)宋挥趶R口附近，是處人來人往，爭執(zhí)一起，行人紛紛駐足，幾名捕役巡街經(jīng)過也停下看熱鬧。

    “瘸腿的說他的堂子給砸了，別是相公堂子？”一路人問身旁朋友。

    “這么說……”朋友的手從杜英生指到原婉然，再指向趙野，“這個男人和那個小媳婦爭一個男人？”

    又一人由杜英生指到趙野，再指到原婉然，“興許兩個男人爭一個女的?！?/br>
    “啨嘖嘖，什么世道，大街上爭風(fēng)吃醋，不怕丑?！?/br>
    幾個捕役也說：“吶，哥素日說的不錯吧，小白臉沒一個靠得住，花心，沾完女人沾男人?！?/br>
    “有錢的男人也靠不住?！?/br>
    “沒錯沒錯，哪像我們，窮歸窮，丑歸丑，可是一片真心。”

    路人指點議論是非，原婉然很不自在，在后抓住趙野衣袖，趙野覺得了，向杜英生冷笑：“我不動老弱傷殘，你養(yǎng)好傷，約日子劃下道來，老子揍你一個痛快。”攬過原婉然便走。

    杜英生步履踉蹌追在后頭，“殺千刀”、“倒路尸”罵個不停，趙野不屑搭理，原婉然卻比自己挨罵還要難受動氣，扭頭忿忿瞪向杜英生。

    “你別欺人太甚，”她難得揚高話聲，“你三番兩次對我相公不客氣，他人好不計較……”

    杜英生不等她說完便哈哈大笑，“他人好？他殺過人?！?/br>
    原婉然一下沒了言語，路人也紛紛靜下，張眼豎耳等待下文。

    趙野覷向杜英生，淡淡道：“你醉得不輕。”他辭色波瀾不起，眼神卻透出一股幽微寒意，杜英生肩頭不覺往后瑟縮。

    原婉然揪緊趙野身后衣角，她相信趙野是好人，杜英生醉言醉語不可信。——然而為了什么，杜英生發(fā)話以后，趙野搭在她腰上的手實時收緊？此后那只大手收束她腰間不放，彷佛防備她抽身。

    她正惶惑，眼角瞥見圍觀的幾個捕役盯住趙野，同時交頭接耳。不一會兒，他們的手不約而同按上佩刀刀柄，鞋尖挪動對準(zhǔn)他們夫婦，狀似要近前。

    原婉然急了，那些捕役話里很看不慣美男子，萬一藉杜英生醉話找趙野麻煩，一方官差一方百姓，趙野要吃虧。

    她跨前半步，伸手橫過趙野身前相護(hù)，向眾人大聲道：“當(dāng)然我相公殺過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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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留言分隔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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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原妹子最后向大家說野馬殺過人，如果小天使在留言猜想她如何圓場救場，為防劇透，不管中與不中，我只能按慣例用封口小兔子的顏文字x＼回應(yīng)

    2希望這則留言不會掃小天使的興，因為最近很累，我下周要請假休更一次3[___]

    3請勿盜文，copycat學(xué)人貓退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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