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二章:獨活
趙玦眼前幽暗,當他將棉簾掀離臉前,所見又復一片光明。 年少的他第一眼便瞧見房內(nèi)那只貍花貓①。 貓花貓蹲伏在炕上,頭臉俯貼炕面,深深埋在前爪里,腦袋只從頭頂心露起,兩只尖尖耳朵朝下歪。 “世子爺,怎地一直盯著炕上?”炕的另一端,一個姑娘縫著棉布抹額。 趙玦問道:“霜降jiejie,這貓怎么了?” 霜降放下針線,下炕瞧向貍花貓:“沒怎么???” 趙玦道:“它這模樣像極孩子挨罵,沒臉見人,或者倒地大哭?!?/br> 霜降噗嗤一笑:“它在睡覺?!?/br> “貓是這種睡法?” “你只愛獵鷹、獵犬和駿馬,難怪不知道。貓愛曬太陽,冬日難得出大太陽,自然要曬上一曬??扇展庥持e雪又太亮,它只好這般遮住眼。” “原來如此。——你傷風感冒,告假在家,怎不好生休養(yǎng),還在做針線?” 霜降笑道:“勞碌命,閑不住?!鋵嵨液昧舜蟀?,早想回房里伺候,我娘偏不許,說萬一將病氣過給你,必要打折我的腿?!?/br> 她掏出手絹將炕上細細撣過,向趙玦讓:“你請上炕,我取茶水去。” “你人在病中,不必麻煩,讓小丫頭來?!?/br> 霜降將火盆挪近趙玦,笑道:“丫頭出去了,就算她在,進京以來,王爺王妃便千叮嚀萬交代,你的飲食絕不能讓外人經(jīng)手?!?/br> 趙玦上炕,拿起炕桌上的棉布抹額瞧,問道:“霜降jiejie,這是預備孝敬你未來婆婆鄺大娘的?” “是做給我娘的,你也曉得,天冷她就犯頭風,總不能根治。戴上抹額暖和些,能緩和疼痛?!?/br> “為何不用綢面,你若短少布料,我……” “你別再送了,她得了好東西從來舍不得用,全添進我嫁妝里。因此我拿棉布作抹額,料子便宜,不好作嫁妝,我娘只能留下自個兒戴?!?/br> 趙玦道:“我再打聽打聽京城有哪些大夫擅長治頭風,京城人才輩出,就不信一個圣手都沒有。” “又要偏勞世子爺,多謝。” 趙玦道:“應(yīng)該的,奶娘對我有哺育之恩?!?/br> 霜降嘆道:“我娘常說自己命薄,自小飄零,幸好遇上王府這等寬厚人家,不嫌我們孤兒寡母命硬,讓我們都進你房里伺候。等你用不著奶娘了,王妃娘娘又將我娘調(diào)到她身邊管事?!?/br> 趙玦由“命硬”二字思及術(shù)士吳神仙批命他“有命無運,刑克父母”,難得不莊重地撇了撇嘴:“命數(shù)之說虛無飄渺,如何能信?” 霜降道:“王府待我們娘兒倆的恩德不止這樁呢,我們簽賣身死契,原無贖身的理,可我娘開口求情,王爺王妃便將我放良,好自主婚配?!?/br> 趙玦道:“我們因為皇曾祖病篤,由邊疆被召回京城,現(xiàn)如今他老人家已經(jīng)龍馭賓天大半年,我們還留在這兒,不知幾時能走。你若不曾隨行,留在隴陽,這會兒早成親了。” 霜降正色道:“王府于我們有再生之恩,天涯海角我們都當追隨左右,盡心侍奉。橫豎王爺轄管隴陽,我仗著王府狐假虎威,晚個一年半載成親,鄺家也不敢有二話?!?/br> 趙玦沉吟半晌,道:“也不知一年半載之后,能不能回隴陽?!?/br> 霜降忙問:“怎么,世子爺聽到什么風聲了?” 趙玦搖頭:“不必聽到風聲,叁皇叔……”他不大情愿改口,“今上至今對父王全無差使安排,也不放回隴陽,任他閑賦在府,只怕要將他長留京城?!?/br> 霜降壓低嘆息:“沒想到是今上繼位,府里全當太宗皇帝幽禁了寧王爺,就會按照宗法來,傳位給我們王爺?!?/br> “皇曾祖提防父王,”趙玦說時,年少面龐露出早慧不可避免的憂悒,“父王因為四皇叔長年受冷落,皇曾祖恐怕他一朝得勢要為難四皇叔,絲毫不考慮……” 絲毫不考慮叁皇叔安王以資質(zhì)和表現(xiàn)皆平庸的庶出孫子身份繼承大統(tǒng),也容不下他父王這個無論在宗法和功績上,承祧都更名正言順的嫡長孫。 他向霜降道:“你是我的同乳姐妹②,情同手足,這些心事只能對你說?!?/br> 窗外有人問道:“霜姐兒,家里來客人?” 霜降隔窗道:“娘,世子爺來了?!?/br> “奶娘?!壁w玦按照禮法大可坐著不動,仍舊下炕迎人。 林嬤嬤進得房來,面上堆笑向趙玦噓寒問暖,轉(zhuǎn)頭對霜降皺眉,眉間原有的懸針紋凹陷更深。 “霜姐兒,你服侍世子爺幾年了,怎地還這般粗心大意?時氣寒冷,火盆里的火不夠旺,還不快拿火筯撥一撥?倘或凍著世子爺,仔細你的皮。——真是,跟你那短命老子一般缺心眼?!?/br> 霜降唯唯諾諾,悄悄向趙玦嘟囔:“我娘就知道心疼世子爺你,不管她病了的女兒凍沒凍著?!?/br> 趙玦道:“奶娘再疼我,我也越不過你,你是她嫡嫡親親的女兒。” 他留意林嬤嬤氣色不佳,因問道,“奶娘有煩心事?” 林嬤嬤瞧了他少頃,澀聲道:“王妃娘娘房里的周嬤嬤卷了細軟想逃被逮到,教娘娘下令杖斃?!?/br> 趙玦吃驚:“我母妃待下人素來寬和,那周嬤嬤也一直忠心耿耿?!?/br> 林嬤嬤忙道:“世子爺你年少,哪里知道人心隔肚皮,到兵荒馬亂時節(jié)才分得出是人是鬼。最近有些下人忒不像樣,佛都有火,王妃娘娘很該狠狠收拾,要不,一個個都上房揭瓦了?!?/br> 那陣子,趙玦旁觀母妃御下漸漸嚴厲,但治標不治本。義德帝存心干晾他的父王,府里不乏下人赤心侍主,不離不棄,也有許多下人生了離意。 王府人心浮動,他的父王倒是沉著,每日晨起練武強身,余下工夫蒔花種草,吟詩作賦,念佛抄經(jīng)。 趙玦只道父王久慣征戰(zhàn)沙場,練出臨危不懼的修養(yǎng),直至某日,他在屋外聽到父王嘆息。 原來父王并非不憂心,只是身為王府主心骨,不論內(nèi)里如何煎熬都不能形于色,否則府里將亂成一團。 他也開始勤于念佛抄經(jīng),冀望蒼天開眼,保佑全家平安。 不久情勢急轉(zhuǎn)直下,言官以周嬤嬤遭杖斃一事,彈劾襄王府刑罰過當,草菅人命。事情一旦起頭,朝內(nèi)對他父王的彈劾跟開了閘似的,一波接一波。 終于一日,趙玦聽父王透露,要在翌日將他們母子悄悄送出京城,人手和行程皆安排停當。 趙玦道:“父王,孩兒不走?!?/br> 他的父王口氣溫和,但不容商議:“你必須走,若非形勢不妙,我斷不會出此下策,讓你們母子亡命天涯?!?/br> “難道再無轉(zhuǎn)寰余地?” “朝臣彈劾我,連貪墨軍餉,殺良冒功的罪名都列了,這是要將我抹黑到底,方便趙昂動手?!?/br> 趙玦聽得父王不顧禮法,直呼義德帝名諱,意識父王和叁皇叔即將公然反目。 “父王,我們一塊兒走!”他求道。 他的父王溫聲道:“阿歡,你關(guān)心則亂了?!?/br> 趙玦猛省自己說了傻話,義德帝視他的父王為心頭大患,豈能容他逃走? 他的父王亦道:“我逃了,趙昂必定翻天覆地追捕;我留下,你們娘兒倆逃走,追捕陣仗興許小些,你們便有一線生機?!?/br> “孩兒想和父王同患難?!?/br> “你留下,不過坐以待斃,正中趙昂下懷,輕易將我們?nèi)乙痪W(wǎng)打盡,徒令親者痛,仇者快。” 他的父王好說歹說,他略有動搖,因問道:“母妃肯答應(yīng)嗎?” “她還不知情。今兒她剛由相國寺禮佛回府,累了一天,正在休息,到晚夕我再和她說?!?/br> 父子倆相對無言,許久父王露出一絲苦笑:“我自幼在你皇曾祖跟前便不如意,因此立心絕不讓兒女步自己后塵,必要讓他們活得比我歡快肆意,可惜……” 趙玦明白父王含蓄指出皇曾祖偏疼四皇叔寧王,令他從小郁郁寡歡。 他心知禮法人倫不允許,還是恨起他的皇曾祖處事不公,生生害得他父王龍困淺灘被犬欺,一家骨rou分離。 是那時母妃翩然來到,笑盈盈道:“你們父子倆都在啊?!?/br> 王府內(nèi)憂外患,人事紛擾,他的母妃恒常妝飾得體,容光鮮妍。 父王問道:“你不是在房里休息?” 母妃笑道:“只是燒香禮佛回來,又不曾大動干戈,哪里就累到得休養(yǎng)生息了?冬日酷寒,我熬了補藥給你。阿歡,你那份我打發(fā)人送去你居院,讓霜降熬煎。” 趙玦回到他的居院,便有林嬤嬤呈上補藥。 他吃了一口,面露疑惑。 補藥湯色深,藥味卻淡,rou味反倒?jié)庵亍?/br> 林嬤嬤見狀問道:“世子爺,怎么了?” 霜降立在林嬤嬤后頭,問道:“世子爺可是嘴苦?待會兒吃完藥,用點蜜脯過口?!币贿呎f,一邊打眼色。 “良藥苦口?!绷謰邒叩?,“世子爺,趁熱吃吧?!?/br> 趙玦料想霜降必有正經(jīng)緣故,便不理論,將藥吃完。 及至林嬤嬤離開,趙玦向霜降問起究竟。 霜降道:“世子爺,多謝你幫忙遮掩。近來我娘甚是心煩氣躁,動不動便嘮叨罵人。方才我盛藥湯,不小心打翻大半,教我娘知道,定要惹來好罵。幸虧早先我燉了黑豆燉雞湯,便趁娘眼錯不見,攙了雞湯進去?!?/br> 趙玦道:“你也太小心了,奶娘的脾氣你還不清楚?她對你就是刀子口,豆腐心。” 霜降不知想到什么,紅了眼眶:“是,她嘴頭子厲害,心里全是為我打算?!?/br> 那夜,趙玦在居院設(shè)香案,焚香祝禱:“天地神佛在上,善男趙世玦一家不幸,遭逢jian人當?shù)?,父親忠孝報國,空落得有志難伸,有冤難訴。上天垂憐,保佑弟子父母渡過此劫,弟子愿以性命換取父母重回隴陽,平安終老。③” 哪承望深夜里,錦衣衛(wèi)登門宣旨,道是襄王交通外敵,即刻查抄王府,并將襄王及其世子提取回衙。 他的父王原本沉得住氣,聽聞錦衣衛(wèi)要連同他一并帶回詔獄,立時翻臉。 王府里本來就守備得如同鐵桶一般緊,父王發(fā)出暗號,府里各處親衛(wèi)同時發(fā)難,將入府的錦衣衛(wèi)盡數(shù)殲滅。 只是錦衣衛(wèi)在府外也布下重重兵力,他們一家無法突圍。 王府親衛(wèi)與錦衣衛(wèi)相互攻防,漸有死傷。錦衣衛(wèi)堂官見久攻不進,下令火攻。弓箭手往王府射入火箭,府中多處竄起火苗,煙薰火燎。 混亂中,趙玦得知霜降死訊。 “林嬤嬤母女偷開角門迎入官兵,教府中侍衛(wèi)發(fā)現(xiàn),霜降教人亂刀砍死,林嬤嬤不知躲哪兒去了?!毕氯巳绱朔A道。 趙玦不信,他與林嬤嬤母女名為主仆,然而生來便親厚如一家,她們怎會吃里扒外? 一個親衛(wèi)尋來,道:“世子爺,王爺?shù)钕抡埬闼偃フ龔d議事。” 趙玦一刻不耽擱趕到正廳,他的父王坐在廳里,手擱在脈枕上,面色青白,正自發(fā)怔,府里首領(lǐng)太監(jiān)齊奉在旁侍立。 趙玦奔上前,問道:“父王受傷了?” 他的父王由椅上立起:“阿歡坐下,讓齊奉為你把脈。” 齊奉不只統(tǒng)領(lǐng)王府內(nèi)院宦官,還精通歧黃之術(shù)。 趙玦腦子一時轉(zhuǎn)不過來,兵荒馬亂時節(jié),正該奮勇殺敵,哪得工夫做這不急之務(wù)? “阿歡,坐下把脈?!彼母竿踉俣确愿?,神氣十分嚴肅。 趙玦遂依言而行,齊奉把脈之后,稟道:“回稟殿下,世子爺也中了毒,不過較殿下輕微?!?/br> 他的父王眼睛一亮:“如此,阿歡還有救?” “這……此毒藥性霸道,即令服用些許,終不免折損元氣,壽元大減?!?/br> 父王神色難以形容,說不出地悲憤蒼涼。 “我還指望虎毒不食子……”他頓了頓,問向齊奉,“你可否估算世子壽元剩下幾何?” “若善加保養(yǎng),約莫能拖上一二十年。”齊奉說歸說,口氣并無十足把握,“此后世子爺若過于勞累,便可能忽然脫力昏迷,耗損元氣更甚?!?/br> 趙玦越聽越不吉,因問道:“父王,究竟怎么回事?” 他的父王拿起桌上一張桑皮紙,紙張單薄,散發(fā)藥香,不問可知包過藥材。 如此尋常輕巧的紙張讓他的父王拿著,居然拿得手抖——他那平日能輕易提起幾十斤長鎗的父王。 父王話聲也在發(fā)顫:“今日你我吃的補藥有毒,服下此毒,五臟六腑迅速衰敗,不出數(shù)日無疾而終。” 這話好似在人頭頂打了個焦雷,趙玦問道:“父王,是誰下毒?” 他的父王不答話,喃喃道:“我哪里對不起她?”口氣蕭索,眼眸空洞。 趙玦心跳急了起來,這世上能教他父王灰心喪志的人屈指可數(shù)。 他起了一個模糊而可怕的猜想,即使不愿深思,終究必須問個明白:“誰是兇手?” 父王道出他最恐懼的答案:“你的母親?!?/br> “不可能!”趙玦嘶聲道,“定是jian人挑撥,父王切莫輕信?!?/br> 他的父王憐惜看著他:“阿歡,王府覆滅在即,旁人挑撥我們夫妻,有何益處?” 趙玦始終不能相信:“母妃謀害我們父子,又有何益處?” “她和趙昂做了買賣,藥死我們父子,布置成畏罪自盡,換取她帶上王府產(chǎn)業(yè)全身而退。今晚她聽我透露私逃安排,便連夜向趙昂通風報信?!?/br> “父王從何得知這些內(nèi)情?”趙玦問道。 當他聽畢父王解釋和囑咐,毛骨森然。 “阿歡,”他的父王交代,“王府將破,我先回居處,你待會兒立刻跟來?!?/br> 趙玦像作夢一樣來到父母居院,途中意外受流箭所傷。 在居院里,父王依照先前在正廳的謀劃,作勢要殺母妃,母妃掙扎呼救。 趙玦拎弓上前,道:“父王,放過母妃! ——在正廳,父王要他唱和作戲,扮白臉救下母妃,放箭弒父。 趙玦舉弓搭箭,大喊道:“父王,放母妃走!” ——父王說,我身中劇毒,已無生望??v使今日不死,下詔獄一樣不得活,不如拿這條殘命換你生路。父王死在你手里,也好過教趙昂折辱斃命。 趙玦喊道:“父王住手,我放箭了!” ——父王說,趙昂陰險卑鄙,見我們父子自相殘殺,他心中得意,或許肯饒你性命,留下你當成我不如他的見證。你又救了你母妃一命,但愿她善念未泯,肯幫你求情。阿歡,父王盼你覓得轉(zhuǎn)機活下去。 趙玦放聲大叫:“父王!” 在這聲叫喚中,他放出了箭矢。 他以父王手把手教導他的箭法,放出了箭矢,射穿父王的胸膛。 鏗鏘的刀槍聲,惶急的人聲,紅亮的火光,刺鼻的煙味,翻飛的雪花,一切通通消失了。 天地剎那虛無靜謐。 趙玦眼睜睜看著他的母妃自顧自逃離,徹底坐實拋夫棄子,獨自求生。 他顧不上追究,奔到父王跟前,目睹自己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豪氣干云的父親跪在地上,精氣神迅速頹靡,英雄末路。 忽然父王無聲笑了,彷佛在自嘲:這一生一世,究竟算什么? 而后父王看向他,溫柔痛惜。 “阿歡……對不住……”父王說著,咬牙掏出匕首,刺進他胸口,拼盡余力完成父子相殘的苦rou計,“沒能讓你過上……更好的……人……生……” 父王話音方落,氣力衰絕,倒向他懷里。他撐不住,帶著父王一起倒地。 他仰躺在冷硬的青磚雪地上,胸中插著森森利刃,遙望無窮無盡漆黑蒼穹。 為什么我們父子要遇上這種事?他茫然自問。 夜空下雪花亂飛,潔白的雪粒在暗夜微發(fā)瑩光,伴隨凜風漫天落下,彷佛星子紛紛墜地,教人錯覺天崩地摧。 四面八方金革相擊,靴聲橐橐,大匹人馬絡(luò)繹不絕涌入,往此處逼近。 趙玦怔怔忖道,錦衣衛(wèi)很快就要找來了。 那么神呢? 朔風大雪中,他輕撫倒在自己身上的父王,再探不著溫度,而母妃不知遠遠逃往何處。 從此以后,剩下他一人獨活。 淚水由眼眶滑落肌膚,在隆冬寒夜里迅速凝結(jié)成冰柱。 他感覺不到面上寒意,獨獨疑問一件事。 神在哪里? 究竟在哪里? 趙玦霍地睜開雙眸,從夢中醒來,眨眼工夫,他辨出自己躺在居處退思齋。 身上那股虛弱乏力太過熟悉,他意識自己又發(fā)病了。 下一瞬,他記起發(fā)病前因,大驚坐起。 “小村姑!”他喚道。 原婉然趁夜逃跑,教他關(guān)在園子后門附近的柴房,不久地動了。 “原娘子呢?”趙玦質(zhì)問守在床畔的趙忠,強自支撐下地穿鞋。 “小的不曾留意。”趙忠回稟。 原婉然將他家二爺氣到發(fā)病,他管她死活做什么? 他又道:“二爺,請留下將養(yǎng),小的這便派人過去查問?!?/br> 趙玦不搭理,風急火急出房。 趙忠快步跟上,將斗篷往趙玦身上披,生怕他病后吹風著涼。 趙玦走不多遠,暗恨病后虛乏走不快,再顧不上要強,自行將手架上趙忠肩頸,讓他攙扶自己。 卻聽趙忠稟道:“二爺,原娘子逃跑的事沒捂住。” 趙玦目露寒光:“是那茶房婆子多口?”轉(zhuǎn)念又覺不可能,他在原婉然逃跑沿路預作防備,將動靜掩蓋得滴水不漏,包括調(diào)了嘴緊的下人在附近一帶上夜。 也不會是原婉然房里丫鬟走漏風聲,她們早經(jīng)吩咐,遇事先行遮掩,同時上報退思齋,靜候示下,斷然不敢擅自聲張。 趙忠道:“是流霞榭的丫鬟?!?/br> 他續(xù)道:“粗使丫鬟晨起小解遇上地動,跑進正房叫大丫鬟逃命,又進寢間叫原娘子。但房里無人,床上被子迭得整齊,她便嚷嚷原娘子失蹤,滿院都聽見。” 趙玦沉著臉前行,趙忠道:“林嬤嬤遲早得到消息,定要落井下石,二爺倘使再堅持保住原娘子,德妃娘娘那兒……” “我自有道理?!壁w玦強硬打岔,鐵了心不聽進言,趙忠只得作罷。 主仆倆緊趕慢趕趕到茶房,雙雙怔愣。 繼而趙忠面露喜色,趙玦卻是臉色煞白,好似回到他父王橫死那夜,天地寒峭刺骨。 茶房一排大房子經(jīng)歷地動,塌成一座座小山也似的碎磚瓦堆。 趙玦掙開趙忠,跌趺撞撞往前奔。 “小村姑!”他喊道,認出茶房原先位置,停在近處一座高低大小可能埋了人的瓦礫堆之前,飛快搬開碎瓦。 屋瓦碎片鋒利,他赤手搬挪,沒幾下便割出數(shù)道口子,一時血流如注,染紅雙手,血水灑落在磚塊碎瓦上。 趙玦渾然不覺,瘋了一樣只管搬物,心中不住吶喊。 別再帶走她,求求禰,別再帶走她! 當趙忠回神阻攔,短短工夫,趙玦已滿手傷痕。 “二爺,你受傷了!”趙忠將主子由瓦礫堆前拉開。 趙玦推開他,紅了眼繼續(xù)搬物。 趙忠道:“二爺,原娘子雖在這片廢瓦之下,卻不知人在何處。你盲目搬挖不但救不出她,還要傷著手。” 一句話提醒趙玦,他喝令:“帶嗷嗚過來!” 他由眼角余光瞥見園里下人叁叁兩兩將欲走來,又下令:“調(diào)我親隨過來搬磚瓦,撥人守住周圍,不準閑雜人等靠近?!?/br> 嗷嗚一教人抱到茶房,便跳下地到處找原婉然——它在空氣中聞得到她的氣味。 不多時,它發(fā)出嗚嗚鼻嗚。 明明原婉然的氣味就在近處,它卻看不到人。此外它嗅出了血氣,不只是血水味道,還有臟腑殘碎所散發(fā)的腥味。 嗷嗚直覺原婉然出事了。 趙玦道:“嗷嗚,找你主人?!?/br> 不等趙玦下令,嗷嗚已跑上瓦礫堆,聳起鼻子這里嗅嗅,那里聞聞,很快跑到一塊廢瓦隆起處哀聲大叫。 趙玦的親隨小心搬開石塊瓦礫,趙玦在旁等待并上藥,彷佛過了千萬年那么久,終于有親隨發(fā)聲喊:“找到人了!” 他們在幾根交錯倒落的梁柱下發(fā)現(xiàn)原婉然,她倒在柴堆旁,柴堆恰好扛住梁柱,架出一塊地兒讓她得以容身呼吸,并且多多少少擋下塌落的屋瓦。 趙玦趕到原婉然身畔蹲下端詳,她渾身厚厚積了一層灰,壓了好些碎瓦,肚腹處一團血跡洇透灰塵,隱隱血rou模糊。 他飛快卸下斗篷,將原婉然從頭臉覆蓋全身,輕輕抱起。 “原娘子仙游了,”他向左右說道,“暗香閣離這兒近,就放她在那兒停靈。” _φ(-ω-`_) _φ(-ω-`_) 作者留言分隔線 _φ(-ω-`_) _φ(-ω-`_) ①這章的貍花貓就是第二零四章提過的貍花貓 ②乳娘的孩子和她哺育的孩子被稱為“同乳兄弟姐妹”,《紅樓夢》里,賈璉和王熙鳳叫賈璉奶娘的兒子“奶哥哥” ③趙玦原名趙世玦,在皇家,他這一代用“世”字為名字中的上字,下字則由父母決定。當他被廢為庶人,按大夏禮制,不能再用“世”字,故改名為趙玦 ④王府覆滅詳情在第二叁七章,趙玦父王襄王原本在正房堂屋中箭,因應(yīng)這章敘事,將場景修到戶外。還有上章的章節(jié)名稱跟舊章重覆,為免混淆,新章改成“我想回家” ⑤婉婉得益于柴堆支撐和梁柱遮擋,獲得避難空間。這個空間可以說是黃金叁角,但現(xiàn)實中,黃金叁角雖然不是絕對不可能發(fā)生,卻已被普遍認為是錯誤無用,說來話長,詳情請大家自行搜索??傊?,文中這個細節(jié)大家看看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