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那張跟聲音完全不協(xié)調(diào)的臉
二少爺午餐沒吃,晚餐她在周嫂的交代下提前一個鐘頭送過去。端著托盤走到房門前敲了兩下,心里數(shù)了三下扭開房門鎖,門開后她發(fā)覺翟易勻坐在床上抱著電吉他。 她聽不見旋律,見他手里的琴弦撥動,心里彷彿感受到房里正飄盪著悠揚樂聲,臨摹電吉他的音律,她想這應(yīng)該是種天籟美音,就像人最起初的心跳旋律一般規(guī)律而優(yōu)雅。 看見她,他眼神從琴弦揚起瞄了瞄她,又低頭撥弦,沒理會她放在床頭茶幾上的飯菜。 她猜想他應(yīng)該餓了,往書桌拿起紙筆寫:趁熱吃,周嫂要我跟你說,她做了你愛吃的清蒸鱸魚與獅子頭。 看了她娟秀字跡,他眼神移向床邊仍冒著蒸氣的飯菜,突然吐出一口怨氣,忿忿不平說:「你覺不覺得我現(xiàn)在跟犯人沒什么兩樣,好像犯了滔天大罪,所以被禁錮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肚子餓了自然就有人拿飯給吃,時間到了自然就有人服侍我洗澡、睡覺,我簡直像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鳥……」 心中忿意爆裂,他突然舉高電吉他,狠狠往門砸過去,桑語柔一時愕然不敢發(fā)出聲音,眼睜睜看著吉他斷成兩截,琴弦瞬間繃開,將她的心狠狠的鞭了下去。 一分鐘不到,門被打開,年長他六歲的翟易非聞聲衝進來,看見地上毀壞的電吉他,再看見面無血色的桑語柔嚇得躲在角落,按捺不住一拳往他臉上揮過去,揚聲斥責(zé),「鬧夠了沒?鬧了半年多還不夠,還要鬧多久?誰對不起你了?弄斷腿的是你自己,并不是別人。」 是他自己沒錯,是他自己造的孽! 聽見自己兄長親口說出事實,他壓抑不住情緒大叫,「啊……」抱頭痛哭。 他是活該,沒人要他去賽車,更沒人要他去逞快,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可是代價太高了,他無力承擔(dān)。 「別再將你的忿怒轉(zhuǎn)移到別人身上,家里所有的人都比你更難過,但痛心跟痛苦又能挽回什么?」翟易非冷靜說,看一眼受驚的桑語柔,「她只是女孩子,一個有先天障礙的女孩子,你無法包容嗎?做人將心比心,她這么照顧你,難道你不該也包容她?」 包容她? 翟易勻忽地愧疚的抬頭,朦朧中看著冰清玉潔、宛若天仙的桑語柔── 驚魂未定的桑語柔,看著翟家兄弟的眼神雙雙落在她身上,他們的眼神不像懲罰、不像怪罪。翟易非眼中懷著憐憫,像同情她的處境;翟易勻的眼神幽暗而深邃,她難以解讀。 她想開口解釋什么,可是聲帶始終不能發(fā)出完整的音調(diào),除了不悅耳的呀呀字串,字字皆不能成語,任誰也聽不懂。 聽見她又咿伊呀呀的,翟易勻的眼神忽地又變得銳利,似要將她穿透。「不會講話,為什么老愛伊伊呀呀的,難聽死了?!?/br> 翟易勻不耐煩的轉(zhuǎn)動輪椅移開視線,眼不見為凈,不愿看見她那張跟聲音完全不協(xié)調(diào)的臉。 「易勻,你說得太過分了,不能講話對語柔已是不幸,你又這么說她,她會有多難過,跟她道歉?!沟砸追浅庳?zé)他。 「她又聽不見。」翟易勻背對著桑語柔說。 她沒看見他的唇齒,無法知曉他是否在說話,但他可以感受兩兄弟火藥味彌漫,就在她身旁圍繞。 「就是因為她聽不見你更應(yīng)該尊重她,不該拿她的短處侮辱人?!沟砸追堑闹肛?zé)完全沒進入他耳中,他傲慢依然,甚而又開始怨天尤人起來。 「她不高興可以反駁我,也可以罵我,甚至可以跟那些人一樣對我避而遠之。沒人要她非忍氣吞聲遷就我,反正我現(xiàn)在是個殘廢,朋友走避,連家人都厭惡我,不差多一個人疏離我、排擠我?!?/br> 翟易非聽見他顛倒是非氣往上竄,這些時日所有人對他的關(guān)心不亞于昔日,而是他孤立自己,關(guān)起心房不讓人越雷池一步,只要稍感他人接近半寸就如刺蝟豎起汗毛,不只自衛(wèi)有時更展開攻擊,讓人對他望之怯步,感到失望至極。 為何錯的卻變成他人? 翟易非已不知該如何糾正他偏激的思維模式,雖很想繼續(xù)對他發(fā)脾氣,可是看他坐在輪椅毫無依侍的模樣,他按捺住情緒,忍著性子游說他,希望他不要繼續(xù)冥頑不靈。 「難道你感受不到每個人都在遷就你,都在容忍你,為了你受傷所有的人都在承受這份悲痛,為何你就是無法理解大家對你的用心,依然剛愎自用,封閉自己?!?/br> 聽聞尊重的兄長再度指責(zé)自己,他負氣的轉(zhuǎn)動輪椅將臉撇到更遠的一旁,絕望毅然的望向窗簾半掩的落地窗外漆黑庭院。他的心猶如眼前無止境黑幕一樣黯然無光,不被看見?!肝曳忾]自己?還是你們都已經(jīng)不愿意瞭解我了?因為我已經(jīng)是個廢物!」 「你為什么有這種想法……」話說一半,翟易非西裝外套里的手機突然響起,他看了一下門號,又望一眼不知豈可的翟易勻嘆氣說:「我先出去接個電話,把飯吃了,別再耍脾氣為難語柔,晚一點我們再好好談?wù)??!?/br> 下午聽周嫂說他又鬧脾氣,他才撇下公事提前下班,回來看看翟易勻哪根筋又不對勁,他已經(jīng)愈來愈不懂他在想什么了。 翟易非疾步出去闔上門后,桑語柔連忙蹲下?lián)焓半娂麣埡?,不?jīng)意被突然坐輪椅過來的翟易勻一把搶走毀壞的電吉他,用力將它擲向另一邊墻角,電吉他又狠狠的砰一聲摔在地上。 吉他再度落地,她的心又揪了一下。原以為他又將發(fā)頓脾氣,她怔忪以待,卻看他轉(zhuǎn)動輪椅走到茶幾旁好像準(zhǔn)備用餐,她趕快跟過去。 「為什么我怎么罵你都不生氣,是你不會說話嗎?」翟易勻看著她,臉色依然鐵青,他知道她看懂唇語,也看得出他的語氣是慍是怒或是喜,更懂他的話意。 但她讀不出他的心思。 他不懂,她只是瘖啞為何如此卑微,那他呢?他在這世上還能擁有自尊跟空間嗎?還是跟她一樣,他的未來也必須如此卑躬屈膝才能活下去? 不,他不要,也不愿意。 見他臉上慍色微霽,她暗自沉寂方才的恐懼,讓急遽的心跳迅速平靜下來,嘴角輕輕揚起一個溫柔的弧度,忙不迭的端起碗放在他手心,又遞給他筷子,做了一個扒飯的動作,叫他快吃。 順了一口氣,翟易勻看著她明亮的眼眸問:「你為什么都不會生氣,我這么討人厭,為什么你都不生氣?」 她只笑不答,要他趕快吃飯,像做jiejie的安慰弟弟不要生氣不吃飯一般。 她為什么不生氣?每個人都有情緒有誰能不生氣?上天付予她聽不見聲音,莫過于要她聽不見這世上的雜音和爭執(zhí),強迫她以優(yōu)雅的角度看待這世間的美好。 *** 稍晚,桑語柔從翟易勻房里端出空碗盤,翟易非正巧想去探視翟易勻,看他情緒是否已經(jīng)平靜,用過晚餐了沒。 看見她手上空了的碗盤,一餐未吃的他胃口不錯,心安的勾出微笑對桑語柔說:「對不起,意外發(fā)生的太突然,他還不能接受事實,所以個性難免比較暴躁,請你多擔(dān)待一些。」 她搖頭淺笑,雪亮雙眸露出星辰光芒,溫柔的照耀他的眼睛,使翟易非有些迷惑。 她麗質(zhì)天生、性情溫婉,擁有忍人所不能忍之堅毅性格,這點令他折服,因此并不因她的殘疾而輕視她。只是相當(dāng)惋惜,天生瘖啞不能言語,彷佛應(yīng)驗世上無十全十美之人。 他家何其幸運能聘雇到她,只是做為看護實在太委屈她??墒沁@段日子假使沒有她,有誰愿意走進他眼前那扇緊閉的門,進去面對隨時都可能獸性大發(fā)的翟易勻。他對她是感激的,不因她的身分而輕視,更不因她的美色存有褻玩之意。 聽不見聲音,桑語柔習(xí)慣以黑眸凝視他人唇語,可是翟易非溫柔深邃的眸光如同兩潭被太陽照射的粼粼湖水,折射進她的眼瞳,刺眼的讓她忍不住轉(zhuǎn)移視線。 走過他身邊她倉促表明,她要先將碗盤拿到廚房給周嫂清洗,有事再吩咐她。 「你先去忙,我沒什么重要事,忙完去休息,我去跟易勻聊聊。」 說完翟易非逕自打開桑語柔身邊不遠的門走進去,桑語柔見頎長背影消失門后,趕緊邁開腳步離開。 這是她來之后,首次看見翟易非在不是他發(fā)脾氣的時間進去探望,之前她極少看見他走進去,除非翟易勻又大發(fā)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