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漸漸亮了起來。

    馬車也出了城，行駛在官道上。

    清晨的微風(fēng)帶著露水，透過車簾，輕輕吹過韶聲湊在邊上的臉，濕潤而涼爽。

    往越遠(yuǎn)處走，旁邊竟?jié)u漸熱鬧了起來。

    有其它的馬車并排駛過。

    與柳家的車隊(duì)相似，這些馬車，后面也綴著一長串，也有板車?yán)S多的箱籠行李。

    韶聲伸出了脖子往前看，再往前面，也是一樣的情形。

    旁邊的馬車踏得急，揚(yáng)起地上的沙塵。

    韶聲只顧著張望，一時(shí)不查，讓沙塵迷了眼。

    很快眼睛就痛得紅了，還有淚水流了下來。韶聲揉揉眼睛，放下簾子，坐了回去。

    要是能讓人吹吹就好了。她一邊揉著發(fā)痛的眼睛，一邊想。

    可是紫瑛不在這里，她跟其余的仆婢一道走。

    同她在一起的，只有對(duì)面討厭的柳韶言。

    要是齊朔在就好了。

    她幫他吹過手，他也理應(yīng)幫她吹眼睛！

    韶聲氣悶地想。

    快到碼頭時(shí)，路中央突然橫停了幾輛馬車擋道。馬車旁又有幾輛板車翻倒在地，上面的箱籠散落一地。

    正巧就攔在韶聲的車前。

    柳家前頭的馬車，都已紛紛繞行，繼續(xù)向前去了。

    韶聲卻在擋道的馬車邊上，看見了熟悉的人影。

    是周靜周大人。

    他正立于雜亂的箱籠間，俯首與身旁的仆役說著什么。

    于是，她也不管韶言如何作想，直接對(duì)外間的車夫說：“等等，停車——！”

    韶言當(dāng)然不滿：“你亂喊什么？此時(shí)豈能是你說停就停，說走就走的？”

    韶聲卻意外地不與她計(jì)較，只是掀開車簾，拉著她，叫她一同往前看：“前面是周靜大人的車，看上去像是壞在路中了，我們應(yīng)當(dāng)去幫幫忙?！?/br>
    韶言掰開她扯著自己袖子的手，一把將人推開，自己往車?yán)锶ィ骸爸艽笕伺c你定親，又未與我定親。與我何干？”

    “可上回在商山獵場(chǎng)，他救過我們一回。我們好歹要知恩圖報(bào)??！”韶聲再次拉住韶言。

    “二jiejie當(dāng)真是容易忘事。商山獵場(chǎng)那次，原就毫無危險(xiǎn)。是二jiejie心思過重……”多此一舉，非要周大人來救，白白欠了人家的情。韶言說。只是后面的話太刻薄，不是她這種端秀知禮的姑娘應(yīng)該說的話。她當(dāng)然不會(huì)說。

    但她還記得，在商山往回的路上，因要搭周大人的車，她丟了一把琴。

    “不過，二jiejie要是打定主意要幫，韶言可以先行同長輩稟報(bào)?！鄙匮杂终f，她并不把話說死。

    “那行，把車先停著，我和你一道去?！鄙芈曈憙r(jià)還價(jià)。

    自己總吃柳韶言偷偷告狀的虧，怎么也該長教訓(xùn)了。韶聲想。跟著去，她能收斂點(diǎn)。

    “隨你?！鄙匮哉f。

    有家丁小跑趕上柳家前方的馬車，幫著韶言傳話。

    姐妹二人也下了車，從后面往前走。

    走過周家馬車時(shí)，周靜背向她們，且還在與身旁的家丁吩咐著什么，并沒覺察有人經(jīng)過。

    路中央停著的馬車?yán)?，卻有人眼尖地發(fā)現(xiàn)了她們。

    “柳三jiejie，柳三jiejie！”是周小姐。

    她將頭探出車窗，揮動(dòng)著帕子，神情頗為激動(dòng)。

    既已被人認(rèn)出來了，韶言只得無奈停下，溫溫柔柔地與周小姐寒暄：“周小姐好?！?/br>
    她在人前，永遠(yuǎn)要保持得體。

    “我在后面，看見周小姐的馬車壞了。正要前去稟告父母，說小姐家的馬車，停下叫些人來幫忙?！?/br>
    韶言不僅僅是打招呼，甚至還不等周小姐自己說，就貼心地提出了方法，要解決周小姐目前最大的難題。

    周小姐聽完，眼睛都亮了幾分，話語中感激不盡：“謝謝柳三jiejie！謝謝柳三jiejie！”

    韶聲是一句話也插不進(jìn)。

    畢竟，周小姐沒和她打招呼，她根本不知道何時(shí)能搭上話。

    只能在心里痛罵：巧舌如簧！顛倒黑白！

    再說到柳家的長輩。

    得知了韶聲韶言的來意，柳大爺支頤，撫須道：“二丫頭雖尚未過周家門，但我們柳家與周家成姻親，也只是時(shí)間的問題。相互幫助，未嘗不可。只是客船皆有定時(shí)，若是幫助了周家，也不知耽誤到何時(shí)，我們卻不能誤了船時(shí)。”

    韶言便建議：“不如我們先去船上等。留些人手給二jiejie。等二jiejie幫完周家，再上船與我們會(huì)合。”

    “三丫頭的主意不錯(cuò)?！绷鬆旑h首，“只是若誤了時(shí)，船可不等人?！?/br>
    他撫須的手頓了頓，將話頭轉(zhuǎn)向韶聲：”二丫頭，你便隨著周家一道安頓。再讓周大人修書一封，寄至南邊的澄陽老家，擇定吉時(shí)成婚。屆時(shí)，我們也應(yīng)到了澄陽。再從澄陽出發(fā)送親?！?/br>
    言下之意，就是把韶聲這個(gè)未嫁的大姑娘，當(dāng)成完完全全的周家人了。

    讓她出面代表柳家，做這個(gè)幫助周家的人情。至于她的死活，則全由周家掌控。

    柳大爺簡(jiǎn)簡(jiǎn)單單地定下了此事，并不通報(bào)柳老爺及柳二爺。

    不過這也正常。柳大爺是韶聲的父親，該拿韶聲的主意。

    至于韶聲自己，倒是沒什么意見的。

    她甚至答應(yīng)得十分爽快：“好！那父親給我撥些人手吧，我現(xiàn)在就帶著人去?！?/br>
    因?yàn)椋瑹o論韶言怎樣說，于韶聲看來，她就是受了周大人的救命之恩。既然現(xiàn)在能幫上周大人的忙，那便幫！

    她絲毫不會(huì)考慮錯(cuò)過了柳家的船，跟著周家走，這之后的后果。

    只是柳大爺身旁的柳大夫人顧氏，韶聲的親娘，也沉默地聽著柳大爺?shù)姆愿馈?/br>
    她低著頭，也隨著柳家其余人走了。

    “讓紫瑛跟著韶聲吧。她身邊也要有人照顧?！鳖櫴现徽f了這樣一句話。

    當(dāng)真只留韶聲一人了。

    韶聲卻顧不得這許多。

    她帶著父親為她留下的家丁，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到了周家的馬車旁。

    此時(shí)，周靜雖仍站在路上，但已經(jīng)同身旁的人一道，試著修理板車的車轅。

    “周大人?！鄙芈曄蛑桓Ｉ?，“可需要幫助？”

    周靜抬頭看她。

    “柳二小姐?！?/br>
    他起身，極規(guī)矩地回以一禮。

    修車使他身上沾滿了泥土，臉上沾了灰塵，精心養(yǎng)護(hù)的長髯，也因著灰塵與汗水的緣故，稍稍有些打結(jié)。只是周身從容鎮(zhèn)定的文人氣度，使他看起來，沒有絲毫狼狽。

    “多謝。只是周某的行李過重，使得這些板車不堪重負(fù)，車轅與車軸都斷了，難以修復(fù)。不勞煩小姐了?！敝莒o說話的方式，與他的人一樣，不緊不慢，文質(zhì)彬彬。

    聽他話里的意思是拒絕，韶聲沖動(dòng)之下，脫口而出：“沒關(guān)系！我這里還有板車能用，看看能不能將箱子搬上去！”

    既然要幫，便要想盡所有方法，如果只是因?yàn)檐囆薏缓镁筒粠土?，那算什么?bào)恩，裝裝樣子糊弄自己而已！

    韶聲想。

    于是，她不等周靜回話，便轉(zhuǎn)頭吩咐家?。骸澳銈?nèi)椭艽笕?，把箱籠都搬上我們的板車?！?/br>
    她在家時(shí)清點(diǎn)過，自己的東西不多，有好幾輛板車都很空。

    正好能幫周家人裝些。

    家丁們無精打采地應(yīng)：“是，小姐。”

    他們是極不情愿被派來跟著韶聲的，因?yàn)橐坏└芈曉诼飞贤涎樱阌性倩夭蝗チ业娘L(fēng)險(xiǎn)，這對(duì)他們極為不利。

    所以，對(duì)韶聲派下來的任務(wù)，興趣缺缺。

    稀稀落落地走向周靜身邊散落的箱子。

    有二人走近一口黑漆桐木的大箱子。

    剛想合力抬起，周靜便慌張趕來，將手壓在箱子上，阻止他們：“這個(gè)輕點(diǎn)搬！里面都是文牘字紙，按了順序排布整理，不可輕易晃動(dòng)。一動(dòng)，順序就亂了?！?/br>
    韶聲聽見，便插嘴問：“里面是大人在官衙里，整理出來的卷宗事案？”

    周靜點(diǎn)點(diǎn)頭：“不錯(cuò)?！?/br>
    韶聲：“那應(yīng)是極為重要的東西！要放得更穩(wěn)些。就放在我們空著那幾輛車的最里面吧?！?/br>
    她看向自己馬車后停著的幾輛板車，想要讓人將自己的東西先拿出一部分，騰出些空位來放周靜的這口大箱子。

    但這時(shí)，她才發(fā)現(xiàn)，她的板車竟然堆得滿滿。

    而本該空著的那幾輛，卻不翼而飛！

    “二小姐……我們已經(jīng)沒有空車了。三小姐方才……把空著的那些車，都裝上了自己的箱籠，已經(jīng)帶走了。”旁邊有人小心翼翼地報(bào)。

    又是柳韶言！

    韶聲氣憤地攥緊了手上的帕子。

    差點(diǎn)就把帕子擲了出去。

    不過，她沒有太多時(shí)間生氣。

    周靜的黑箱子還放在地上。

    “紫瑛，你去把我裝衣服的箱子點(diǎn)一些出來，拿下來，為周大人騰出空。”韶聲說。

    “可這樣的話，我們的衣服箱子，就沒地方放了……”因著柳大夫人的話，紫瑛早早就從柳家的車隊(duì)中出來，跟在韶聲身邊了。

    “那就扔了！衣服又不是什么重要的東西?！鄙芈晥?jiān)持。

    “好吧?！弊乡f。

    看著仆從穩(wěn)當(dāng)?shù)胤藕昧酥莒o的黑箱子，正準(zhǔn)備將原來的東西放回去一些，韶聲又轉(zhuǎn)向周靜問：“周大人還有什么要緊的東西嗎？這時(shí)一并裝上，便免得再移來移去?！?/br>
    “沒了。多謝柳小姐幫忙?！敝莒o的耳朵羞紅，“我們的板車還有幾輛沒壞，馬車?yán)镆材苎b些衣物?！?/br>
    方才蹲在塵土里，都毫無損害的鎮(zhèn)定風(fēng)度，在此時(shí)卻因著羞愧，消失無蹤。

    幸好有半邊臉藏在長髯之后。那半邊臉，也應(yīng)當(dāng)是紅了的。

    他怎好麻煩一個(gè)小姑娘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