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6 道歉
在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遲緩地從木板地上坐挺,費了將近十秒才認出自己的作息空間,以及面前的那塊大型畫布,上頭繪有的未完成畫作早已顏料乾涸,于日光燈照射下不再閃灼琉璃般的璀璨光點。他移了下麻痺的右腳,不小心踢到腳邊的顏料罐,動作僵硬地站起身來伸了個大懶腰,目光瞄向畫布左側的窗戶。 夜色正濃,映在對面墻壁上的繁碎樹影上下輕晃著傳遞月光,若有似無地揮發(fā)著叫人昏昏欲睡的氣息。儘管才剛自睡夢中甦醒,在穹仍舊覺得全身使不上力,懶洋洋的好似連續(xù)工作了三天三夜。 外頭一點動靜都沒有。 時鐘顯示現(xiàn)為晚上十點十二分,在穹撓著腰際踱出臥房。 「姊?」他在客廳找到了曙尹,后者聽見他的叫喚后放下手中正讀著的書,「姊夫還沒回來嗎?好晚了啊?!?/br> 「就是說啊?!故镆鼑@了口氣,下意識撫摸著手腕,「他最近好像事情特別多,除了例行事務以外,還得騰出時間準備到法國開會所需的資料?!?/br> 在穹驀地挑了下眉,在腦里迅速回想了下后,憶起曙尹還不知道辰曦亟欲推掉此行的事,連忙上前說明道:「姊夫打算取消法國行程,而由謝宇舜來代替他去?!?/br> 「什么?為什么?」曙尹輕呼,上半身直挺起來,「他從來沒和我說過這件事啊?!?/br> 「他、呃,我想,姊夫他應該是——」在穹撓著后腦,字字句句彼此你推我擠地不肯離開喉嚨,「不希望讓姊一個人待在臺灣吧。沒有陪伴在你身邊,他放不下心?!?/br> 微微張口而又閉上,曙尹斂下眼眸凝望自己的膝蓋?!浮@個人啊總是這樣,遇到重要關頭時永遠都是獨斷獨行,旁人的建議他一概不肯接受。」少頃淚霧頓生,她傾聽著自己的聲音與融于其中、久久不散的情意,很感激在穹沒有伸手替她抹去淚水,因為這道淚之軌跡——以及過往與未來那許許多多道——都是辰曦將自我燃燒成世界上最美黎明的無形紀錄。 「這不是你的錯,姊。」 「失去親生骨rou的人不是只有我,每一天、每一刻都得在余輝身影盤旋腦際的狀態(tài)下保持笑容,這種痛苦也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能懂?!挂袈曉旗F似的環(huán)繞二人身側,念想之情溢于言表,「我拖累了他,讓他在忙著照顧我的同時失卻了救贖自己的機會。」 「聽我說,」在穹走近握住曙尹的雙手,摩娑著想傳遞熱度,「那些對姊夫來說都不算什么,他比任何人都要堅強,即便雙肩註定得負荷起兩人份的悲酸回憶,他還是能夠挺住,還是能繼續(xù)堅持下去,因為他身邊有你。」 曙尹屏息,眼眸微張。 「眾生之中,他的眼睛只追隨著你?!?/br> - 灰濛云朵緩步行經月亮時拉出了幾絲迷濛銀線,銀線渲暈開來織成了一簾月色光幕,瀑布般傾注在路燈照射不到的地方,并抹上一層淡似薄霧的象牙白色層,使其表面全都顯得朦朧而不真實。 但沉淀在辰曦背上的月光卻只加深了他拖在腳后的影子,灑在臉上的銀粉彷彿雕刻刀般鏤深了本就深邃的五官,稜角分明的面龐上那雙眼眸冰冷如燒盡的火苗,直勾勾盯著前方卻又什么也沒真正映入眼簾。 身體兩側,雙手再度緊握成拳。 進門那一瞬間他立時辨識出曙尹與在穹的聲音,默然待在玄關聽完整段對話后才褪去鞋子,輕咳幾聲走入客廳。面前二人齊聲向他招呼,辰曦卻只僅僅喚了在穹的名,隨即轉身走入后者沒關上門的房間。在穹旋踵而至,腳步聲在他身后站定,不吭氣地等待著辰曦扭頭面向自己。 他沒回頭。「你和曙尹做了什么?」 在穹一凜,滿腔困惑溶進眼底,「什么意思?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這問話煽動起辰曦臟腑內的騰騰怒氣,停頓半晌,他用幾乎是輕聲細語的顫抖氣音開口: 「今天我在醫(yī)院聽到了一件事,一件我以為絕對不可能會發(fā)生的事。至少,」說著,他調頭赤裸裸直瞪在穹,「以我對你和曙尹這么多年所積累出的印象來看,我完全沒有想過你們會這般魯莽,居然在沒經過我同意的情況之下貿然行動。」 在穹嚥了一口口水,四肢發(fā)麻。 「是誰打電話報警的?」 「……是我?!乖隈奉D了下,揚聲,「真的很對不起。我沒想到這會讓姊夫你這么生氣,我、我還以為……」 「我還以為,你是個理性的孩子,在穹?!钩疥劂婚]上眼睛,怒火燒灼著他的眼角與鼻腔,「難道你從來沒想過向警方報案會有什么樣的后果嗎?謝宇舜一旦知道自己被調查了,他難道不會想方設法逃過追緝、製造假證據以表明清白,或甚而在塵埃落定之后回頭報復我們嗎?還是說你真以為警察是無所不能、上帝般的存在,有他們介入就可防止任何悲劇的發(fā)生?既然在你的臆測里謝宇舜是綁案主謀,是趁我不在時打傷曙尹、搶走余輝,且用藥粉讓你產生幻覺的人,那難道這樣的一個人不會使出其他更狠毒的伎倆傷害我們嗎?」 一片靜寂壓在兩人身上,沉重到足以使人止住鼻息。 「對不起……對不起,」許久之后,在穹仍只說得出這句話,「我……我真的很、很抱歉……我……」 對自己反常的惡劣辭色視若無睹,辰曦急吼吼地接連罵道: 「再則,假設謝宇舜三年前并無犯下綁案,他不是我們該責怪的罪人,不是逍遙法外的刑案兇手,那么迄今你的所作所為就等于是間接毀掉了他的聲譽。這種傷害你將永遠無法彌補,他多年來在醫(yī)療上的奉獻、在病人心里留下的敬業(yè)形象,這一切全會冰銷葉散,而你——作為始作俑者的你——會在一旁什么都幫不了,毫無出手挽回勢態(tài)的能耐?!?/br> 「……辰曦?親愛的?」曙尹循聲來到在穹房間,目光于兩人間來回掃動,神情柔和,「鎮(zhèn)靜一點,先給在穹澄清的機會吧?!?/br> 辰曦垂眸凝睇她真摯誠懇的臉龐,徑直一問:「你知道這件事嗎?」 「什么事?」 「姊,我……」話語懸宕,在穹決意挑明實情地說,「我昨天向警方報警,知會了他們關于你、余輝還有謝宇舜的事?!购眍^鼓動一下,他歇了歇后又道,「真的很對不起,我當時完全沒想到這會傷害到你。姊,我真的……真的很抱歉?!?/br> 聽完這番言辭,她靜了足足三十秒才徐緩地朝辰曦問道:「你一定得去法國嗎?不可能有辦法推掉它?」 「不可能。」辰曦賭氣似的搖頭,緊抿著唇。 「那就去吧?!故镆鼉?yōu)雅地擺了擺手,嘴角挑著溫煦淺笑,「放心地去,在那兒好好充電過后再回來,就算暫時把我忘了也沒關係——對,就該這樣,給自己幾天的時間忘卻一切,所有煩惱和纏人的事情都等你回來之后再說,屆時我們再來一起面對?!顾锨盃科鸪疥氐氖?,后者回捏了下,力度穿透掌心直達她心髓。 他沉下氣說:「我很擔心你,你心里明明非常明白?!?/br> 「我的確明白,」她說,「但如果你能改掉隨時隨地擔心家人、顧惜我的壞習慣,那我會更替你高興?!?/br> 「這怎么能算是壞習慣呢?」辰曦故作不悅地回,聲色卻在語尾處連同眉眼一塊兒紓解,這道微細漸變盡收曙尹眼底,她嫣然走回客廳,心湖湖面不受侵擾地浮淌著辰曦的音容。她明瞭自己正棧戀著兒子過去式的在場,進而焦慮起丈夫未來式的缺席,但她不能怕。 她不能怕。 輕啟朱唇,曙尹連聲默念起辰曦平昔用來撫慰她心思的咒語,不是頭一遭感覺世界因他才存有了暉色。 『一切都將會沒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