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3 幻覺
在穹茫然地眨了眨眼。睫毛闔上而又抬起的動作款款有如調(diào)慢速度的電影膠卷,媚軟異艷的空氣籠罩著他的肌膚,他的每一次呼吸和每一下心搏都像重音喇叭般撞擊全身,拆毀了頭殼并瓦解臟腑。在這視覺性的渾沌象限里,他看見了自己從沒畫過的筆觸,與從沒揮灑過的色彩—— 哆嗦著站起身來,他扶著桌椅和墻壁想離開工作室,但顫抖無力的軀體沒有辦法將他順利帶往門邊;又一陣眩暈襲來,他呻吟著倒臥在地,臉頰貼在冰冷且布滿灰塵的地板上,吃痛地半撐著眼皮,束手無策地看著萬千色塊與圖形自面前景象旋轉(zhuǎn)漂浮而出,呈放射狀的尖銳突觸和模糊扭曲的怪誕漩渦叢叢展開、掩閉,再展開,浮盪著忽隱忽現(xiàn),夾雜著嗡嗡聲彷彿蜃影本身亦有了聲響,它不單只是攻擊視覺神經(jīng)而已,連職掌聽力與平衡的聽覺官能也不放過。 在穹大力地深呼吸,胸膛起起伏伏地抵著灰撲撲的地板,然后奮力用手撐起上半身的重量,將頭面向門的方向,掙扎一會兒后開口喚道: 「阿煥老闆?????阿曄?????橙、橙曄???」 碰的一聲,他的雙手再度癱軟下來,頭撞上堅硬地板使他不由得嗆出淚來,有液體擋在眼前讓整幅畫面顯得更加詭譎抽象,恍若整間房間、整個地球、整座宇宙全是他幻想出來的產(chǎn)物,他就算把手伸得再遠(yuǎn)都不可能碰觸到任何東西。一切的一切全是虛無不存在的,整個世界都是,所有的情感、想法、生物、族群、次元,還有他自己,全部都是一場夢境、一個作夢之人呼出來的微弱嘆息。 緊接著是一道強烈刺眼的白光。白光冷卻,邊角密密麻麻長出無止境的漆黑洞xue。 在穹閉上眼睛。 腳步聲輕輕回響在他的身體之下,共鳴于組成地板的每塊木板之間。 在穹睜開眼睛。 「還好嗎?」阿煥蹲下身子拍拍他的肩膀。在穹含糊地應(yīng)了聲,自己將身體給撐了起來。 「頭突然好暈。」他說。 「生病了?」 他本想搖頭,最后卻聳了聳肩。 「先回家吧?!拱念~頭來確認(rèn)他有沒有發(fā)燒,「今天畫到這兒就行了,回家好好休息之后再工作,知不知道?」 「嗯?!乖隈穼嬀叩任锲肥者M背包里,背上肩帶和阿煥說了聲再見,「老闆再見,但愿下次見面時我們都還好好的?!?/br> 「呿,」阿煥嗤了聲,忍不住輕敲了下他的額頭,「別說這種鬼話,說不定你只是吃壞肚子而已?!?/br> 「或是無意間接收到了來自外太空的訊號?!顾\笑著,和坐在柜臺旁看小說的于橙曄道別后便步離畫廊,朝家的方向走去。殘留在肌rou與骨骼里的痠麻仍舊隱隱發(fā)痛,他嘟著嘴暗忖到底是什么東西害他變成這樣,全神貫注到連經(jīng)過江永杰所處的街道時也沒有加快腳步,一路上除了方才倒臥于地的不適感和造成如此的緣故之外,任何事物皆無法進入他的腦袋。 就在他尚未意識過來之時,一個名字猝然將他的闕疑翻了個面,淺顯通順的因果始末遂被展露出來。 謝宇舜。 在穹情不自禁停下腳步,沉思幾分鐘才又踏出步伐。 「姊姊——」一進到家里他馬上開始撒嬌,環(huán)顧四周尋找曙尹的身影,「我今天頭好暈喔,還看到了好多奇怪的東西——」 「奇怪的東西?」辰曦的頭與肩頸從半掩的房門后探出,皺起雙眉,「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在穹?」此時曙尹也從走廊轉(zhuǎn)角步了過來,微偏著頭,「你說你身體不舒服嗎?要不要去看醫(yī)生?」 「沒有啦,小問題罷了?!乖隈穼⒈嘲诺缴嘲l(fā)上,撲通一聲坐下,盤起腿;辰曦走近并拉開他背包的拉鍊,從里頭小心翼翼拿出在穹未完成的畫作。 「你是在畫這張畫的時候感到有異狀的嗎?」辰曦問道,在一張單人搖椅上坐了下來。 「對。」 「用的顏料和工具是自己的嗎?」 「是啊?!?/br> 「會不會是有人在他的工具上動了手腳?」曙尹擔(dān)憂地說,垂著嘴角,「雖然我不記得你有特別對什么東西過敏,但還是——」 「當(dāng)初你畫畫時,有誰在你附近?」辰曦問。 「一個叫謝宇舜的人?!乖隈锋i著眉頭低吟,望著辰曦,「他說他認(rèn)識你?!?/br> 「??他是我同事?!?/br> 「他來畫廊找你?」曙尹問。 「不是特地來找我的,是來買畫的。他先前并不認(rèn)識我?!?/br> 「然后呢?」 「他說他想?yún)⒂^我用來作畫的工作室?!?/br> 「進去后他做了什么?」 「噢不,他沒進去。我跟他說要參觀的話得先問過阿煥老闆才行,他聽見后馬上就打消念頭了?!?/br> 「那他怎么會有辦法??」曙尹納悶地看向辰曦,后者緊抿著嘴陷入凝思。 在穹默然地看著面前兩人,最終將目光暫留在辰曦身上。他眨著眼睛,「后來他還打翻了東西。但我不知道這到底、」 「打翻了什么?」辰曦猛地盯住在穹的臉,目光灼灼彷彿預(yù)見了自己最不希望發(fā)生的事情。 「啊,就、就只是堆在旁邊的箱子而已,里頭裝的也不是什么貴重或有害的物件?!乖隈方Y(jié)巴道,困惑著他的反應(yīng)為何要這么激烈,「怎么?難道他會在撿東西的時候搞鬼嗎?」 「不能說沒有這個可能?!钩疥卣f,「在穹,以后絕不能讓他進入你的工作室,知道嗎?」 「喔??好。」在穹愣了愣,點點頭。 「可是謝宇舜為什么要對他做這種事?」曙尹用下巴指指在穹,對著辰曦問道,「他們倆根本就素不相識啊?!?/br> 「但他認(rèn)識我和你呢。」 「你的意思是他其實是在針對我們?」曙尹輕呼一聲,于在穹身旁坐下,背脊直直挺著,「那他何必這么做呢?他跟你在醫(yī)院相處得不好嗎?」 「我跟他??」辰曦有些遲疑地開口,眼神晃蕩著尋找適當(dāng)?shù)慕苟?,「雖然沒有明目張膽地公開槓上,但私底下不能算處得??呃??非常合得來?!?/br> 「為什么?」在穹問。 「因為對他來說,我是阻礙他當(dāng)上腦神經(jīng)外科主任的罪魁禍?zhǔn)?。假若我聽到的傳聞無誤,謝宇舜這傢伙好像在醫(yī)院里傳了不少關(guān)于我的惡評,說我為了成為外科主任而賄賂同仁、拉攏熟識的企業(yè)財團,并且假冒他人名義散布惡質(zhì)言論——」尾音漸落,辰曦臉上殘存的神情顯示他似乎滿后悔向他們透露這么多事情。三十五歲就當(dāng)上外科主任的他想當(dāng)然爾招致了不少負(fù)面批評,其中砲火抨擊最猛烈的來自支持謝宇舜的那方,他們認(rèn)為兩人之間以年齡、醫(yī)術(shù)和工作年資來看,都能打成穩(wěn)穩(wěn)的平手,何以院方會完全沒考慮謝宇舜便直接將辰曦升格為主任了呢? 至于身處傳聞暴風(fēng)眼的苦主辰曦,在面臨如許蠻纏惱人的質(zhì)難之時,他的回覆總是一貫地老套而直率。他坦言無法理解謝宇舜是哪一點贏不過他,也不清楚獲致這項職銜對他而言到底是好是壞,只知既然主任名號已然偕同外界壓力一併交到手上,那么現(xiàn)在除卻好好醫(yī)治病人,他不樂見自己再花多馀心思去在意其它事務(wù)。 于最后的最后,謙和淡然地落下一句:只要不牽涉到他的家庭,他什么都能忍受。 「我會去找他談?wù)劦摹!钩疥貕旱蜕ひ粽f道,宛若在說給自己聽一般,「向他問清楚事情的原委和這么做的動機?!?/br> 「可是我們沒有證據(jù)能指明是他做的啊?!故镆?,牽起丈夫冰冷的手掌,「我覺得在真的確定他有錯之后再去找他會比較好,你每天光是忙工作上的任務(wù)就夠心力交瘁了,我不希望讓你還得分神去cao心別的事?!?/br> 「如果他用的手段是對人下藥,那么我想不出任何理由不去cao心他的事?!?/br> 「辰曦,親愛的,」曙尹雙眸閃著柔和卻奪目的光,微弱氣音包裹剛毅辭色,隨著每一字每一句輕輕落在他肩上,「我們目前為止沒有他犯罪的佐證,何況就算他真的有對在穹下藥,你問他再多他也不會承認(rèn)的。我認(rèn)為現(xiàn)在只要想辦法保護好我們自己就夠了,你——還有在穹,你也是——你們兩個都不準(zhǔn)去找他理論,或者偷偷調(diào)查他什么的,好嗎?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人被捲入危險的事情當(dāng)中了?!?/br> 在穹看看辰曦,再瞄瞄曙尹?!??好吧,嗯,打勾勾?!顾燥@失望地伸出小指和她勾勾手,胃里陡然翻攪起的灼熱感暗示他自己對這承諾有多心不甘情不愿。 「幸好葉鳴當(dāng)時沒有跟我一起到柜檯去,否則要是我們兩個都暈倒了,阿煥老闆他啊肯定只會關(guān)心葉鳴一個人的!」在穹搖頭晃腦,小聲地咕噥。 從剛剛開始便垂首凝視地板的辰曦這時忽然抬起頭,看來有點心煩意亂地對在穹說: 「我?guī)湍惆旬嫼捅嘲诺椒块g,你和曙尹先休息一會兒吧,這件事就別再多想了?!?/br> 語畢,他自搖椅上起身,雙手拿著在穹的東西離開了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