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復(fù)仇之鬼

    窗戶半拉著窗簾，外面天空陰沉，映進來一片微光。麻古坐在單人病房的沙發(fā)椅上發(fā)呆，他面前的重度燒傷病人全身暴露，成大字型地仰面躺著，皮膚碳化后的焦黃色創(chuàng)面和深褐色結(jié)痂互相拉扯，裂口處露出鮮紅色的血rou，觸目驚心。迪唯不久前才挺過了急性感染期，從重癥監(jiān)護室給移出來，挪到普通病房等待接下來的植皮手術(shù)。因為較嚴重的吸入性損傷，他完全發(fā)不出聲音，并且沒法脫離呼吸機。

    除了麻古肯守著這個鬼一樣的人之外，連護士都不想在這個房間里多呆了，所以他也落得清靜。剛來外層區(qū)的時候，他被直接送到了水晶城，關(guān)在安全局的偵訊室里錄了三天口供，沒了迪唯的進一步指示，其他人也不知道怎么處理這號人，又不好再關(guān)押起來，便把他安置在了員工宿舍里。麻古每天只要一出門，就有別的監(jiān)察官跟在他屁股后面，安排車子接送，說白了就是嚴密監(jiān)視，他雖然是迪唯在墨紀拉的線人，雙方有長期合作關(guān)系，但畢竟是個前科累累的中心區(qū)罪犯，安全局不敢放任他到處亂竄。

    可跟了十多天以后，因前線戰(zhàn)事頻發(fā)，安全局有了巨大的人事異動，監(jiān)察官們自顧不暇，誰也沒工夫盯著麻古不放了，加上他成天只是在外層區(qū)東逛西逛看新鮮，一點參與安全局事物的心思都沒有，存在感漸漸就淡了下去。

    迪唯的胸膛在呼吸機的氣體壓縮下有節(jié)奏地起伏，他已經(jīng)感覺不到痛了，更別提熱和冷。一張臉燒得嚴重變形，嘴唇燒焦了，成排牙齒露在外面，像一抹詭異的笑，眼瞼也燒沒了，眼珠子就只能干瞪著，因為流不出眼淚，所以總是充血得厲害。麻古也不知道對方是醒是睡，到底能不能看見，但他毫不畏懼那目光，若無其事地與其對視。

    他的外號叫大鬼，這是常年出沒于中心區(qū)最深的黑夜里而得來的外號，所以再丑陋的鬼他都不怕。他覺得迪唯現(xiàn)在算是表里如一了，這個心黑手辣的惡棍，就應(yīng)該是這幅令人發(fā)指的鬼樣子。

    “你也有今天?！彼覟?zāi)樂禍地笑了笑，翹起二郎腿晃動著腳尖，回味一般重復(fù)念到，“你也有今天?！?/br>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合作的時候嗎？”

    他閉上眼睛，那天的槍聲、慘叫從來沒有一刻淡出過他的腦海。同伴們臨死之前，絕望而狂怒的眼神，還有一句句切齒的詛咒，他都逼迫自己睜大眼睛看著，豎起耳朵聽著。然后他踏著成河的血流，木然地走到這些茍延殘喘的兄弟們身邊，一個接一個朝他們的腦袋補槍，送他們最后一程。

    “不記得了？我來幫你回憶回憶，‘血布谷’的五百二十六個成員，都是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他們是為了我才不惜和黑市火并，結(jié)果卻陷在了對方地盤里面，大家拼死突圍，才讓我一個人逃了出去。”

    “怪我這個當老大的不爭氣，好死不死落在了你們手里。你明明答應(yīng)過我，會出手打擊黑市，把我的人都撈出來帶回去收監(jiān)，我才會給你們帶路，才會命令他們放棄抵抗，結(jié)果呢？你把他們?nèi)υ谝黄?，全宰了?！?/br>
    “所以，你今天還能活著，應(yīng)該感謝我手下留情，以德報怨。”麻古傾過上身，在極近的距離凝視著他赤紅的眼睛，慢條斯理地說，“我和俊流可是豁出了命來演這場戲，才把你這只老狐貍給唬住了。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中心區(qū)活蹦亂跳呢，我當然也得償所愿地來了這里?！?/br>
    然后他看見迪唯的眼珠子震顫了一下，肩膀也跟著抽搐起來，便知道對方都聽清楚了。

    “再看看你呢？全身上下沒一處地方能用，連屁都放不出來一個?！甭楣艙u著頭，一副不忍心的表情，“別怕，親愛的，我暫時不會對你怎樣的，你的使命還沒結(jié)束呢。我這個人最講究恩怨分明，在監(jiān)獄里也受了你不少照顧，今天也來伺候你幾天，有什么要求盡管提，不要客氣?！?/br>
    迪唯氣得毒火攻心，腦中轟響，卻連一點轍都沒有。燒傷的深度到達肌rou，手腳早就痙攣萎縮了，呼吸道受損，他連大喘一口惡氣都不行，只能隨著呼吸機那既定的節(jié)奏一起一伏，單調(diào)重復(fù)著。

    麻古的心情是從未有過的舒暢，他沉浸在這種報復(fù)的快感中，正想著如何變著法兒繼續(xù)折損對方，就突然聽見外面的走廊上響起了一串腳步聲，正朝著這邊越來越近。

    他在某種直覺中立刻站起了身，輕輕把椅子挪回原位，然后迅速閃身躲進了墻角，藏在衣柜后面的窗簾中。

    剛剛藏好后沒幾秒，門應(yīng)聲被推開了，高跟鞋踩地的聲音快速進入了病房，后面跟著兩個穿皮鞋的，然后是一個幾乎無聲的平底鞋，是一個女人帶了兩個隨從，同護士長一道來的。麻古心跳加速，忙屏住呼吸，收緊了肌rou，緊緊靠墻貼著。

    穿著黑制服裙的女人身形嬌小，走到床前站定，嘆了口氣說話了，聲音清脆得像個少女，“我的心肝寶貝，你怎么把自己搞成這副樣子了？上次看見你不是還好好的嗎？”

    聽到那熟悉聲音的瞬間，麻古閉上眼睛，長長地吐了口氣，腦海中立刻浮現(xiàn)出她的短發(fā)、清澈的大眼睛和少年般單薄的身體，還有永遠無法磨滅的，像個輕盈的精靈般站在月光之下的姿態(tài)。他的思念還沒有枯竭，甚至更有一種沖動，想立刻走出去與她坦誠相見。

    在女人說話的間隙，一個高大的隨從便走到了病床的內(nèi)側(cè)，拖了那張麻古剛剛坐過的椅子過去，放在了她的身旁，輕聲說，“總長，您請坐?！?/br>
    女人沒有坐下，而是俯下身去，毫不嫌棄地用她白皙的雙手輕輕捧住了迪唯可怕的臉，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了一會兒，眼中聚滿了憐愛。

    “總長大人，請您盡量不要去碰觸他?！弊o士長開口提醒。

    “他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女人放開了手。

    對方長公式化地回答，“長官剛來的時候傷勢嚴重，休克了兩次，有腎功能損傷，后來出現(xiàn)了感染，經(jīng)過我們的全力搶救，現(xiàn)在已經(jīng)脫離了生命危險，等到結(jié)痂差不多之后，就能開始切痂植皮手術(shù)了?！?/br>
    女人松了口氣，展開了笑容，“這些都是小問題，只要人還活著。我們有的是替換的內(nèi)臟，哪個不行了就換哪個，皮膚也能夠大面積修復(fù)，頭發(fā)眉毛都可以植入，不要緊，慢慢來，會把你恢復(fù)到以前的樣子的。”

    而迪唯一直死死地盯著她，拼命扭曲著臉上的肌rou，滾動眼珠，想要提醒她屋子里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他怎么老翻白眼？是不是不舒服？”女人察覺到了異樣。

    “長官承受了很大的痛苦，精神受到過刺激，所以經(jīng)常煩躁不安。”護士長依舊對答如流，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應(yīng)付這些啰嗦卻又得罪不起的探病者。

    “也難怪，誰變成這樣都得發(fā)瘋。安全局現(xiàn)在都亂成一鍋粥了，也沒人來照看他，把這幾個重傷員丟在這里算什么事？”

    她微嗔地抱怨了幾句，便又像哄孩子一般蹲了下來，湊在迪唯耳畔說：“小可憐，你知道嗎，前幾天雷樞發(fā)話，我們這個短命的機構(gòu)馬上就要玩兒完了，所有的監(jiān)察官全部充軍，編制進現(xiàn)有的部隊里去。我這眼看著就要到手的局長位子是泡湯啦，局長也郁悶死了，他對自己換崗后的定級不滿意，見誰都罵，這幾天我都躲著他，哈哈。你也不容易，咱倆別慪氣了，等你好了，還來我這兒給我當副手，好不好？”

    迪唯表了半天的情也沒能引起對方的警覺，只好徹底放棄，自暴自棄地看著她。當女人發(fā)現(xiàn)他不再猙獰地拉扯臉部，眼神也柔和下來，便錯以為對方是得到了莫大安慰，繼續(xù)興致勃勃地說，“戰(zhàn)場可是個好地方啊，你肯定喜歡，不用裝模作樣收集證據(jù)，磨嘴皮子逼供，只有最高效的宰殺，那才是處理畜生正確的方式嘛。我們一起去狩獵黑市那幫雜碎，想想就開心，是不是？”

    “雖然安全局解散了，但你放心，你們的醫(yī)療不會停止，我會負責(zé)盯著這件事，”說完她仰頭看向站在一旁的護士長，“你們好好照顧他，一旦有什么情況，直接聯(lián)系我。”

    “總長。”這時，一直悶聲站在旁邊的隨從得空上來一步，指了指手表。

    “親愛的，現(xiàn)在我是軍人了，沒有什么自由，得抓緊時間熟悉崗位，做戰(zhàn)備工作?！迸苏f著便站了起來，“趁這幾天雷樞不在，我才溜過來看看你，爭取多來幾次。等咱們這位最高司令官回國了，估計就是大干一場的時候了，我是肯定會往最前線沖的，你也不要太遲。”

    麻古站的位置是個死角，他只能通過窗簾的縫隙，勉強看到旁邊一個監(jiān)察官的手臂，卻連那個女人的影子都捕捉不到，他聽著她時而柔和，時而活潑的聲音，非常想動一動，探出頭去看一眼她的樣子，但他強忍住了。

    他知道她雖神經(jīng)大條，但感官異常敏銳。目光就算是無聲的，照在她身上她也能感覺到熱度，氣息雖然根本拂不到她的汗毛，但絲毫的悸動，也能撩動他的聲域。

    最重要的是，現(xiàn)在暴露的話，麻古沒有自信能斗得過她。

    很快，他聽到推門聲和幾個人接連往外走的腳步聲，又按捺了幾秒鐘后，他提了一口氣從角落里閃出來，悄無聲息地竄到了走廊上，捕捉到對方在走廊盡頭一閃而過的背影后，他邁開步子，輕手輕腳地尾隨在后面。

    麻古轉(zhuǎn)過樓梯間的幾個彎下到了住院部大廳，混在了陸續(xù)來往的人流里。他埋著頭盡量放松步調(diào)，遠遠吊在她后面，并不靠近。

    在籠子里關(guān)了六年多，他慶幸自己的身體還保留著野獸的敏感，毫不費力地就與周圍的氣息融為了一體。女人心頭占著事，并沒有察覺有人尾隨，匆忙地走進了地下停車場，坐進了一輛黑色的軍車里，一溜煙開走了。

    麻古藏在水泥柱子后面，等周圍完全沒了動靜，他才若無其事地走了出來，快步沿原路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