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夢境

    1

    當幾個技師匆忙接過遞上來的工具箱，便用最快的速度將艙殼拆卸。更里面那層密閉得嚴絲合縫的副艙是堅固的合金制成，著實讓他們多花了一些功夫，最后總算撬開一個缺口，合了眾人之力將其硬撐開來，露出正在運作著的內(nèi)部儀器。齊洛的身體被牢牢束縛在平放的座椅上，頭部仍然被lava的中樞連接端口鉗制，就像被一只機器巨獸含在嘴里，其利齒交錯使他動彈不得，黑色的頭罩完全封閉了他的感官，上面的指示燈詭異地不斷閃爍著。

    “悠著點，”上校對正準備碰觸他的技師說，“他陷得太深，先不要動頭部。試試分解呼吸器和眼罩?！?/br>
    中年技師沉著地點點頭，換上了最小號的螺絲刀和鉗子，一只手扶穩(wěn)頭罩，另一只手迅速地試探這精密機器的連接點。已經(jīng)千百遍地熟悉過這款駕駛艙的他沒有浪費多大的功夫，呼吸器的指示燈就在頻閃中熄滅了。

    當他將口罩從齊洛臉上取下時，里面積累的鮮紅血液突然溢了出來，順著齊洛的臉頰往兩側(cè)滑落。

    有人立刻遞上來了手帕，上校接了過來，替他擦去了一些血跡。但他的血壓過大，突然失去了呼吸器里的壓強平衡，使得鼻粘膜里脆弱豐富的毛細血管破裂得更為嚴重。血就像開了閘的涓涓細流，不斷地從鼻腔里涌出，頃刻又染紅了他半張臉。這個時候，整個控制中心里暫時沒有崗位任務的人全都聚集了過來，把這角落圍了個結(jié)實，見縫插針地投來好奇而又擔憂的目光。

    雷樞像也坐不住了，雖然有隨行的軍人多次建議他去休息區(qū)等待，但他始終一動不動地扶著模擬艙邊緣站立著，神情凝重地看著技師的cao作。直到齊洛的眼罩也終于被拆解下來，他的臉暴露在光亮中，這一分多鐘就像是在追趕死神般漫長。

    齊洛無法形容現(xiàn)在的感覺。他全身的肌rou都因為緊張而繃緊著，身體禁不住要瑟縮起來，像是一只受到威脅的刺猬，但神經(jīng)卻像伸展蔓延到了各個細枝末節(jié)，使得最微小的觸覺都能直達深處，如投石入水，激起一圈圈蔓延的波動，混雜著擔憂，好奇，和從未體驗過的渴求。

    這感覺新奇地就像重新出生在世界上了一般，且是他從未見過的世界，肌膚相觸的每一寸都超出他認知之外，他沒有辦法駕馭自己，以及判斷接下來的反應。

    但最讓他不解的，是他心中對于這個男人毫無保留的信任。當對方開始進入他的身體時，他早已覺得心急如焚，為了和他結(jié)合的這一刻，他像是早已等待了漫長的人生。

    人類rou體的重量，胳膊擁抱的力度，肌膚相貼的質(zhì)感，喘息出來的熱氣，還有那慢慢推進的異物，伴隨著體內(nèi)被撐開的輕微疼痛。齊洛不知道什么時候身上已經(jīng)赤裸，他莫名地興奮至極，頭腦熱得發(fā)暈，塞滿了閃爍的影像和意念，急速飛奔，像在失重里跌落，根本抓不住自己。

    他只有死死地抓著男人的身軀，對方像是回應這種熱情般親吻他，弓起背部，劇烈地擺動腰肢，摩擦連接著兩人的那又硬又熱的分身。存在于自己體內(nèi)的感覺奇怪極了，齊洛覺得自己像個正在被驅(qū)策的機體，即將隨著這種頻率達到一種匪夷所思的境界。

    他一直無法思考，只能被動地等著身體和大腦涌過各種體驗，但在這嘈雜的洪流中，他沒有忽視躲在他內(nèi)心深處獰笑的一種根深蒂固的懼意，那就像一個躲在狂歡節(jié)后的冰冷刺客，使得他無法完全放開自己，沉浸在這生命活動的喜悅中。直到男人察覺到了他的不安，并因此稍微慢了下來，抬起他的下巴，溫柔凝望著他的眼睛。

    這樣近的距離，齊洛一下子就看清楚倒影在他瞳仁里的，自己的模樣。

    那是一張女人的臉，眼眸濕潤，雙頰緋紅，金色的長發(fā)撒亂在枕間。在看清這張面孔的瞬間，一種醍醐灌頂般的震驚直擊他靈魂深處。

    “齊洛！”上校呼喊著他的名字，并用力拍打著他的臉頰，卻試了幾下也沒有反應，他有些著急地轉(zhuǎn)過身，對站在一旁的雷樞說，“閣下，實在對不起，能請您來試試嗎？”

    不等對方提出疑惑，他便解釋到，“如果是熟識之人的聲音，會有助于盡快把他拉回現(xiàn)實。”

    “我和他也不過才認識幾天而已?！崩讟姓f著，卻仍然走上前去，微微俯下身，“只要叫他名字就可以了吧？”

    2

    當有破碎重復的聲響回蕩在腦海里，齊洛拼命地想回憶什么，卻無法集中精神，視線也變得有些模糊了，眼前男人的臉開始時隱時現(xiàn)。

    空間暗淡逼仄起來，仿佛不再是同一光景，之前尚還能忍受的疼痛，此時卻突然加重，襲向他的全身。那怪異的疼痛是齊洛從來沒有體會過的，不是像中彈或其他任何形式的受傷，而是腰部和腹部持續(xù)地、一陣比一陣更加凌厲的撕裂般的痛楚，這種足以讓人神經(jīng)錯亂的劇痛仿佛狠命拉扯著所有的內(nèi)臟，讓他身體劇烈痙攣了起來。

    我到底怎么回事？

    守在他身邊的男人焦慮地望著他，緊緊抓住他的手，嘴里不斷呼喊，汗水密布在他額頭上。齊洛痛得完全躺不住，抓著他的肩膀艱難地掙扎起來，他看向自己的身體，那是一副腹部高高隆起的女性身軀，已經(jīng)完全浸沒在了血泊里。

    這也終于讓他確信了那種劇痛的來源，他（她）正在分娩。

    在模糊的視線里，他看著自己的手顫抖著舉了起來，手里緊緊握著一把剪刀，突然朝自己下腹部刺去。

    “上校！”負責監(jiān)視受試者生命體征的女兵站了起來，有些按捺不住激動般語速過快，“起作用了，心跳減速，血壓也在恢復正常！”

    很快，控制中心大屏幕上的數(shù)據(jù)變化便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同步率開始下降了！”

    96.5、95.3、93.8，數(shù)字跌落得非常順暢。當受試者的感官暴露在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并持續(xù)受到聲光刺激，lava便很難將他長時間禁錮在虛擬世界了。這多少讓忙活了好一陣的上校稍微松了口氣，命令到，“不要放松警惕，進一步干擾同步率，嘗試輸入解除命令，若再不回應，等它降到40以下就切斷電源！”

    痛楚在到達一個極端時終于得到了釋放。齊洛眼睜睜看著自己親手剪開了鼓脹的肚子。破裂的羊水混合著血打濕了他（她）整個下半身。隨后，他（她）又強忍劇痛，用手伸進傷口里去，抽搐著將肚子里的胎兒掏了出來。

    男人的臉上露出狂喜，就像在迎接神明一般，虔誠地伸出沾著鮮血的手接過孩子，用自己的衣服裹了起來，并低頭咬斷了他的臍帶，順手挽了一個疙瘩。

    但很快，他的神色就敗壞下去，驚慌失措地搖晃著手里的嬰兒，并將他翻過身來，不斷拍打著他的背部。原來他發(fā)現(xiàn)這個好不容易降生的孩子，竟然沒有一絲氣息。

    齊洛的淚水涌了出來，他（她）氣若游絲，腹部的傷口還來不及處理，卻還是掙扎著坐起來，將死氣沉沉的嬰兒接了過來，平放在地上，一邊拍打他，一邊親吻著他的嘴，朝他的肺部吹入空氣。

    動一動啊，動一動，求求你了！齊洛心急如焚，顧不得自己腹部還在出血，染紅了身下一大片地毯，還在不停地重復著這個施救的步驟。

    孩子，活過來吧！你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了！

    手指的血污沾染了嬰兒皺巴巴的臉頰，這團烏青色的rou塊仍然毫無動靜。身邊的男人像是絕望了，抱著他（她）想將他（她）拖離這里。但齊洛最終掙脫了他的手，撲到嬰兒的面前，捧起他細小的臉頰，再一次用吹氣撐起了他的雙肺。

    如果沒有你，我們迄今為止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義呢？如果沒有你，即便能夠繼續(xù)在這里茍活下去，也不過是行尸走rou而已。活過來吧，我們的孩子，我們血脈的延續(xù)。

    ——我把我的生命分給你。

    在那一個吻之后，他（她）清晰地聽見嬰兒發(fā)出了一聲響亮的啼哭聲，劃破了凝重的黑暗，回蕩在這個無邊無際的空間里。

    3

    齊洛的眼前一黑，意識忽然流轉(zhuǎn)，竟然身輕如羽，被男人一下給抱了起來。

    他這才發(fā)現(xiàn)，此刻自己的意識竟轉(zhuǎn)移到了這嬰兒身上，正在不管不顧地哭鬧著。齊洛艱難地轉(zhuǎn)過頭，看見剛剛生育完的女人滿臉的汗水和疲憊，倒在了地上，被打濕的發(fā)絲貼在蒼白的面龐上，卻顯得那眉目更加楚楚動人。

    啊……對了，我怎么會沒有想起來呢？

    明明深深鐫刻在靈魂中，被血脈的緣分所維系，共同分享過生命的人，怎么竟然會忘記你們的面容，叫不出你們的名字呢？

    抱著他的男人終于破涕為笑，臉上洋溢著毫無保留的幸福，他輕輕地晃動著手里還是嬰兒的齊洛，嘴里喃喃地哼著什么。但很快，齊洛便感到一陣沉重的睡意襲來，意識漸漸朦朧了，眼前的景象也像無法對準焦距的鏡頭，反復地變幻著。

    他使勁地集中精神，意識卻無可挽回地朝遠方滑走，耳邊出現(xiàn)一浪高過一浪的吵雜人聲侵入了他的夢境，又試圖將這美好的時光撕成碎片。他懊惱極了，拼命伸出手揮動著，想要這個男人再次把他緊緊抓住。

    男人仿佛被他的頑皮逗笑了，也伸出了手來意圖碰觸他的小手。就在這個畫面消失的瞬間，齊洛醒來前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男人袖口上的袖章。

    那是一枚達魯非軍人專有的軍用袖章，黃銅色的章面上刻著幾顆簡潔的四角星。

    我怎么可能忘記你呢？！齊洛一把抓了個空，男人的懷抱不見了，眼前重被漆黑籠罩。他再次跌進身后無盡的虛空里，禁不住大叫起來。

    我流著你的血，傳承著你的生命信號，即便此生再無交集，你在我出生時便烙印在我腦海中的影像，引領著我走向這條命運之路，你是我一切追問的源頭。

    父親！

    同步率的指示標快速閃起了綠光，lava的中樞連接端口被強制停止了運作。就在觸手退出他耳道的剎那，齊洛無意識地伸向空中亂抓的手被緊緊握住了，一股果斷的力量將他被陷在副艙里的身體給完全拉了出來。

    他重新回到了這個閃爍著暗澤的地下控制大廳，在所有人鴉雀無聲的視線包圍中。齊洛大大地睜著眼睛，并未完全回過神來，流個不停的鼻血已經(jīng)染紅了他襯衣的整個前襟。他的腦袋昏昏沉沉的，呼吸急促，耳鳴尖銳，連坐都有些坐不穩(wěn)。混亂的意識正裹挾著千絲萬縷的夢境碎緒，讓他一時做不出任何反應，只是茫然地望著站在他面前的雷樞那張沉默的面孔，對方一直牢牢抓著他的手，始終沒有放開，那袖口上一枚軍用袖章反射著刺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