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zhì)詢
第五十六章質(zhì)詢 男人穿著不算正式的深色便裝,顯得穩(wěn)重又不過于嚴肅。雖然歲月的侵蝕已經(jīng)讓他的面容不再威嚴,身軀不再挺拔,但偶爾從他帶著皺紋的眉目間閃現(xiàn)的目光,不但沒有松弛和遲鈍,反而被打磨得十分敏銳,絲毫不遜色于面前的年輕執(zhí)法者。 齊洛慎重地坐在寬大沙發(fā)的正中間。即便來之前做好了心理準備,他仍然覺得就像是做夢一般,他竟然這么快便見到了這個難以企及的人物,甚至被邀請到了這個國家的統(tǒng)治機構——水晶城里最核心的位置里來。只是,這種邀請始終隱含著不安的因素。 從這間位于超高層頂端的辦公室向窗外望出去,達魯非籠罩在一片低迷的霧霾之中。即便是這樣一個滿目瘡痍的社會,齊洛也能想象,從這里俯瞰到的夜景是非常壯觀的,這是站在這個國家頂點的人所擁有的眼界。 “監(jiān)察長?!蹦腥朔Q呼了他的頭銜,并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頗為淡然,“你會下棋么?” 齊洛從遠處收回自己的目光,禮貌地直視他。也許是因為這個男人的背景太顯赫,反而讓他本人顯出一絲不真實的普通感。辦公室里沒有多余的裝飾和陳設,只有簡潔的木質(zhì)家具。除了他們倆,也只有一個副官遠遠地站著,正不出聲地泡著茶,氣氛沒有他預想得那么緊張。但齊洛很清楚這不過是表面而已,水晶城是整個外層區(qū)戒備最森嚴的地方,無處不在的監(jiān)視系統(tǒng)已經(jīng)把這里武裝成了銅墻鐵壁。 見他搖了搖頭,男人手里的棋子繼續(xù)落到面前的木質(zhì)棋盤上,發(fā)出篤定的輕響?!罢婵上В俏抑挥凶约航鉀Q這盤殘局了,介意再等一下么?” 他說著皺了下眉,“我身邊已經(jīng)沒有可以與我對弈的人了。你是我這兩年見到的唯一一個生面孔?!?/br> 齊洛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便接著他的話題說下去,“自己和自己下棋有趣嗎?” “在對立的立場上把自己想象成敵人,會很容易發(fā)覺自己的弱點,并采取對策。并不能說有趣,倒比較像一種修行的過程?!?/br> 真像個軍人的口吻。齊洛暗自想著,大概是曾經(jīng)同為軍人的熟悉感,一開始的拘謹松動了不少。 “我有很多問題……想要問您?!彼氏乳_了口,腦海里沖動地浮現(xiàn)出jiejie的樣子。 “真是大膽啊,”男人頭也不抬,對他的莽撞有些不滿,“想要把我也當做嫌疑犯來審么?” “閣下是達魯非的開國功臣。這里的秩序是你們一手建立的?!饼R洛小心控制著說話的方式,一邊避開對方的雷區(qū),一邊毫不退縮地往前邁步,“而監(jiān)察官就是為維護你們建立的秩序的最有力防線。如果我的行為對您有所冒犯,我只能懇請……要么配合我,要么廢除我?!?/br> “這么說你有案子牽扯到我?”手上的節(jié)奏被打斷,雷樞索性停了下來,臉上帶著一種長輩不怒自威的氣勢,“既然你這么迫不及待,我就聽聽是什么理由讓你有必要打探我。” 齊洛暗暗握緊了手。他從一開始就明白,讓白肆去搜集這個男人的情報多半是徒勞無功的,在達魯非等級森嚴的壁壘之下,不管多么了解雷樞,也沒有辦法接近他分毫,而唯一的希望在于,以自己作為誘餌,能夠激起對方的興趣,讓他主動送上門來。 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不容浪費,齊洛沒有拐彎抹角,將一直帶在身上的照片放到桌子上,那是白肆為齊梓所畫的肖像,也是jiejie現(xiàn)存于世的唯一一張影像。 “請問您認不認識她?” 雷樞看了一眼,神色沒有變化,“有些眼熟,能解釋一下嗎?” “她叫齊梓,是我的jiejie,過去一直居住在夾層區(qū)。”齊洛平靜地敘述,“她在達魯非的時候,曾經(jīng)是一起暴力犯罪的受害者,那個案子至今未破。但我在追查丘堡黑市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她和黑市有密切的關系。現(xiàn)在有一些線索表明,她似乎通過黑市和您有過接觸。我想知道這其中的緣由,若因此煩擾到您,也請諒解?!?/br> “把私人感情混雜在公務里可不是監(jiān)察官該有的樣子。”雷樞不慌不忙地評價著,“我們和中心區(qū)是存在一些正常往來,都是在合法范圍之內(nèi),若每個監(jiān)察官都聽了一些莫須有的謠言就來找我確認,我就要懷疑安全局存在的必要了?!?/br> “若我有違反監(jiān)察官的任何守則,今天之后任憑處置。但既然我已經(jīng)在這里了,希望您不要拒絕我的疑問。那時我在賀澤打仗,沒有盡到照顧家人的責任,政府許諾的贍養(yǎng)費時斷時續(xù),她似乎靠著為軍隊打工維持生活。我只是想知道jiejie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否則我無法心安。”齊洛強調(diào)著這一點,為了降低對方的警戒心,也為了保證自己的安全,他決定只字不提關于白肆和士兵工程的敏感信息,只把最低限度的信息透露給對方。 被青年不肯動搖的眼神所催促著,男人總算認真了一些,稍微坐直了身體,將照片重新拿在手里看了看。這時候,一旁的副官走了過來,將兩杯冒著熱氣的紅茶放在了桌子上,齊洛在點頭致謝的時候不經(jīng)意與他四目相接,那是一雙像警犬般嚴陣以待的眼睛,即便穿著不適合運動的正裝,也能看出他體格了得。 “你這么一說我好像想起來一些?!崩讟邢袷且贿吇貞浺贿吢卣f,低沉的聲音就像在播放一卷舊錄音帶,“那時候我剛升任國防部長的位置,經(jīng)常要去軍區(qū)做例行視察。是有這么一個姑娘在我們一個靠近中心區(qū)的軍事基地里工作,部隊里不穿軍服的人很少,我剛好看到了,就了解了一下情況,這樣年輕的女人,就冒險在營地里做粗活兒,生活想必十分艱難。我就讓手下的人將她登記在當?shù)氐木葷麊卫?,提供了一些物質(zhì)幫助,也沒有什么過多的交集?!?/br> 說謊。齊洛下意識地判斷。對方在刻意避重就輕,這冠冕堂皇的說辭明顯是沒把他放在眼里。 “如果是這樣,那真是謝謝您的照顧。不過,既是正當?shù)耐鶃?,為何要通過黑市之手?” “我說了,外層區(qū)和黑市的關系很復雜。”雷樞放下了照片,微微皺起了眉頭,“這幾年來,政府在中心區(qū)的力量已經(jīng)式微,大部分區(qū)域都已經(jīng)落入了黑市的掌控,我們不想和他們合作也沒有辦法,那意味著完全放棄那里的平民。我們通過黑市向中心區(qū)提供的救濟物資,不止是針對她一個人而已,你以為根本沒有進行過生產(chǎn)的那些難民是怎么活下去的?只靠武力鎮(zhèn)壓,不可能把那個地方穩(wěn)定這么多年?!?/br> 對方理直氣壯的口氣引起了齊洛的一絲不快,沒人比他更清楚那些常年存在于這個國家里的罪惡交易,占據(jù)外層區(qū)的剝削者,不可能好心到為那些被他們當做消耗品的低等人提供免費福利。 他忍不住順著監(jiān)察官的本能追問,“那么,您有以此為條件,讓她做過她不想做的事嗎?” “你指什么?”此言一出,雷樞的神情明顯凜了起來,生硬地反問一句,“有什么她不想做的事我必須讓她去做呢?” 齊洛沒有辦法往下說了,他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副官牢牢注視著他的視線,這讓他心里升起了強烈的警覺,在掌握確切無疑的證據(jù)之前,他不能感情用事,否則他將失去下一回合的機會。 他用沉默終止了這個話題,換了個方向問,“對于她受害的那件事,您有聽說過么?就發(fā)生在她工作地點附近?!?/br> “沒有。我每天要處理的事情可比警察多得多。況且中心區(qū)亂成這樣,每天意外死亡的人都數(shù)不過來,更別提其他的暴力犯罪,連警察都管不過來?!蹦腥擞悬c失去了耐性,回答得更加草率了。 齊洛不動聲色地望著他,雖然明明接收到了“此路不通”的信號,內(nèi)心卻充滿了不甘。他的直覺告訴他,一切陰謀的核心就在這個男人身上,但齊洛卻不能像往常對待嫌疑犯那樣沖動,盡管已經(jīng)如此接近。 “因為接到了她出事的消息,我才回到了達魯非,盡管服役期還沒結(jié)束。”他鼓起勇氣說到,即便對方已經(jīng)不給他任何有意義的回答,他也必須把盤踞在心頭的最大疑問托出?!昂髞?,我找到了她,順利把她送去了賀澤,托付給了一位朋友照顧。沒想到不久之后,我就聽說他們有了婚約。” “真不錯,那應該是個幸福的結(jié)局?!崩讟行α诵?。 “雷樞閣下,您難道不知道我這位朋友是誰,包括他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嗎?”對方的話刺穿了他的痛處,想到那個超出了他承受能力的悲劇,齊洛就憤恨難平,這個一度沸沸揚揚的事件,他竟然還裝作一無所知。齊洛差一點就把俊流的事情說得更加直白,去撞擊這個男人虛偽的外殼。但他最終強忍了下來,在這里撕破臉皮只會陷自身于危機之中?!半m然我對您一無所知,但在達魯非,以您的能力,要了解我的背景都不過是舉手之勞。您完全能比我自己更了解我——了解齊洛這個存在?!?/br> “我真的希望這一切都只是巧合,是我神經(jīng)過敏了?!彼焐险f著,卻無法控制思緒的蔓延,那些日夜困擾著他的無數(shù)疑慮,已經(jīng)以他遏制不了的速度匯集起來,從看不見的遠方涌到眼前,將所有無常的波動聯(lián)系成了完整的景象,供他重新審視。 “jiejie她只是個沒能出生在好地方的孩子,像生存在夾層區(qū)的所有貧民那樣,為了果腹而辛苦勞動,過著庸庸碌碌的日子,對吃飽穿暖有著最卑微的愿望。” “但她至少像個普通人那樣按照自己的方式活著,還有幸得到了您出于人道主義的幫助。她和丘堡黑市,和軍隊,和國家之間的傾軋,和任何陰謀都沒有半點關系。若您能讓我確信這一點,我會非常感激?!?/br> 他的語調(diào)有點急,顯得近乎迫切。但諷刺的是,現(xiàn)在的齊洛,已經(jīng)什么都不相信了,意識到某個疑問的他,心像忽的一下,沉到了從未有過的冰冷深淵里。 俊流,你告訴我,我們豁出一切想要保護的東西,難道從一開始就被奪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