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君主往事（2）

    1

    他的眼前，窗外明麗的陽光在輕輕晃動著，投映在木質(zhì)地板溫潤的質(zhì)地上。想著這是個適合和朋友游玩的好天氣，于是對必須呆在室內(nèi)，繼續(xù)這令人厭煩對話的事實，竟然感到一絲沮喪了。

    “不管是什么情況，我都不會把黑曜紋章交給任何人?！?/br>
    義征從輕微的走神中收回自己的目光，手里無意識地轉(zhuǎn)動著桌子上的精美茶杯，語氣嚴肅而冷淡，“我無意跟你們爭奪任何東西，你們都占了去我也沒有半句怨言，但這是父親留給我的唯一遺物，他曾經(jīng)特別叮囑過我要保護好它。”

    對面穿著黑西裝的兩個男子，露著老狐貍般咄咄逼人的目光，看著這個比他們要年輕許多的王儲，口氣里已經(jīng)沒有絲毫敬畏，“殿下，我們也不愿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你，但這未免有失公平，黑曜紋章是繼承王位的最重要憑證，因為老國王對你的偏心，在其他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他私下把這東西交給了你，這原本就是不符合程序的。”

    “父親為什么要把這么重要的東西交給我，你們難道沒有自覺么？”義征皺起了眉頭，對他們的反咬一口感到氣憤，“你們一直以來的行為不配得到他的信任。從他去世到現(xiàn)在，我都沒有看到遺囑，義宗便擅自高調(diào)宣布了自己繼承權(quán)。如果這是父親的旨意，我當然會無條件配合，但也請你們按照程序公布遺囑?！?/br>
    “陛下他事出突然，并沒有留下遺囑，至于有沒有事先準備好的版本，也還在確認。”男人扶了扶鏡框，對方的冥頑不靈讓他有點不耐煩，“殿下，我勸你獨善其身就好。你是他生前最寵愛的兒子，他應(yīng)該不愿看到你來淌這渾水，何況按照正規(guī)的輩分排序，義宗也是王位的第一繼承人，這實至名歸，現(xiàn)在整個上官家都已對此達成共識。如果你交出紋章，你大可以在這座漂亮的行宮里享受平靜的生活，我們不會吝嗇這點誠意?！?/br>
    “否則我就連平靜生活下去也不被允許么？”黑發(fā)黑眼的青年毫不示弱地反問，一邊端起茶杯靠到嘴邊，吹皺了香味馥郁的紅茶，“別忘了黑曜紋章在我手里，在沒有遺囑的前提下，它就是父親意愿的最有力表達，我若公開這個東西，你覺得國民會和民眾會承認哪一邊？”

    “你覺得這樣真的好么？”男人瞇起眼睛，像緊逼過來的一把鋒利刃口，“我們不想走到這一步，但是若你真的打算公開它，起碼你得先走出這個行宮吧？”

    被他一下觸及了雷區(qū)，義征看著他那張狂妄的面孔，冷笑了一聲，“還真是群膽大包天的走狗?！?/br>
    “作為第一王位繼承人，義宗殿下有權(quán)支配上官家族名下所有產(chǎn)業(yè)，你這里也不例外，現(xiàn)在的你，正呆在他的手掌心里啊?！庇稳杏杏嗟男υ谀腥说哪樕鲜幯_來。接著，看著對方那尚還無畏的表情，他假裝突然想起了什么，連忙說，“對了，在等你接見的這段時間，我們斗膽參觀了一下周圍的景色。難得現(xiàn)在大部分的圍墻都拆除了，聽說周圍的村民也經(jīng)常來幫你打理園子，熱鬧極了。不瞞你說，前兩次我們離開的時候，也在附近散了散步，這是上官家最大最漂亮的一片土地了，老國王對你的偏愛真是令人羨慕。”

    “我們其實也是第一次走得那么遠，欣賞到這么好的風景，不知不覺就迷路了，幸好遇到了一個正在果林里忙活的少年，他好像對這里非常熟悉，很快就帶我們找到了出口。我們聊得很愉快，他說他是你的朋友，經(jīng)常來你家里玩?！?/br>
    心猛地一沉，義征的表情有些僵在了臉上，這并沒有逃過對方狡黠的眼睛。

    “這個……”男人說到這里，便把手伸進了隨身攜帶的背包，臉上帶著不露痕跡的微笑，“還是他摘給我們的?！?/br>
    用干凈的布包好的一包桑果混合著櫻桃呈現(xiàn)在他的眼前，因為擠壓和碰撞，汁水已經(jīng)把白布染上了一朵朵紫紅色的花。

    義征的胸口瞬間被狠狠掏空了，頭腦像是丟盔棄甲般沒有了應(yīng)對的策略，瘋狂地分析著這危險的暗示，這種無法抑制的慌亂讓他第一次在兩個外來者面前手足無措。

    “殿下你從小就比較孤僻，很少出門，也不和周圍的居民打交道。不過最近似乎有點變化了，我們也是第一次看到你的朋友呢。真不錯，是個熱心又直率的孩子，聽說我們是你親戚家來的人，還一個勁兒跟我聊你的事……”

    “夠了?！绷x征平靜地打斷他，聲音異常地輕，已經(jīng)不需要對方傳達更多的意思了。在冰冷的意識下，暗藏的憤怒慫恿他立刻做出反擊，以便掙脫這完全緊縛住自己的窒息感。但他壓制住了自己，過多情緒化的反應(yīng)只會讓他變得更加被動，他甚至不能試探一句那個少年現(xiàn)在的情況，疑慮和擔憂全爭先恐后堵在嘴邊。

    “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幸福了，我們衷心希望這能一直延續(xù)下去?！蹦腥诉m可而止地結(jié)束了這個話題，神情卻像是打量著一只在陷阱里徒勞掙扎的獵物那樣趾高氣揚。

    送走了令人心情沉重的不速之客，義征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客廳里。直到他心腹的護衛(wèi)走進房間也沒有察覺。

    “殿下，我能說兩句么？”驍易似乎看不下去，輕聲地詢問到。在對方默默的點頭后，他謹慎地開口了，“如果您交出黑曜紋章，您將失去最后的護身符，把自己陷進一個無法轉(zhuǎn)圜的死胡同里。到時候，他們要抹去您就是易如反掌的事?！?/br>
    “我還有另外的選擇么？”義征嘆了口氣。

    “當然有。決不能讓他們覺得您是可以被脅迫的，這個先例一開，就再也拿他們沒有辦法了，他們會對您為所欲為?！彬斠椎囊蛔忠痪涠紙远ó惓?，似乎他才是這個青年的最后一道防線?！澳鷳?yīng)該立刻消除自己的弱點，反客為主。”

    “我明白，可我做不到?！绷x征的目光沒有動搖，像是放棄了一般平淡，“隆非是我唯一的朋友，就算我接受自己被政敵抹殺的危險，我也不會出賣他?！?/br>
    “他們不敢?！彬斠鬃叩剿拿媲?，認真地注視著他的眼睛，“我判斷他們不敢真的對他做什么。如果他們使用了這種卑鄙的手段，我保證會讓這個丑聞立刻家喻戶曉，也通到國民會的耳朵里去，義宗會名譽掃地，他們不可能不考慮這個風險?！?/br>
    “但是我也不能不考慮，他們真的會狗急跳墻?！绷x征有點煩躁地閉上眼睛，躲開對方的目光，“你也聽到他所說的了，他們對我的監(jiān)視不是一朝一夕的，義宗不是只會虛張聲勢的紙老虎，如果沒有一定的把握，他們不會跟我挑明此事。估計現(xiàn)在，不止是隆非的家，整個村子都已經(jīng)被他們控制了?！?/br>
    驍易沒有再說下去，他明白年輕的主人心意已定，他只需要去聆聽和執(zhí)行。

    “你明天聯(lián)系他們，約一個三天后的時間，說我會交出黑曜紋章。”

    2

    然而，三天之后的夜晚，在同一個會客室，義征用藏在身上的小型手槍槍殺了這些赴約的客人，包括一個第一次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作為皇室珠寶鑒定師的女性。他們之間進行了怎樣的談話，已經(jīng)成為了永久的迷，沒人知道是什么觸發(fā)了這個一向冷靜自持的青年，讓從來沒有碰過槍的他，殘忍地打爆了三個人的腦袋。驍易只記得在沖進房間里的時候，渾身染著鮮血的義征背對他直直地站在尸體旁邊，壁爐里的火光映得他的臉紅得發(fā)燙，血污蔓延了整個地板，他就像個從地獄里面爬上來的幸存者，那景象無比慘烈。驍易看著他的眼睛不停地說話，才讓他回過神來，他僵硬的手指卻怎么都放不開槍柄。

    優(yōu)秀的專業(yè)素養(yǎng)讓驍易有條不紊地進行善后，他命令幾個最心腹的部下清理房間，吸走毛發(fā)，噴灑強力的化學(xué)分解劑消除血污，來來回回了五六遍直到蛛絲馬跡都不留下。尸體則被全部肢解后焚燒，再用工業(yè)強酸徹底銷蝕。來客所駕駛的汽車也被拆毀后送往千里之外的廢品站打碎。一夜之間，這些人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這里的證據(jù)就被蒸發(fā)殆盡了。

    驍易回到義征的臥室的時候已是午夜時分，看到他已經(jīng)清洗干凈，換上了新的睡衣，一動不動地坐在床邊，眼睛放空地盯著前方。

    他走過去半跪在那青年的面前，握住他冰冷的左手，向他表示隨時待命的忠誠。

    “給我一點建議?！绷x征的聲音很平穩(wěn)，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日的理智。即便面前只是一個年齡相仿的年輕軍人，但他對他的信任在今夜到達了不可動搖的地步。

    “您做得很棒?！彬斠讖膬?nèi)心發(fā)出了贊許，接著用盡可能慰藉的語氣說，“現(xiàn)在收拾東西吧，殿下。在天亮之前，不動聲色地離開這里，其他什么也不必做。不用擔心你的朋友，也不用打草驚蛇地去救他，那些人還根本不知道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你要做的就是從這里消失，永遠不再出現(xiàn)在他周圍，他便會安全了?！?/br>
    “在你走后我會立刻發(fā)表一條聲明，通報您的無故失蹤，并且將您的敵人在這附近的活動曝光，質(zhì)疑這是一起政治綁架，到時這里會被國民會的調(diào)查組和記者圍個水泄不通，這足夠讓他們應(yīng)付一陣子了?！?/br>
    “我能去哪兒？”義征沉默了一會兒，茫然地問到。

    “去帝雅，親愛的主人?！彬斠坠膭钪麍远ǖ男判木拖耒澘淘谘劬?，是與生俱來的。他緊緊握住他脫力的手，試圖將勇氣源源不斷傳遞過去，“我會幫你準備一些精巧昂貴的禮物，你帶著它們還有黑曜紋章，以最快的速度去那里找上官裕青公主，向她求婚——對她發(fā)誓這枚紋章屬于你們未來的孩子。”

    “她是上官家血統(tǒng)最純正的公主，必然會成為國王的妻子，因此也是義宗勢在必得的目標，你要做的就是先下手為強，去贏得她！”

    “求婚？”這個小小上尉的大膽主張終于提起了他的精神，雖然義征從小內(nèi)向，但也算具備了皇室氣魄和眼界的他，也禁不住驚訝起來，“可是，我和她連話都幾乎沒說過?！?/br>
    “沒關(guān)系，根據(jù)我上次在家族聚會上的觀察，這個高傲的公主對義宗的殷勤不怎么有反應(yīng)，他不是她的理想對象。但上官家對她的婚事逼得很緊，她難保不會在這種抵觸情緒下答應(yīng)你的追求。而且，我相信殿下您本身的魅力能夠征服她?！彬斠纵p松地說著，仿佛這看起來簡直是天方夜譚的策略根本不在話下，“只要能得到這個公主和她背后的家庭，局勢會立刻顛倒過來，您的勢力將足夠和義宗抗衡?！?/br>
    “只是，我必須留在這里和他們斡旋下去，暫時不能陪在您身邊了。我會讓可靠的部下沿途接應(yīng)你，但這個目標，您必須獨自完成，我相信您一定會成功。”他的一字一句就像敲擊石頭發(fā)出鏗鏘之聲，將對方心里的怯懦驅(qū)趕得四散而逃。接著他起身取過放在一旁的黑曜紋章，鄭重地戴在義征的脖子上，“這是注定屬于您的，國王陛下?！?/br>
    “今天之后，再無可退。”義征撫摸著胸前這塊稀世之寶，喃喃地自語著，內(nèi)心被最后的覺悟貫徹之時，他想起摯友生動頑皮的面容，和上次遺留下來一同踏青的約定，那搶眼的笑容如今是迫切想要再見，在他冷透了的心上留下一點不忍，“我會按照你說的去做，但至少，我想在走之前跟隆非道個別?！?/br>
    “不可以?！彬斠拙芙^得斬釘截鐵，“不但不能見面，包括電話和信件在內(nèi)的一切聯(lián)系都必須切斷，在毫無預(yù)兆情況下是最好的。這么做的必要性，您很清楚。您離開之后，我也會砍掉后院里的所有果樹，或者把圍墻重新修起來，讓他不要再接近上官家……”

    “難道就什么都不能給他留下嗎？”義征終于有點受不了對方的嚴厲，手緊緊握成了拳頭。

    驍易溫和地笑了笑，“這個國家最尊貴的男人，把在這里最快樂的時光給了他一個人，還有什么比這個更好么？”

    一顆眼淚突然就這么從他的左眼滑落下來，在臉頰畫上一線晶瑩的反光。義征張了張嘴，仿佛被哽住了喉嚨，苦澀的味道被關(guān)在胸口里翻江倒海，渾身失去了僅存的一絲力氣。最后，他痛心地閉上雙眼，埋下頭去。

    “他永遠也不知道我是誰……永遠也不知道我是誰了。我想讓他知道我是誰，我將要去哪兒，做什么事，會怎樣活著。我第一次想讓一個人了解我，想讓他認識我，記住我?！?/br>
    想要追求作為一個人，在另一個人心里存在的意義。在他出現(xiàn)之前，和在這之后，都沒有這個愿望了。

    義征并不是一個容易動情的人，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掉眼淚，他在那一刻感覺到了無法言說的孤獨，那孤獨標志著他漫長君主之路的起點。而第二次，是在隆非的葬禮之后，繃緊的心弦終于給放開了。這一生他恪守著驍易給他定下的界限，從沒有為這個男人留下過任何東西，沒有為他做過任何事，甚至，再也沒有給過他任何接近自己的機會。

    義征是那么地現(xiàn)實，他知道死后的世界是一片黑暗，只有永恒的虛無，并沒有人會在光明的彼岸等待他去赴約。但好在世上的最后一刻，眼前出現(xiàn)了那個被他放逐了的少年，那個抽著煙玩世不恭的青年，還有那個帶著戰(zhàn)爭的傷痛，與他形同陌路的中年男子，永遠沒變過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