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魯非的監(jiān)察官
第十一章達魯非的監(jiān)察官 1 “怎么傷成這樣?” “實在抱歉,監(jiān)察長閣下,過邊境的時候遇到點麻煩,是我們失職。” 來自房間另一頭的聲音漂浮著擴散到耳邊,像是幾句囈語。轉眼間腳步聲已近在咫尺,俊流無法睜開腫脹疲倦的雙眼,由得身體被沉重的鐐銬拖墜在椅子上。 空氣像是有實在的重量一般,帶著濕度和暖意粘滯在皮膚上,悶熱得如同身處一座蒸房。即便動也不動汗水也在不斷滲出,漬過紅腫的傷處,使得他像極度寒冷一般顫抖。 不知是行程跨越了季節(jié),還是因為一直向南進發(fā)的關系,塵土混合著的干爽空氣消失后,氣味變成了鹽水的鮮澀,還有yin雨淤積的曖昧水氣。盡管他被封住眼睛,堵住了嘴,在喪失重要感官的情況下仍然能辨認,隊伍已經跨過氣候分界線,進入了被熱帶低氣壓控制的東大陸南部。 雖然無限接近著旅途的終點,但無止境的傷痛和饑餓,讓俊流放棄了去期待它會有結束的一天。他在這個空無一物的房間里耐心等待著再次上路的時刻。 “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再見啊?!?/br> 話音落下時俊流沒有任何反應,說忘記了對方的聲音未免荒謬。但他竟然沒能把這個說話的人和藏在心中咀嚼千萬遍的回憶聯(lián)系起來。當肢體的疼痛讓他精疲力竭,茍延殘喘變成了一項繁重的任務,何以維持最低限度的思考? 似乎對犯人還未睡醒的狀態(tài)感到惱火,一盆冷水隨即潑到臉上。猝不及防的冰冷激得全身毛孔猛然收縮,俊流條件反射地抽搐了一下,睜開了眼睛。 已經記不得上一次能夠看見東西是什么時候了,即使吃飯和上廁所,封住視力的黑眼罩也不允許取下。日光燈管所投下的刺眼光線讓他低頭躲避,就在這時,耳邊扇起一陣風,一記重擊狠狠地抽在他臉頰上。 俊流被打得眼冒金星,腦中的漿糊顛三倒四地晃動。但是他沒有吭一聲,眼角的余光瞟到對方剪裁得體的深灰色制服和光潔鞋面。新的押送官是一個體面的人,他想,只要在挨打的時候保持安靜,他很快便會收手。 “混蛋,我真為你感到羞恥?!睂Ψ降恼Z氣開始有點激動,他望著這個完全無動于衷的青年,更逼近一步,用力握住他的下巴,“你說,你還有臉見我嗎?” 俊流頓時倒抽了一口涼氣。因為兩人的距離太近了,近到他可以透過那領口處裸露的皮膚,感覺到對方身體的氣息。即使連視線模糊,耳朵也不好使的時候,這種淡得若有似無的味道,被少年時代的鮮活光景增幅,牢牢依附在每一次牽動最深情感的關口。 他撲倒在瀕死的他身邊祈求生命的時候,他受邀進入他的世界,在他的懷抱里游覽夜航軌道的時候,還有親吻著他,帶著矛盾傷感的心情在他身邊入睡的時候。 這種熟悉的氣息又在咫尺之內浮現,令所有像夢一般的快樂和苦難,在這一點上激烈糾纏到爆發(fā)的臨界點,瞬間沖垮了他的心防。 就這樣崩潰吧!不用再壓抑。像一顆不能控制住熱烈內核的炸藥,歇斯底里,痛哭尖叫出聲吧!就算如瘋癲之人般丟臉,也想要不掩飾一切地發(fā)泄。 對他發(fā)泄就好了。面前正是那個可以為他承受的人。 這種沖動在瞬間占據了制高點,如果雙臂不是被無情的鎖鏈牢牢拴住,這樣的距離,俊流肯定一把就將他拉進懷里。他凝視著齊洛久違的面孔,盡管胸口已經緊到窒息,思緒正像盛夏喧囂的雷閃一般交織爭鳴,臉上卻終究沒有透露半分痕跡。 “……長官,” 他抽動了下嘴角,發(fā)際的水滴經過面頰落到對方的白手套上,緊接著他擠出一絲不以為然的笑來,“別打了,臟了您的手我會心疼?!?/br> 俊流半睜著眼的表情與其說是漠然,在對方看來更像是一種失去自尊,死皮賴臉的麻木。那只手已經壓迫到他兩腮的淤青,疼痛好像進一步證實了眼前人的真實性,見到日夜掛念的人神采奕奕地發(fā)著脾氣,俊流的心中甚至升起了一股欣喜。 而這個昔日的飛行員握緊了拳頭,說不出一句話。在他眼中燃燒著的,是俊流從來不曾見過的盛怒。 2 全封閉的高速路兩旁,三米多高的隔聲墻遮擋了全部的視線。雖然被稱作隔聲墻,上面卻爬滿了長期通電的高壓電網,為了阻止翻越的可能,靠近墻身的一百米之內都是禁區(qū),沒有留下多少可供消遣的風景。漫長的水泥通道粗野專橫地攔腰插入地平線之中,銹黑的路燈像枯瘦的碑林,搞不清白天黑夜地明滅著。 這里是三區(qū)通高速路。由于是連接中心區(qū)和外層區(qū)的最快捷徑,全程都受到武裝部隊監(jiān)管。除了政府與軍隊的官員,只有維護治安的監(jiān)察官可以得到通行許可,但事實上卻幾乎只有他們在使用。齊洛每個星期都要在這條路上來回一兩次,單程花費三個半小時,這是順利通過四道關卡所用的時間,若路遇巡邏兵要求檢查的時候,還會耽誤得更久。 通常在這漫長而乏味的旅途中,齊洛會閉上眼睛淺昧一會兒。自從升任至監(jiān)察長之后,他的正常睡眠時間就遭到一再壓縮。特別是最近,丘堡黑市的案子已經成為數個夜晚的主題,挖掘晦暗繁瑣的線索,與最陰險狡詐的嫌疑犯們周旋就足夠耗盡精力,在這唯一可以放松的機會他卻睡意全無,視線僵直地定格在窗外。 帶傷病的犯人有權利在正式服刑前得到治療。他將俊流安排住進郊外的軍屬醫(yī)院后,雖然立刻接到同事的催促,要求趕往中心區(qū)參與一樁案件的進展,齊洛仍舊抽出些許時間去了收留他的病房。他本不想多此一舉,但畢竟打了他,重重兩下,心不免放不到實處。 “小洛,……我好高興又見到你?!笨×髟谒叱龇块T時說,氣息像是在笑。 我好高興…… 虛偽! 齊洛的手不覺緊緊扣住車座椅的皮外套,牙齒焦躁地咬著左手指的骨節(jié),眼前無休止的單調景色助長著負面情緒的瘋長。 虛偽殘忍的人!欺瞞世人的戲碼還沒演膩么,到現在還在用這假惺惺的笑來敷衍一切,以為我會原諒你嗎?! 無數討伐和責難的說辭在他腦海里爭先恐后地發(fā)言,吵嚷聲亂作一團??×鞯牟恍紤B(tài)度似乎在嘲笑他的情緒化和不得要領。他決定在下次見面的時候,必須停止所有僥幸的幻想,不留給對方絲毫喘息的機會,直到俊流無路可逃,老老實實地回答他所有的疑問。 想到這里,他暫時放過了被折磨得神經過敏的自己,繃緊的肌rou漸漸放松,指甲所刺痛的手心也舒展開來。齊洛深吸了口氣,不由地望向布滿厚重云層的天空,一只雜色羽毛的鴿子撲零著翅膀落在路燈上,很快便被疾馳的車甩在了視線之外。在達魯非,也只有不起眼的它們能自由穿梭任何地方。 心中突然涌起一抹寂靜無息的涼意,迅速暈染到整個胸腔。齊洛失神地摸著磕在胸口上那一小塊yingying的物體,并最終將它從貼身的衣物下移出。 黑曜紋章有著這個世間唯一可以和俊流的雙眸媲美的色彩。在和它對視的時候,眼睛倒影進那深邃的光線迷宮里,內心仍能在瞬間找到棲息之所。 剛剛還在肆虐的激烈情緒便突然像退潮一邊消散而去,唯獨思念水落石出。他不相信,記憶中那個少年已經永遠離去了。 3 漆黑的樓梯飄散著一股陰濕綿綢的氣息,似乎是靠近赤道的多雨氣候所至,緊貼皮膚的制服有種討厭的粘重,越是上到制冷設備覆蓋不到的頂層,越感覺周圍的空氣像是一種特有的熱帶花朵或果實的味道,甜郁卻有幾分惡心。 當他加快步伐上樓,并開始聽到忙碌的人聲時,一股青白的光線忽然落到了他腳邊的臺階上,像洞穿凝重深海的一柱透明冰凌,上升著的微小塵粒在其中清晰可見。 “請注意腳下,監(jiān)察長?!?/br> 從樓梯平臺上望著他的人手里拿著明晃晃的電筒,接應他踏上最后幾階臺階。站定以后,齊洛從上衣胸前的口袋里抽出白色塑膠手套,一邊利落地套在雙手上,略微環(huán)視了下這間沒有任何光線的閣樓,便邁開步子進入下屬所指引的房間內,迎面撲來的空氣干燥冰冷,浮動著辛辣刺鼻的干香料氣味,即使是嗅覺最靈敏的警犬也會被迷惑。 這欲蓋彌彰的偽裝讓他有不錯的預感,語氣中壓抑著期待,“別再是幾十克毒品和一些禁藥……” 站在門邊的同事迪唯拉下口罩,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欣賞一下吧?!闭f著,他轉身拉開了身后一個大柜子的推拉門。 輻射在臉上的寒氣讓齊洛察覺到這是一個巨大的冷凍柜,他穿過彌散出的一陣蒼白冰霧,走上前去將手插進柜中,幾下?lián)荛_面上滿滿的冰塊,再用手里的大電筒一照,罪惡的黑紅色碎塊便無所遁形。 “這個房間一共有六個這樣的冰柜,每個都是滿的,那邊簾子后面還有一個浴缸……” 沒等對方說完,齊洛就轉身走到房間的盡頭,一個被巨大的綠色塑料布整個罩起來的角落,正當他要拉開簾子的時候,迪唯突然按住他,手越過齊洛的肩膀,把取下來的口罩湊到他眼前。 “寶貝,你還沒吃晚飯吧?別讓這個壞了你的胃口?!彼谒呡p笑著說完,便拉開口罩的松緊,要套到齊洛的耳朵上。 “讓開?!饼R洛無心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與他調笑,撥開了他的同時,一只手已經把罩簾整個扯了下來。 浴缸里的水因為被連接了制冷器,已經完全凍結了起來。兩三具女性的身體被拆解成了幾個部分,整齊地分類放在浴缸里,頭顱擱置在胸部之上,雙眼都已被剜去只留下虛無的黑洞,腹部打開了,選擇性地被取走了肝或腎臟,胳膊和雙腿連接著完整的關節(jié)放在身體一側,清洗得很干凈,切面保持著鮮紅,卻沒有絲毫血污溢出。在手電筒光芒的直射下白藕似的光潔,像一堆還來不及添置零件而無法組裝完畢的娃娃,安靜地躺在這無色的冰琥珀中。 齊洛定定看著眼前讓人后背惡寒的藝術品,一言不發(fā)地站了幾秒鐘,便把簾子用力拉上了,對身后一副雀躍表情的迪唯說,“解凍太慢了,拍照之后就敲碎冰塊吧?!?/br> 他走回剛剛打開過的冰柜面前,從碎冰里抓出一個裝在密封塑料袋里的腎臟,便奔出房間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