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1、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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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掌柜的!” “杳杳?…杳杳!” 一目之間的對視,仿佛歷刻千年,一種莫由來的感覺驀然而起,也不知是因著眼前之人的相貌還是那視線目下坐在輪椅之上的影子,直像霎那是卷入了一層又一層的漩渦之中,在那光影飄忽間令人有些頭暈?zāi)垦?,直至被人?qiáng)行從地上扶起,小姑娘才似怔怔回過神來,才看清面前的一片混亂。 “…師兄?” 也不知像是摔懵還是嚇懵了,綾杳一時還未緩過勁來,面前倏然放大的俊臉卻揪著那小手前后左右看了又看,除卻略小臉上沾染的一道灰撲撲的塵土外,四肢俱全,反見那缺了一條胳膊的小二在那輪椅旁好不一臉哭喪,眾人的目光四散,卻無一人分給本應(yīng)受關(guān)注的‘被害者’。 “可是摔著哪了?碰著哪了?身上疼不疼?…你便乖一些與我回去多好,總是這般莽莽撞撞的自己也不擔(dān)心著點(diǎn)……也不知受了什么傷沒有,是不是摔到腦子了?杳杳?…杳杳?!…” 男人似婆婆mama嘟囔了一堆,嘴上抱怨著,俊臉卻分明擔(dān)憂焦急地擰成了一團(tuán),然那進(jìn)一步貼近咬了咬牙想要深入檢查的大手還未落到小姑娘肩上,皺巴巴的俊臉便被一只臟嘰嘰的小手啪唧一聲險些推了個倒栽蔥,徑直走去的嬌小身影在叁人目光匯集之處卻是俯身撿起了那根被慌亂之下踢到陰暗角落的‘手臂’,頗為輕巧似地顛了一顛,臉上的表情也從方才的凝滯變得滿目怪異—— 也就是這時,綾通方也才發(fā)現(xiàn)這一地的凌亂之下,并無半分的鐵腥血?dú)狻?/br> 兩人的視線均落在了那個苦著臉、甩著一截空袖的小二面上: “這是……木頭?!” ………… “這是什么黑店!你們分明是搶錢!!哪有一壺茶賣得這般貴的?。?!” 一高大的身影氣勢洶洶地拍案而起,面前再度恢復(fù)四肢健全的小二卻不慌不忙將手一指,朝著那大廳正中匾額旁懸掛的數(shù)個小價牌緩道:“這位客官,我們這兒向來是明碼標(biāo)價,小店不偷不搶,這價從來也都是寫得明明白白的——” “做的都是清白的風(fēng)雅生意,賺得也都是辛苦錢,哪能開什么黑店呢?您可莫要瞎說?!?/br> “好好的一壺茶哪能價比百金!” 男人氣勢洶洶的怒氣仿佛都要隔著一席方桌撲到對方面上,猛拍的震顫令得那紫砂小壺中的清茶晃了又晃,卻絲毫不影響旁側(cè)悠哉游哉吹著茶杯中氤氳熱氣的小姑娘,氣氛劍拔弩張,男人氣哄哄卻劍指某個在帳臺旁坐著輪椅平靜撿拾著賬本的身影:“你這木頭疙瘩說了不算,去叫你老板過來與我說!” “老子活了二百多歲了,百余年前拜入兌澤之前,那王侯將府一年的開支也不過才百余金,就算這些年貶了值,倒也能買得起一方東別院帶個幾余畝的花園了!喝你一壺茶便要百金?!你莫不是宰客將我當(dāng)傻子騙!” “你…你才是木頭疙瘩?。?!那玉蓀歸云可是我家公子從上邊帶來的!平日就連保存也得向那專門賣冬冰的商人提前屯上一年的,凍在冰室里,還得用那蜂蠟封上七八層,免得進(jìn)了水汽,你個傻大個,不懂便不要胡說!讓人白白笑掉了大牙!” “你…你?。?!” “傻大個!?。 ?/br> “臭木頭?。?!” “穆青。” 眼見著兩人一個臉紅一個脖赤似乎下一刻便欲打起來,一道清淺的聲音卻忽而插入,強(qiáng)行摁下了那道氣哄哄的身影。 “掌柜的…公子!…分明是他們先…!” 而與此同時,那高大的身影一騰,黑影晃過,抓過那身側(cè)纖細(xì)的手腕轉(zhuǎn)身便要往外走,晃晃悠悠還未將口里的茶咽下的小姑娘霎那嗆得七葷八素,那慌慌張張放在桌上的茶碗都稀稀拉拉撒了一桌的茶湯—— “杳杳,隨我回去!這簡直是家黑店!” “不成!你這傻大個要走也得先結(jié)了茶錢!哪有你這般霸道吃霸王餐的?。?!” “師…咳咳咳…師兄……” 那小二的身影還未來得及攔在二人身前,旁側(cè)橫斜而出的聲音便又道:“穆青,放他們走?!?/br> 順著那聲音的方向,綾杳咳得小臉紅紅的視線轉(zhuǎn)過,卻只看見了那湮沒在一片陰影之中,自顧推著椅輪正欲往簾后隱去的背影。 “可…可是?。?!…那茶!還有這一地的損壞…公子您怎么!…” “杳杳,我們走!” 再度辯解的話噎在喉嚨內(nèi),然正當(dāng)男人準(zhǔn)備拉著那嬌小的身影強(qiáng)行離開之時,那細(xì)小的手腕卻在對方不經(jīng)意之下順勢一脫,若游魚般滑溜溜地輕松掙脫開那緊抓的束縛。 “我…我不走!” 那小臉之上分明還掛著來不及卸下的可怖易容,小臉憤憤反而轉(zhuǎn)向那尚還帶著幾分懵逼的俊臉指責(zé)道:“師兄!你不付錢不說,砸了人家店也不賠錢,倒時傳了出去,且不論壞了我們兌澤的名頭,若是傳到那老頭子的耳朵里,看你回去怎么領(lǐng)罰!” “這難道便是我一人所為?!” 綾通望著面前那莫名其妙倒戈的小姑娘臉色就是一黑,“你這一路砸砸打打的破壞,哪件不是我替你賠的?!” “這…”小姑娘吐了吐舌頭默默往后挪了又挪,企圖遠(yuǎn)離某個氣息愈發(fā)危險的物體:“所以這般也應(yīng)當(dāng)賠…畢竟你也有份嘛…” “…也不是我一人砸的啊?!?/br> “賠?”哪知下一刻,便見男人眼睛已然危險地瞇起,旋即哄出的音量簡直要隔空震破耳膜:“我兜襠褲都要被你這臭丫頭賠進(jìn)去了!方才你在那說書那攪的一通,已然是我身上最后的錢了!” “你下山找我,那老頭子肯定給了你許多!怎會一點(diǎn)都不剩了?肯定是…肯定是你自個花…自個逍遙快活去了…” 那狡辯的話語直至最后音量也越說越低,綾杳好不尷尬地搓了搓發(fā)紅的小鼻尖。 “好好好…”綾通被氣得直發(fā)抖,“你這般說了,我便一筆一筆與你算一算!” “從你下山開始,先到醉仙居胡吃海塞的一頓酒菜,八十兩…而后被那賣何戈壁沙棘酒的商人騙了,把人打成了重傷,醫(yī)藥費(fèi)又是五十兩…還有前些日子你在……包括之前…” 男人絮絮叨叨地每說一件臉便如天邊欲雨的烏云般更黑一層,一筆一筆算至最后,綾通才似猛然反應(yīng)過來什么,跳腳道:“…你這一路都是故意留記號引著我來,好隨時與你掏錢結(jié)賬的罷!” “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呀…” 小姑娘咧嘴調(diào)皮一笑,順勢腳步一滑,轉(zhuǎn)瞬之間,便腳底抹油地與某個危險人物拉開了數(shù)步的距離。 “師兄…好師兄…綾通?”靈活的眼珠子一轉(zhuǎn),綾杳轉(zhuǎn)瞬便掛上一副討好的小臉,哄著男人道:“不過我們這般砸了人家店就走,也未免太不厚道了。” “說出去給兌澤丟了臉面不說,不知的還以為你我是土匪強(qiáng)盜呢?” “…那你有錢?你來賠?” 也不知是哪句話踩到了對方的軟點(diǎn),男人緊憋的一口氣確乎緩緩放癟了去,卻依舊沒好氣道:“反正我是沒錢了?!?/br> “我要有錢哪還能一路設(shè)計(jì)讓你跟著我?…欸欸欸,說話就說話,你怎得打人呢!” 小姑娘捂著被狠狠彈了個腦瓜崩的小腦門哀嚎。 “你這丫頭,整日凈給我惹事…——”綾通面色倏然嚴(yán)肅,像是突而想到些什么,轉(zhuǎn)言望向那柜臺之后久久未言的人影道:“不如…” “不如你將我留在這兒打打工做抵押,待到你回去拿了錢再來贖我?” “…有你什么事?!”男人憤憤將胡言亂語的小姑娘擋在身后,朝著那臺后背對著兩人的身影拱手道:“在下乾州兌澤綾通,是掌門綾沉座下的嫡系大弟子,這是…這是我家小師妹綾杳,如若不嫌,在下將這塊代表身份的門牌抵押于此,此為門內(nèi)獨(dú)有的沁靈玉所制,就算是賣上市價,也能抵得這杯茶錢,在下一年內(nèi)必帶重金完璧歸趙贖回,還望這位公子行個方便?!?/br> 像是rou疼般地狠狠咬了咬牙,男人從懷中摸出一塊隱帶著淡淡冰藍(lán)色的靈玉,其玉質(zhì)仿似千年不化鑿下冰川一塊,通透靈動,雕工細(xì)膩,盤麟紋蓄積而上,而其正中,端刻隸畫著兌澤二字,而反面,便有蒼勁的綾通二字綴刻其上。 除卻這身份牌的作用外,端是這塊可助修為的上好靈玉,便可價得萬金—— 這也是男人身上唯一所有的財物。 “公子——” 穆青略有些躍躍欲試地想要將那塊牌子接過在手,聽得那聲音卻道:“既是姑娘愿意留下,留下便是。” 話語落盡,那身影也同著那略略吱呀轉(zhuǎn)動的輪轂聲完全消失在簾后,除卻室內(nèi)的一片狼藉,仿若從未來過。 “不可!…她必須與我回去!” 綾通怔愣一瞬,頓時像是不知因何氣脹了臉,將那貨比萬金的靈玉隨手朝著穆青的懷中扔去,便欲強(qiáng)行將綾杳拉走。 “師兄…師兄?。?!綾通??!綾通?。?!”掙扎間,纖細(xì)的手腕幾乎被勒出深深的紅紫。 “這便是你想要的?還是你幫那老頭子與我做的決定?!” 兩人步至門前,一陣夜晚的夜風(fēng)從那波光粼粼的佐哈河面上撫過,吹過那瞬然僵住的身影,溫柔地撩過那臉側(cè)的碎發(fā)。 “…….” “我說,我不想回去…這是我自己的決定,我從前雖調(diào)皮搗蛋了些,卻從來未違逆過爺爺?shù)囊馑紝Σ粚??…?/br> 他轉(zhuǎn)過臉來,卻見那向來明媚的小臉此刻卻只有些許懊然的灰頹:“我長大了,我會保護(hù)好自己,也能作主自己的事了,師兄?!?/br> “我不想嫁人,也不想嫁給那個什么真耀神君,去上界為何要依靠別人呢?我自己努力不也是早晚之事么?為何非要攀附上那個什么神君——” “我寧可現(xiàn)下隨意找人嫁了,嫁給窮人,嫁給乞丐,嫁給瞎子,嫁給路邊的阿貓阿狗,就是…就是嫁與你這般的,也比嫁給那面都未見過一面就來欺負(fù)人的神君要強(qiáng)的多!” “你是認(rèn)真的?” “…?”小姑娘氣急之下的一頓嘟囔,卻換來男人一個不明不白的問題與令人萬般看不懂的目光,“什么認(rèn)真?” “若我將你留在這兒,待到我?guī)уX回來時你可還在?” “自然還在?!本c杳悶悶地掙開男人的鉗制揉著手腕道:“我一路走一路跑,也只是不想回去,如今留在這,與我去別處又有什么兩樣?” “反正你回去記得與他說,如若他堅(jiān)持這般,那我也堅(jiān)持我自個的,綾杳從此也不是他的孫女,往前之恩日后再報,端不是這般愚孝就能解決的!若是他再逼我,我就是死這,從這跳下去,也萬般不會再踏入乾州半步!” “我會與師傅說的…即使,縱使…縱使會被廢去靈根…我也會與他說——” “?”小姑娘望著面前之人有些語無倫次的話有些莫名其妙:“不過是幫忙帶個話罷了,哪有這般嚴(yán)重…?” 就算這話聽著是很氣人,那老頭兒的脾氣也不大好,也不至于將對她的氣撒在綾通身上罷。 哪知面前之人確乎完全沒將她叮囑的話放在眼里,莫名其妙地再度看了她一眼之后,便踏著夜色撒腿跑著離去,夜色中確乎只留下了一句: “我會很快回來的!至多叁月!” 便消失在了光影斑駁的深處,令得人好不迷惑。 直至看不見那離去的身影半晌,綾杳確乎都未反應(yīng)過神來,跟了自己將近一年的大跟屁蟲叁言兩語便一下輕松地自己沒了影去,還略有些不太習(xí)慣。 小姑娘愣愣地搓了搓發(fā)紅的鼻尖,轉(zhuǎn)眼望向那愣愣捧著靈玉神色怪異的穆青。 “那個…小木偶,今天我住在哪?” 穆青確乎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到底卻沒有說出口,轉(zhuǎn)而向上,反將她引去了旁側(cè)二樓的客房,連那后院之地都未讓她踏入一步。 “這段時日客商少,也無人住店,你隨意選一間便是,有什么事叫我便可,不要隨意出入后院?!?/br> 好不容易將臉上猙獰的面妝卸下的小姑娘本想問那所謂的掌柜幾何消息,卻在夜色濃稠之中,只得到了一個重重的摔門聲。 “……” 月色臨窗,雕樓下望,便是那散著依稀光點(diǎn)的佐哈河,流淌在她的床側(cè)。 愣愣地朝那遠(yuǎn)處的微光戈壁眺望了半晌,綾杳也像是被那微醺的夜風(fēng)撩醉了去,索性不想其他,在這幾月的奔波勞渡間,像是頭一回有了一種說不上來的安定感和歸屬感—— 就好像這個河,或是這輪月,還是其他什么的東西,讓她有了一種奇異的歸屬感。 說不清道不明… 卻又令人安心。 一簾幽夢—— 待到第二日清晨,睡眼朦朧的小姑娘發(fā)現(xiàn),她卻是許久未曾睡得這么沉這般香了。 起身出門下樓,卻只見到了那大門緊閉、空蕩蕩被簡略掃撒過的大廳。 一道身影從那后院撩簾而進(jìn),卻也只是意料之中的穆青。 “我說小木偶,你這——” 話語還未說盡,綾杳便覺懷中一重,一個碩大的包裹被狠狠塞進(jìn)了她的懷里,與此而同的,還有一塊入手沁涼的靈玉。 “這些是一些細(xì)軟包裹,雖說你可能用不上,我想到的都給你備了,還有回乾州的銀子,抑或是你想去哪里都好,玉我也還給你了,昨天之事就算我們自認(rèn)倒霉,這些錢也算我送給你的,總之你現(xiàn)在就走,馬上就走…!” “…欸欸欸?!” 猝不及防的小姑娘一下被穆青推至門前。 “可分明是你家掌柜同意讓我留下的,你怎么說趕人就趕人?!” “那現(xiàn)下也是我掌柜讓你走的!現(xiàn)下就走!馬上就走!” “好端端的,怎能出爾反爾!” 倔性一上來,一大清早就被人掃地出門的無名之火涌上頭,小姑娘運(yùn)起靈力,仗著自己道修的身份想要反開那穆青,可誰知那恰到好處足以將人彈開的靈力點(diǎn)到對方身上,卻像是霎那沉入了無底洞,有去無回地消失了一空。 “你給我走!快走!” “我就不!…你家掌柜趕人,至少要跟我當(dāng)面說一聲,這般的,算什么本事!指不定是你這個臭木頭自己看不慣我呢!” “你管我!我就是看不慣你又如何?!” “你…!本姑娘今日非要見見你家掌柜,要個說法?。。 ?/br> 霎那間無法收束的巨大靈力波蕩,本可以將普通人族輕松打至重傷的靈力彈到旁側(cè)之人的身上,卻只令其略略踉蹌了一步,而趁此空擋的小姑娘側(cè)身一閃,將那巨大的包裹往穆青懷中砸去的同時,便以極快的速度朝著后院方向快速跑去。 “你不能去?。?!” “你管我呢?!本姑娘想去就去,想來就來,還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能——” 卻在下一刻,險些與那撩簾而進(jìn)的身影撞了個滿懷。 霎那的慣性,令得綾杳幾乎順勢栽進(jìn)了那個竹香茶澀的懷抱,兩人氣息貼的極近,那略略緊縮的瞳孔確乎盈滿了天青色的霧釉,好似將那玉宇瓊樓的瑤池仙境都收在了眼底。 “公…公子…” “我…” 霎那間的回神,令得小姑娘下意識若觸電般跳了出來。 “抱歉…我只是——” 綾杳方想擺著手解釋些什么,抬眸間卻再度撞進(jìn)了那確乎會將人令人溺斃的天青色眼眸中,然這次吸引她的,卻只有那眸中仿佛初次相見的滿滿陌生感,確乎還帶著太多的疏離與對陌生人的客套友好: “這位客官?本店尚未營業(yè),若是要飲茶,可下午再來?!?/br> 那眼眸卻只看了她一瞬,便挪開著掠過了她,對著旁側(cè)的穆青疑惑道:“穆青,這大廳的方桌去了哪里?…你若刷洗了便早些擺上,午后便要開始迎客了?!?/br> 在那輪轂移動的吱呀間,她僵僵轉(zhuǎn)身,確乎同樣對上了那個懷抱著包裹的人影的雙眸,仿佛在一瞬間確認(rèn)了自己方才一閃而過的猜想—— 面前之人,已然完全忘卻了昨日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