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6、相逢
清晨許早,白色的馬兒摩挲著馬蹄,鬃毛烈烈,清風拂過樹梢,陽光將一對影兒拉得很長。 “便就到這罷?!杯Z書接過小姑娘手中的韁繩笑了笑,繼是轉過臉去瞇著眼,有些貪戀地抬頭,長長望了望今日晴好的天。 太陽出得很大,遠處早起的蟬鳴正囂,一副和鬧的景象,單著影的溪流從兩山之間潺湲穿過,閘道前駐守的士兵神色有些疲頹地拉開高駐的守門,馬蹄敲著細碎的石子踏踏,白色的毛發(fā)純潔無雜,全軍上下,恐怕只有將軍的坐騎才能有如此風姿。 白星是燕驍主動借出的,掛的是外遣的名頭。 軍中米糧本就只夠支持二叁月,加上城中難民紛紛,饒是每天只有單純到不行的青粥小菜,一月多來便也幾乎見了空,此番看來便就是派人出師采購的小事,幾乎無人在意,也并未有人想去細究為何派遣的是軍師而非普通的小兵,朝朝暮暮大抵只盼著一夜夢醒,此番苦難顛沛,不過是自己午后所作的一夢黃粱。 “不過是采購些米面罷了,我與他人商好,快些的話幾日便回。” 男人絮絮囑咐,“現(xiàn)已入了夏,但不可貪涼少衣,晚上睡覺被角要掩好,過幾月入秋要記得加衣…再到冬日,棉襖厚褲也不能少,記得提前備上,以免不時之需…渴了要喝水,餓了便吃飯,冷了莫忘添衣,夜時累了也不要逞強,早早便自己先睡下……” “行啦行啦!”雩岑笑著拂過,“你怎得比居在軍中的那些婆姨們還嘮叨,不過是叁五日,再說崇衍又近,到時我再來接你。” “接…?” 璟書怔愣一瞬,有些沉默下來,在小姑娘疑惑的目光下干巴巴的笑:“…好。” “到時…你來接我?!?/br> 雩岑回笑著朝他招手,男人跨身上馬回頭間,一個晃神,竟又回身跳下當著眾多士軍的面將她整個擁入了懷中。 “阿岑…” 雩岑驚愕間方要掙扎,想著自己今日是趁零隨前腳方走,后腳便匆匆溜了出來,軍中又是人多口雜的,到時傳到了某個醋罐子耳朵里,恐怕又要鬧出什么事來,誰知下一刻,璟書卻瞬時放開了手,后退一步,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你又胖了?!?/br> 男人頓了頓道,笑得賤兮兮的表情,讓雩岑想一拳糊到對方臉上。 “快走快走!”被如此戲弄一番的小姑娘沒好氣催道,“不過是出去辦個事,弄得像是生離死別似的,又不是往后見不了了,你一大男人怎如此墨跡?” 繼而竟是推著將璟書擠到了馬身旁,甚至還主動催著韁繩,恨不能讓這個男人走得快些,好令她眼不見為凈。 “小沒良心,白費了我往日那些許的糖了?!?/br> “…又…又不是沒吃過!”吃人嘴短,雩岑還是鼓著起下意識與男人頂起嘴。 “真好。”或輕或淺的感嘆,低得令她幾乎以為只是幻聽,“阿岑…雩岑。” 聲音里似還帶著些許的顫抖與哽咽,竟是再說不出下一句話。 “啊?” 恍惚一瞬,似有輕柔的唇瓣若蜻蜓點水掃過眉心,待到雩岑回過神,卻見對方已然翻身上馬,催著韁繩往前大笑疾去。 仿佛方才只是她的一場錯覺。 “我給你在帳中的包裹里留了一包糖,切莫忘記取?!?/br> 回蕩的聲音幽轉,與折了一個彎便消失的身影一齊,幾息便完全消散得干凈。 像是拂過世間的一道微風,除卻相逢而過,便再也隱沒得無影無蹤。 雩岑兀自在原地站了許久,直至愣愣反應過來,才發(fā)覺,兩人之間,竟是頭一回忘了道別。 忘了與對方互道那句常說的‘再見’。 ………… 繞過數(shù)重彎的快馬韁繩一緊,終是在某處山間的彎角停下。 未去崇衍,仿佛一個既定的事實。 崇衍早在十多日前早已淪陷,軍中知曉的人不多,但也絕對不少,或許是因為不再想打擊雩岑方才略略恢復幾分的心情,他那時與零隨燕驍?shù)哪跻话悖x擇了下意識的隱瞞。 雩岑在軍中唯一交好的便是樂安,旁的士軍或忌憚或尊敬,也為避著嫌,極少與她攀談,再加上現(xiàn)下軍中人多,小姑娘喜靜,倒也基本窩在帳里,切斷她的信息來源簡單容易,如此未向那位穆戈透露,恐怕這等消息也輾轉不到她的手里。 但軍中到底口雜,初時那等消息到底還是傳進廚帳中幾日他還擔心了幾分,后幾日卻未見那兩個時時處在一齊的小丫頭有什么反應,便才知穆戈并也未有透露半分。 他與他們做了同樣的選擇。 眾人眼里,糟糕的事情似在一日日轉好,就算常年被困,倒也得以靠著外來的物資支撐,可到底未有人知曉,那軍中門前門后每日拉出堆在后山的尸體幾乎腐成了一個小山,加之崇衍淪陷…直至他徹底做出決心的那一晚,軍中的口糧已只剩了叁日。 漫長,而又絕望。 他幾乎整夜未眠。 信寫了一封一封…多到數(shù)不清的紙團高高地堆砌在腳踝,直至天明的蠟燭橫溢著燃凈了,顫抖的筆尖之下,依舊是那張淡漠的白紙。 投射進第一縷晨光的窗,他到底見到了又一日的黎明。 撫了又撫白星的鬃毛,璟書轉過身去,可卻還未邁出步來,緊扯的衣角卻被橫插而來的馬頭死死銜在了口中。 哀哀的嘶鳴之下,巨大的力道幾乎將他整個人都要扯倒。 白星是最溫馴的,又是最通人意的,老馬識途,卻總要有什么合理的借口,燕驍將這匹漂亮的白馬借給了他,叁人唯知的默契,那時燕驍?shù)难凵駞s仿若與這匹馬兒的眼神有幾分相像,權衡的理性讓其默認,璟書卻頭一回,長長拱手與那個少年做了拜別。 一切都很珍貴。 這接近叁十年來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次的喜怒哀樂,每一刻的呼吸與心跳,都讓人無比眷戀。 還有每一日朝升的太陽。 這是最后一次了。 他默念,斷開了那處衣角,清脆的撕帛聲悅耳動聽,沙沙的腳步聲踩在林間的草墊上,柔軟又干凈。 好像這個世界…本該是這般。 相約的密林深處,他看見了一個人。 然又想起早晨小姑娘慌慌張張、偷偷摸摸的小表情,男人啞然失笑。 致密的血腥充斥著每一寸空氣,愈靠近,潮濕的土壤被血液浸透,那刺鼻的鐵腥便愈是盈鼻。 往日堅實的背影變得有些虛浮,那人轉過臉來,衣袖潔白,失血過多的面色卻顯得比月白的衣角還要蒼蒼幾分,那雙琥珀眸盯著他的面容,他卻頭一回讀不懂眼前之人的情緒。 冥冥之中,仿似命中注定。 “你說…她知道是你,又會是什么表情?” 在如愿瞧見零隨蹙起的眉頭中,璟書輕笑一聲,一步一步走入那用血織成的密陣中。 他垂著頭自言自語:“你說巧不巧…我那晚回時,正巧路過醫(yī)帳,便見福子那小子在整理那些醫(yī)書,便幫了幫忙,方才知曉我之前與燕驍出了門后,你與阿岑發(fā)生的那些事。” “她是個孩子…終還不懂事,你現(xiàn)下對她好,又是以后呢…你的身份你的地位,招惹的花雀必不會少…我卻有些慶幸,她那般的性子若是有了孩兒,恐怕忍氣吞聲也會為了那個孩兒在你身邊受苦的,倘若你們之間只有感情的一層交隔,你若對不起她,或許她終還能走的出來?!?/br> “零隨,我羨你又妒你?!?/br> “倘若有一日不愛…平安放了她可好?!?/br> “孤不會放手?!蹦请p琥珀眸定定,“永遠?!?/br> “可你的愛傷人——” “你又知曉幾分!” “我不知…終歸是,她自己選的路罷了?!杯Z書依舊淡笑著搖了搖頭,“崇衍的那個圣女,至死都勸不住她,我只想你念幾分舊情?!?/br> “……” 零隨自然不知那日發(fā)生了什么,璟書亦是在雩岑暈倒后的囈語中偶然聽得的,如今卻也悄悄瞞到了現(xiàn)在。 “這是,最后的一天陽光了?!?/br> 明日會有新的太陽重新升起。 璟書深吸一氣,朝著遠處看不見太陽的峰巒感嘆,跨過一道又一道用血繪成的奇異符號,走到了陣眼之處。 “那道證明…其實是醫(yī)師在彈丸上印攥的名字,可對?” 手腕蒼白的傷口處,一滴滴赤血落下,補滿了整個陣法的最后一點殘缺,光華流轉,碩大的血陣瞬間騰空而起,金色的奇異符號交纏著直沖云霄,層云匯集中,一道光束投下,完完整整將陣中的身影籠罩其中。 溫暖而又愜意。 他閉上眼。 世人行醫(yī)舉善,卻依舊有好惡之分,除卻早期的檢查藥渣,若逢丹丸之類,藥師總會將自己親手制好的丹丸用小章攥上姓名,若出問題,病客亦有處找尋。 這便是一切的答案。 在金光照耀中,男人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褪去那一層層屬于塵世的顏色,須發(fā)盡白,優(yōu)美得像一尊佇立凡塵的神祗,然身體的輪廓亦在此間一點點轉為透明,直至那最后的輪廓幾欲與山川共融在清風之中,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眼睛忽才睜起,轉而看向策馬來時的西側,那隔著數(shù)重密林也望不盡的方向,檀口微張: “再見?!?/br> 最后的一句,已然只??谛?。 沖天的光束騰起收回,久久積蓄的云層瞬間轉為漆黑的烏色,雷聲轟隆間,那道林間中央的身影徹底消失無蹤,明朗的天霹靂陣陣—— 人族九洲,或許是時候該下一場洗滌一切的大雨了。 ———— 抱歉各位,這章整整卡了一個晚上,可能有些小伙伴看到這里會挺懵逼,但是我刪了7.8次還是打算把解釋部分往后挪了,明天本來要跟朋友出去玩來著我也咕了她啦hhh,明天在家好好補更新(°ー°〃)請務必輕點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