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七年七月）乙亥，以皇貴妃病，罷朝會，上親侍湯藥。（《齊書·本紀第一·高祖》）

    “參見陛下。”

    “參見陛下?！?/br>
    德明堂守門小太監(jiān)屈身見禮。

    接連幾下子哐啷震響，天子寢居之處，打砸之聲肆無忌憚，驚天動地。

    宇文序止步一問：“何事？”

    小太監(jiān)答道：“方才娘娘起了，尋陛下不見，不……不肯喝藥。”

    半月多來棄置前殿政事，宇文序侍疾左右，夙夜未相離，只在南婉青小憩之時粗略翻看急奏，批復(fù)一言半句。方才南婉青午后歇覺，侍人來報禮部尚書諶公羽求見，奏呈郟山永安陵用費諸事，宇文序本欲速去速回，誰知慢一步，人已醒了。

    咣當——

    “我不喝——”南婉青砸了架子上幾尊金銀玉器，又將桌案茶壺摔個粉碎，水珠潑濺，天藍釉瓷片迸射如冷色火星，噼里啪啦一片狼藉。

    “娘娘……”漁歌端著藥，進退兩難，勸慰的話才開口，南婉青抓起茶盞狠狠一扔，砰的一聲脆響，落了滿地鋒利碎片。近日皇貴妃脾氣愈發(fā)急躁古怪，稍些不對付便又哭又鬧，又摔又打。昨兒半夜叁更嚷著看煙火，德明堂眾人鬧了個人仰馬翻，前兒陛下喂飯燙了嘴，她奪下勺子一摔，撒潑打滾又鬧了半日，陛下伏低做小，好話說盡，這才安生下來。

    漁歌自南婉青入宮之日侍奉至今，十余年鞍前馬后，皆比不過這十幾日心力交瘁。

    裹了半張臉的纖弱女子抓起一只小茶盞，作勢欲砸。

    “仔細碎末子上身來，扔遠些?！?/br>
    山水玉屏風之側(cè)，墨青錦袍神姿峻拔，渾似山間玉人悠然臨世，松柏沾衣蒼翠。

    “參見陛下?！北妼m人齊聲行禮。

    宇文序行至南婉青身前，也拿起一只天藍釉茶杯，揚手扔去東閣門邊，薄胎小盞應(yīng)聲而碎，四分五裂。宇文序道：“扔遠些，可別傷著了?！?/br>
    這半月來德明堂的擺件有一樣算一樣，南婉青全砸了個遍，宇文序最為珍重的一對犀角杯，還有一幅王右軍《樂毅論》，皆毀于南婉青之手，他倒是無一怪罪。[1]

    砰——

    南婉摔了手中茶杯，偏偏擲去二人之間。

    茶盤一壺四盞，砸了叁只茶杯，尚余一只，她又抓來一扔，照舊摔去身前。南婉青拍了拍手：“陛下既出去尋樂子，又回來做什么？”

    “禮部上奏永安陵事宜，我便去聽了?！庇钗男蚍鲋俗劐\榻歇息，好聲好氣分辯，“我瞧你歇著，不敢打攪，想來夫婦一體，我去你去皆是一樣。你傷病未愈，合該好生休養(yǎng)，我且去了，再回來說與你聽?！?/br>
    南婉青冷哼一聲：“陛下不必多費唇舌，當年故太子新喪，陛下夜夜駕臨昭陽殿。而今瑞兒過身一月有余，陛下另尋佳人也是順理成章，妾身過來人，自當以大局為重。”

    漁歌捧上湯藥，恨不能打出娘胎就聾了耳朵，向來和容悅色的男子也不禁沉下臉。

    這話著實太難聽。

    眾宮人垂首噤聲，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

    宇文序接過湯藥瓷碗，恍若未聞：“諶公羽復(fù)命，永安陵神道已開，石翁仲也定了數(shù)目方位。想必不出數(shù)月，皇陵告竣，便可前去一觀，那時你我也可放了心。”[2]

    甜白瓷小勺舀起溫暾湯藥，送去南婉青嘴邊。

    南婉青一扭頭：“我才不去，那山上荒無人煙，你若是心一橫將我活活埋了，回頭再與一起子小老婆風流快活，我可找誰說理。”

    “這是什么話，越發(fā)口無遮攔?！庇钗男蛉缗f心平氣和，小瓷勺又送上前去，柔聲細語勸著喝藥，“說了這會子也該渴了，用幾口再慢慢說來?！?/br>
    南婉青一揮手打翻湯藥，輕盈小勺飛撞男子下頜，潑了宇文序半面藥水，白瓷碗咕嚕嚕滾落腳邊，德明堂鴉雀無聲。

    “陛下若嫌我說話不中聽，后宮有的是嘴甜身軟的美人，何必來我這兒尋不痛快？”南婉青笑道。

    彭正興慌手慌腳掏出帕子，擦拭龍顏狼狽水痕。

    服藥多日，女子面容潰爛已止，大半結(jié)了痂，只是約莫傷及眼睛，如今仍以棉紗遮掩。一目對雙眸，南婉青大大方方打量他的神色，好整以暇。

    “彭正興，傳令中書舍人擬旨，”宇文序沉聲道，“內(nèi)府靡費繁多，后宮裁減妃嬪及用度，除卻昭陽殿，其余人等一應(yīng)放還出宮。”

    君主尚在，后宮散遣妃嬪，空前未有。

    “陛下……”彭正興欲勸言。

    “還不快去！”

    彭正興只得住口領(lǐng)命：“是?！?/br>
    “拿藥來?！庇钗男蜣D(zhuǎn)頭吩咐，漁歌答應(yīng)一句，提心吊膽又奉上一碗熱湯藥。白玉勺半滿深褐藥水，宇文序試了試冷熱，再度送去唇齒間：“先喝了藥罷?！?/br>
    南婉青冷眼靜看，并未張口。纖纖素手搶來白玉碗，她端著湯藥，兜頭澆了宇文序一臉，水滴淅淅瀝瀝淌下男子衣袍，彭正興堪堪傳話返身，嚇得挪不動步子。

    南婉青道：“我不喝?！?/br>
    “娘、娘娘……”漁歌說不出一句整話。

    熱湯藥濺上面容他便闔了眼，濃長睫羽浸濕苦水，兩回潑藥，一身污穢。宇文序遲半步松開玉勺，落斷叁截，水珠斷續(xù)漸盡，緩慢睜開的一雙陰冷眼眸，毛骨悚然，幽險如隱匿風雨絕壑的豺狼。

    南婉青氣定神閑：“陛下若有悔，那傳旨的宮人尚未走遠，喚一聲便可收回成命。”

    彭正興著手拭凈宇文序面上污濁，只想勸皇貴妃少說兩句，想是想了，說是不敢說，抖著帕子擦拭湯藥，心內(nèi)叫苦不迭。

    宇文序推開身側(cè)侍人，冷著臉擒住南婉青手腕，雷霆之勢，力大無比。

    這戲可算是唱不下去了罷……

    南婉青暗自得意，仍是吵嚷不休：“放開！你放開！”

    他默然抬起另一只手，南婉青正等著這巴掌落在臉上，卻眼睜睜見著男人手掌繞去背后，宇文序摟上肩頭，她不得已依偎身前人頸窩，他緊緊攬著她，無處掙扎。

    “青青，不鬧了?！彼麄?cè)首吻一吻烏潤鬢發(fā)，軟聲哄道，“你不喜歡她們，散了便罷，又不是什么大事。也怪我，近年朝夕起居只你一人，這些雜人已忘了，若我記性好些，早該散了去，你也早些知曉我的心意?！?/br>
    宇文序娓娓相勸。

    “青青，先喝藥罷?！?/br>
    墨青衣袍裊裊幽蘭淺香，自上回降真香一事，他日日沐浴皆與她同用熏香之物，偶爾懷抱親近，宛如世間一模一樣的鏡中人，南婉青不由恍惚。

    “《山海經(jīng)》記載，龍為瑞獸，其血可治百病?！蹦贤袂嗟溃氨菹履苏纨?zhí)熳?，倘若以龍血為藥引，和入湯藥，妾身之病定是不足掛齒，藥到病除?！?/br>
    宇文序緩緩松開臂膀，直起身，神色肅然。

    南婉青亦是看著他。

    “來人……”

    彭正興噗通跪地：“陛下叁思！”

    宇文序只道：“取一把開刃的匕首。”

    德明堂眾宮人惶惶下跪，不敢動作。

    “彭正興，你去?！庇钗男虻馈?/br>
    冷冽寒鋒劃開左掌一道淋漓傷口，登時鮮血橫流。漁歌捧著湯藥銀碗，哆哆嗦嗦接下男子掌心滑落的血水，分明藥碗冷暖適宜，她卻如捧火炭，燙著手拿不穩(wěn)。

    血紅手掌傷痕斑駁，南婉青憶起去歲一夜觸碰前塵戰(zhàn)事，他細細箋注長短疤痕的來歷，應(yīng)當從未料想日后太平盛世，竟還有一道橫貫掌心的刀疤。

    滴答，滴答。

    深褐湯藥一霎浸了nongnong的猩紅色，怪誕而妖冶。血水滴落的當口，似曾相識，隔著六七年人世斗轉(zhuǎn)星移，初見，又見，他說情之所鐘，萬古不變。

    “青青，喝藥罷?！庇钗男蚝鷣y纏上掌心血痕，刀傷左手接過銀藥碗，右手舀了半勺喂去唇邊。

    南婉青仍未張口。

    若說珍珠香膏毀容，乃是她一時興起的趣味，預(yù)備賞看這人前倨后恭的丑態(tài)，他全然不上套，而后失手打去的一耳光，他也全然不計較，南婉青便是因此生了較勁的念頭。他所謂的情意，她總有法子教他原形畢露。

    十幾日來一通無休無止的胡鬧，她黑天白日上躥下跳鬧得雞犬不寧，她只待他惱羞成怒，待他唱不出恩愛夫妻的假戲，待他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罵，她便可料事如神地嘲諷男人，也嘲諷自己：南婉青，他也不過如此。

    龍血湯藥送來嘴邊，宇文序割了血只粗粗一扎傷口，面頰之上尚存潑濺藥痕，亦未及換去草藥染污的衣袍。他卻渾不在意，一心只有這潑了又潑的溫熱湯藥。

    唇齒輕抿，草藥汁子添入血水，又苦又腥，蒼白小臉狠狠皺成一團。

    宇文序忙撂了小銀勺，一枚蜜漬果子送進南婉青嘴里：“先含一含，好些了再吐出來?！睂挻笫终平釉谂酉掳颓?，虎口舊痕凹凸，儼如刺破長夜的一鉤殘月。

    一滴淚水垂落掌心。

    宇文序低頭一看，眼前人杏眸微紅，竟是哭了，慌忙問道：“這是怎么了？”

    “太苦了。”

    她哽咽道：“這藥……太苦了。”

    宇文序松一口氣，輕柔長指拭去淚痕，又拈來一枚蜜餞：“再吃多幾顆，你只好好吃藥，捱過這一陣必定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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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樂毅論》：王羲之楷書書法作品，共四十四行。真跡今已不存，一說真跡戰(zhàn)亂時為咸陽老嫗投于灶火，一說唐太宗所收?，F(xiàn)存世刻本有多種，以《秘閣本》和《越州石氏本》最佳。

    [2]石翁仲：古代帝王或大臣陵墓前石雕的人像。傳說秦始皇初兼天下，有長人見于臨洮，其長五丈，足跡六尺，仿寫其形，鑄金人以象之，稱為“翁仲”。見《淮南子·氾論訓(xùn)》  高誘注。后遂稱銅像或石像為“翁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