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寶婺沉
小點兒? 南婉青一怔。 “賞賜乳母的瓊玉膏,我、我添了朱砂。妝奩的小兒鐲子,也是我命人放去,讓你也身受……”她一口氣喘不上來,捂著心口咳得天昏地暗。 隨隨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身側(cè)離魂。 “朱砂?”南婉青恍然大悟,先前已知孩兒短命,溘然而去只想是天意,不曾生疑,“她……這法子挺新奇?!?/br> 隨隨胡亂答應(yīng)一下,低眉挑揀符文。 “身受骨rou分離之痛……”皇后盡力吐出一句整話,又是兇咳不止。 南婉青解了一惑卻添一惑:“中宮元后,六宮妃嬪所出皆奉為嫡母,她大可坐享其成,安穩(wěn)鳳位便是,新帝踐祚少不了她的太后尊榮,何必多此一舉?” 隨隨不答話。 “早知如此,合該托個夢傳告一聲,這孩兒命數(shù)不過三歲。成太后說東她不敢往西,想來宇文淵的話她也是聽的,勸一勸孩兒福薄,辛苦照看?!蹦贤袂嚅L吁短嘆,“好歹繡成那小兔兒兜子,上了身,也不枉我費的一番工夫。失策,失策……” “南婉青,我一生光明磊落,”皇后哆哆嗦嗦摸出衣袖匕首,“既做了事,沒有不敢認(rèn)的。我是恨你,我也知你恨我,你……殺了我罷?!?/br> 短刀出鞘,霜鋒冷冽,墨玉刀柄輕叩木案,皇后拔開羊角匕首,一手送上對坐,引頸就戮。 素衣女子淺淺一福身:“多謝娘娘坦言相告,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今日所見所聞,出了這房門,妾身自當(dāng)忘卻?!?/br> “忘卻?”皇后詫異,“我可殺了你、你親生骨rou,你不恨我?” 南婉青道:“這人……都是要死的,不怪娘娘?!?/br> 皇后更是驚愕:“你不恨、恨我?” “不恨?!?/br> “可我恨你——”幾乎用盡氣力泄憤的嘶吼,只是聲息虛弱,有氣無力,她精心描畫的面容脹成紅紫色,熱汗涔涔,還裹著厚重的黃狐坎肩,似忍著極大苦痛,單薄身形止不住發(fā)顫,“我恨你與他兩心相許,我恨你有了孩兒我、我的孩兒卻沒了,我恨、我恨你的孩兒輕易得到他的疼愛,我恨……” 皇后猛然嘔出一口鮮血,霎時腥霧磅礴,零星血滴飛濺素潔衣袂,斑斑點點,南婉青不自覺又退一步。 “皇后娘娘,傳太醫(yī)罷……”南婉青好心周全,卻聽身后人喝止“你站著”。 皇后病體孱弱,只有進(jìn)氣,沒有出氣,古樸圓案四平八穩(wěn),她佝僂著身倚靠桌沿,一手伸向羊角匕首。南婉青一挑眉,她倒是不懼皇后垂危一搏,鬧個魚死網(wǎng)破,且不說這人吃了那不能吃的棗泥酥,眼下站也站不穩(wěn),讓一只腳她也未必能近身,何況隨隨在此,萬無一失。 銀白刀鋒寒氣森森,倒映數(shù)橫顫抖逼近的指節(jié),皇后一把抓住鋒利刀刃,趔趄著上前好幾步,羊角匕首割破掌心,鮮血四濺:“他、他不喜恭兒,雖立恭兒為太子,朝中何人不知太子有名無實。九歲立儲直至十四,五年,整整五年,東宮只有文武二太傅,未有幕僚,亦未許參議政事??赡愕暮阂怀鍪?,他便定言‘元子’,有‘承祧之任’,他是元子,恭兒算什么?我算什么?” 滴答,滴答。 淚水與血水次第跌落清供圖軟毯,浸透零零碎碎灰暗殷紅的傷痕,皇后反持寒鋒,勉力端正蹣跚步履,搖搖晃晃,將刀柄送去眼前人之手:“你、你該恨我,你該如我恨、恨你一般恨我,你為何不恨我?” 南婉青謹(jǐn)慎再退一步。 “你為何不殺了我,你……你殺了我,我的良心還好、好過一些……” “我也、我也不想恨你,可我又、又不能恨——”話音未盡,腹中又涌上一口灼熱腥甜,滿地赤紅血色,皇后咣當(dāng)栽倒,頭首墜地。汩汩鮮血淌下嘴角,緩慢洇紅一支清供荷葉花樣,她撐不起身子,睫羽亦是支撐艱難,一會兒半開,一會兒落下,已然神志不清。 南婉青扶著人坐直身來,女子喘息湍急而粗重,如溺水之人無處掙扎,手中死死握著羊角匕首,銀白鋒刃深深嵌入骨rou,她仍是不肯松開。 “你不能碰棗子,為何要吃棗泥酥?”南婉青想不通為何她自尋死路,還是一條最為難堪苦痛的死路。 皇后又吐出一口鮮血,大半落上南婉青衣裳,猩紅刺目。 “他、咳咳——他送來的,向之……第一回送吃食……殺我,我也認(rèn)了咳咳……” 南婉青暗自嗟嘆,癡情如此,可惜是對男人,注定付之東流。 皇后道:“你看來我、我很可笑罷?也是,六宮之中,他、他只惦記你,時時記著你的喜好,又遷去、去宣室殿同吃同住,一盤點心,你自然不、不稀罕?!?/br> 南婉青聞言一愣。 “我不與你爭了,他、他是你的,我不爭了,我求你……求求你,你同他說、說莫要廢了我。”皇后聲淚俱下,緊攥寒鋒的手輕輕搖晃南婉青臂腕,唇舌血水混雜涎水,粘稠如泥漿,口齒模糊,“向之這般愛重你,你的話他、他都聽的,我求求你?!?/br> 向之這般愛重你,你的話他都聽的…… 向之這般愛重你…… 宇文序愛重她? 南婉青一時恍惚。 緊閉大門砰的一下由人踹開,宇文序闖進(jìn)內(nèi)室,一眼看去遍地血腥,方寸大亂。二人席地而坐,本是南婉青好意相扶,宇文序卻見皇后執(zhí)刀劫持,南婉青一身淋漓血衣。 “我不該恨你,是、是我命不好……” 玎—— 染血霜鋒飛刺矮柜,揚起一串雨點似的紅血珠。 宇文序快步推開皇后,一腳擊落羊角匕首,南婉青未及緩過神,便栽入男子懷抱。宇文序緊緊摟著人,心慌意亂:“傷著哪兒了?” 漁歌等人趕進(jìn)來,見得南婉青衣裙落血,俱是大驚失色。 “娘娘!” “傳太醫(yī),快傳太醫(yī)!” 宇文序沉聲下令:“來人,押起來?!?/br> 披甲衛(wèi)兵抱拳領(lǐng)命,森冷甲胄如洞窟石像復(fù)生,步步兇狠。 “不……”眼見禁軍踏進(jìn)內(nèi)室,南婉青才欲制止,宇文序?qū)⑷俗o(hù)在懷里,背過身,一手?jǐn)堉?,一手急忙翻看傷勢:“何處傷著了??/br> 向之這般愛重你,你的話他都聽的…… 她撞上漆黑眼眸深不可測的寒潭,他的關(guān)切太過熾烈,密密麻麻,像是一張鋪天蓋地的網(wǎng),纏了人便不舍得放開,魂牽夢縈,不死不休。 南婉青慌亂躲閃目光。 有一雙晃動睫羽,宛若西風(fēng)殘燭忽明忽暗的火焰,吹一下,便低低暗下去,驀地又一跳亮起來。女子倒臥狼藉血泊,狐裘蓬亂,命若懸絲,禁軍受命關(guān)押皇后,此等情形,眾人兩兩相望,皆生出惻隱之心,不知如何動手。旁人尚如此,她的夫君自破門而入,始終未曾施舍一眼。 她知道他送來棗泥酥,今生今世是不愿再見她了。 他要她死,她可以去死,可她還是貪心,這一生荒唐,這一生癡心錯付,她還是想見他最后一面。 他不愿見她,她便請來他的心上人,他會來的。 他果然來了。 倒地之人遙望男子身影,微弱的睫羽不知何時長長久久熄滅,固執(zhí)抬起又沉落,也許就是下一回。 南婉青于心不忍,指一指宇文序身后:“你……” 眼前掌心赤色殷紅,宇文序一手?jǐn)n住血污柔荑,愈發(fā)慌神:“傷著手了?” “沒傷著,不是我的……”南婉青道,他卻恍若未聞,著手查探傷勢,火急火燎好一陣忙活,親自瞧過一眼才肯放了心。 “你看看她……”南婉青另一手拽住上下忙亂的人,一氣晃了三四下。他身后含情眼眸益漸渾濁,女子依然支撐的長睫遲緩而沉重,如同積滿腐敗枯葉的秋日池水,黯然蕭索。 無數(shù)金色符咒翻涌隨隨兩手之間,不時躍出一道晶光,似飛鳥投林各歸各處。少女心無旁騖卜算過往,人間悲喜無動于衷,輕盈簽文如雪片凝滯半空,皇后倒身其下,唯獨南婉青慧眼可見,她身上懸著千萬支寒光閃爍的利箭。 南婉青越發(fā)使力晃動:“我沒傷著,都是她的血,你看看她……” 一滴清淚滑落眼尾,女子雙目合攏,淚珠顫顫巍巍跌墜濡血薄毯,水色無痕。 宇文序不耐煩瞥了一眼,轉(zhuǎn)頭又問:“當(dāng)真沒傷著?” 咫尺相對,她看到烏黑瞳仁映照的影子,素衫血跡駁雜,狼狽不堪,她看到他坦坦蕩蕩的情意與慌張,一向以為他是作戲好手,今時今日,她卻不知他作給誰看。 南婉青搖搖頭,低垂眉眼,不禁退身半步。 宇文序擒住腕子,臂彎一橫將人打橫抱起,南婉青慌手勾上男子脖頸,他俯首輕吻眉心,愛憐不已:“沒傷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