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烏夜啼
珠鏡殿。 紅燭火光黯淡,短刃銀剪,雕花繁復(fù),鉸下一截炭黑棉芯。 門扇吱呀一聲開了,陸婕妤未戴雪帽,只披了一領(lǐng)大紅斗篷,瞧見熏籠上剪燈花的人,疑道:“圓圓,你怎的起了?” 秦采女,閨名秦蘇圓。 “陸jiejie,”秦采女放下剪子,“方才復(fù)兒鬧得厲害,我哄他你是浣頭發(fā)去,好歹睡了。后頭起夜恐又鬧將起來,左右放不下心,便接著白日里的活兒揀佛豆?!闭f話間放下小竹簍,斟了一盞熱茶:“雪帽如何不進門就脫了?” 宮人解開斗篷,陸婕妤搓了搓手,接過茶水:“雪停了,倒不必那勞什子?!毖\旁兩筐豆子,一支燒了大半的蠟燭,昏黃幽昧,孰多孰寡不甚分明。 “怪暗的,合該多點幾盞燈?!标戞兼サ?。 秦采女大病初愈,撿回一條命,多受陸婕妤照拂。二人秉性相合,言語投機,陸婕妤不忍她幽居僻遠之處,無依無靠,向皇后請了旨,遷來珠鏡殿。 秦采女道:“若是燈火通明,只怕復(fù)兒睡不踏實?!?/br> 陸婕妤念著“你實在多心”,接了侍女捧來盥洗的熱毛巾。 “含象殿生了什么事端?”冒犯夜禁,驚動六宮,想必是十分要緊的大事,秦采女品階低,只得在寢殿等消息。 棉布掩面,熱氣騰騰,陸婕妤手上一頓:“許才人的孩子沒了?!?/br> 仿佛當頭一棒,秦采女良久緩不過神,問得磕磕巴巴:“她、她……前幾日有說有笑,我,這……” 含象殿與珠鏡殿比鄰,前些日子冬至,含象殿主位德妃娘娘心血來潮,包了好幾屜餃子,下帖請了珠鏡殿,陸婕妤攜秦采女赴約,叁五嬪妃同聚,算是一個小宴。 陸婕妤搖搖頭:“何太醫(yī)未下斷言,只說孩子必定是保不住了?!?/br> 秦采女心口發(fā)悶,一塊大石頭堵著,不上不下。 日前隨陸婕妤赴宴,她本不愿去,中秋宴一場鬧劇,丟人現(xiàn)眼,何必上趕著惹人恥笑。陸婕妤強拉她去了,眾位姐妹好言好語,客客氣氣,無人提及舊事,許才人留心她擋風的褂子不合身,宴散之后,悄悄命人送來一件厚毛披風。 “六個月,成型的男胎?!标戞兼@一口氣,“我回宮時她還昏睡著,醒來不知哭成什么樣兒,小產(chǎn)本就傷身,何況如此大的月份?!?/br> “究竟是天意還是人……” 秦采女一語未畢,陸婕妤趕忙捂住嘴:“這些話休要再提,爛進肚子里?!?/br> 秦采女唬了一跳,愣愣點頭。 陸婕妤道:“是非曲直自有皇后娘娘決斷,你當心禍從口出。” “我……”秦采女低了頭,“多謝jiejie教誨,是我管不住嘴?!?/br> “近來興興頭頭要做小襪子小肚兜,挑花了眼配什么色的絲線,我知曉你記著冬衣的恩情,只是茲事體大,不容你我置喙。”雙手交迭膝前,陸婕妤輕輕握起,秦采女病了長久一段時日,清瘦細弱,“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漏夜前來,十足的放在心上,飲食起居,定會一件一件細細查過?!?/br> 提及太后,秦采女眼眸閃動:“我、我替許jiejie抄一抄經(jīng)文罷?!?/br> 陸婕妤道:“這般也好?!?/br> 二人閑話少頃,起身梳洗,秦采女忽道:“jiejie可見到陛下了?” “陛下……” 陸婕妤沉吟些時:“陛下在昭陽殿?!?/br> 昭陽殿,宸妃娘娘,南婉青。 “皇后娘娘請了一回,太后娘娘又請一回,還是……”陸婕妤話音未落,內(nèi)室吵吵嚷嚷,半夢半醒的小娃娃哭著喚母妃。 二人匆匆趕去,宇文復(fù)見了母親,小手揪緊衣袂不放。陸婕妤輕聲慢語抱了好一會兒,宇文復(fù)安穩(wěn)入睡,這才松了手。 無風無雪,冬夜安寧。 宮人散下錦帳,早已告退,秦采女悄聲道:“陸jiejie,陛下竟這般喜歡她?” 雖說外頭斷了雪珠兒,化雪更是冰寒刺骨,二人寢殿隔著幾轉(zhuǎn)回廊,一來一回極易受風,陸婕妤便留人歇在一處。 “很喜歡?!?/br> 秦采女又問:“真心喜歡?” “真心喜歡。” 陸婕妤答得利落,秦采女湊近身子:“她是什么樣的人?” 從前里里外外俱是成太后手下,翻來覆去說著宸妃舉止如何驕縱,言語如何無禮,命她務(wù)必記牢,有樣學(xué)樣。秦采女彼時已然心存疑慮,一無是處,為何獨得君上青眼,榮寵不衰。 陸婕妤道:“我與她遠遠瞧過幾眼,平日亦無往來,何處得知?” “當初你冒死替她分辨,我還道……”中秋宴乃是受人指使,秦采女和盤托出,陸婕妤一番思量,此事牽連甚廣,而后陛下金口決斷,難以轉(zhuǎn)圜,只讓她守口如瓶,切莫聲張。 “那是實話?!备O窸窣窣,陸婕妤翻了個身,“我看到便說了,并非有意害你?!?/br> 秦采女慌了手腳:“jiejie,我——” “我明白,你豈是爭寵的性子,身不由己罷了?!标戞兼サ?,“她是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人……”反復(fù)念了幾回,只道:“實在難說?!?/br> “偌大一個珠鏡殿,你可知為何只有我一人?”陸婕妤猛然一句,前言不搭后語。 “為何?” 陸婕妤道:“此前珠鏡殿主位是王美人,我初入宮時封位采女,低她許多,住處便是你如今落腳的偏殿。那年秀女,淑妃娘娘艷冠群芳,王美人清逸出塵,二者皆是出挑的美人,難分高下。王美人性情溫婉和順,很得太后娘娘喜歡?!?/br> 秦采女不解:“既是如此,怎生遷出珠鏡殿?難不成惹怒了太后?” “她瘋了,跌進太液池,回天乏術(shù)?!?/br> “入宮第一年元宵夜宴,眾位嬪妃不曾面見天顏,卯足了勁兒爭奇斗艷。我位分低,桌案靠里靠后,也沒幾樣拿得出手的釵環(huán)首飾,抹抹幾下臉出了門?!?/br> “主位儀駕未起,我照例請安辭行。她才描了眉,已是楚楚動人,眼見我衣飾寒酸,并未奚落取笑,打開妝奩,賞賜金釵玉環(huán),花鈿脂粉,讓我回去好生梳洗打扮。” 陸婕妤言至于此,似有哽咽。 “陸jiejie……”秦采女低低喚一句,起身翻找巾帕。 “不妨事?!标戞兼P手攔下,“不妨事,你聽我說著?!?/br> 秦采女急忙應(yīng)聲:“我聽著?!?/br> “她梳了與她同樣的發(fā)髻,被人按著將頭發(fā)鉸了?!?/br> 言盡,言未盡。 寥寥一句二十余字,精煉切近,仿若當年割斷女子長發(fā)的銀剪,纖薄的刃,泛著森森冷光。 “她哭了好幾日,我日日聽著難過,卻無能為力。正好蕙蘭開了第一枝,差人送去討她歡心,丫頭說她很喜歡,止了哭,喚人搬來許多花兒,穿成花環(huán)捂上頭,笑吟吟的,死活不肯摘?!?/br> “王美人瘋了?!?/br> “那年入夏,宮人一不留神沒看住,找了好幾日,是埋藕種荷花的太監(jiān)尋到的,不成人樣了,懷里揣著一把水草?!?/br> 秦采女張了張口,復(fù)又合上,無話可說。 “往后一段年月,我約莫是恨她的。說來只怕你不信,我不曾恨過人,也不知那是不是恨。但我心里明白,我怕極了她,怕她一句話也了結(jié)我的命。懷復(fù)兒那年我時常夢魘,夢見她拽著頭發(fā),將我按進太液池?!?/br> “乾元叁年端午夜宴,復(fù)兒長到叁四月,第一回出門,哭著鬧著不消停,我和乳娘去了偏殿。好容易哄睡,碰上她入內(nèi)更衣,嚇得我腿一彎跪下了。” “她說看看復(fù)兒,我不敢交,磕頭求她饒命。她不聽,我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拔腿就跑,她的人幾下擒住,把孩子搶了過去。” “她問我,喜歡這個孩子么,我點頭。她又問,倘若是個女孩兒,我是否一樣喜歡,也情愿為她拼了命,我說我的孩子我當然最喜歡,末了還不忘求她饒命。” “我是抱著必死的心,復(fù)兒沒了我也不打算獨活。她瞧了一眼,‘這娃娃不好看,像只沒長毛的小猴子’,還了孩子給乳母,領(lǐng)著仆婢更衣去了?!?/br> “你說她是什么樣的人?” pо18h?(ωo?1⒏ ν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