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重游，往事靜立燈火闌珊處，且待回眸一眼。五載春秋兩月夜，似乎只是從既望至下弦，彈指一揮間。

    天一閣，宇文序獨(dú)自憑欄，漢白玉望柱皆作二十四節(jié)氣的式樣，入手清涼，宮娥太監(jiān)日日擦拭，纖塵不染。[1]

    “‘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這句話合該換換?！?/br>
    宇文序披上里衣，右側(cè)衣帶才系了一半，身后人不知何時醒的，玉臂環(huán)上腰間，雪乳晃蕩，緊貼脊背，兩點嫣紅凸起，硌得人身心俱癢。

    此后數(shù)年，那人若有什么歪主意，總是笑得與當(dāng)日一般促狹。

    “尚在戰(zhàn)時，我若徹夜不歸難免動搖軍心?！庇钗男蚪忾_南婉青手臂，眼見玉體不著寸縷，紅痕遍布，尤以前胸腰腿為多，不由羞赧，連忙扯過薄被，將南婉青裹得蠶蛹一般。

    南婉青不依不饒，扭了半個圈滾入宇文序懷中：“既說到軍中，正與我方才那話不謀而合?！?/br>
    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

    千百年來激勵多少儒生皓首窮經(jīng)的箴言。

    換作什么？

    宇文序止了動作，定定看她。

    南婉青仰頭親上宇文序雙唇，一觸即離：“改成‘向之自有顏如玉，向之自有黃金屋’?！?/br>
    宇文序只當(dāng)南婉青又在撒嬌玩鬧，曲臂撐榻，預(yù)備起身歸營。

    “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里饋糧……”

    《孫子兵法?作戰(zhàn)篇》。

    宇文序回過頭，星眸凜凜，宛若寶劍出鞘的寒光。

    “日費(fèi)千金，然后十萬之師舉矣?！蹦贤袂嗟?，“宇文家并非大族，雖將軍驍勇善戰(zhàn)，可惜軍費(fèi)物資，總是——受制于人。”

    南婉青想了想，終是將“仰人鼻息”改作“受制于人”。

    此語二“人”換湯不換藥，俱是汪沛舟。

    新安汪氏，富甲一方，

    宇文序手下精兵二十萬，乃是汪沛舟助力扶持，如今二人分道揚(yáng)鑣，軍餉供給之事，十萬火急。

    “汪沛舟失了你這員大將，空有賢德名聲，已不足為懼。將軍與他一拍兩散，倘若白繼禺知曉，四只手也要拍腫八只?！?/br>
    從前汪白二人平分秋色，假使汪沛舟元?dú)獯髠桌^禺便一枝獨(dú)秀。

    宇文序自是知曉其中厲害，白繼禺出身洛水白氏，兵多將廣，家財萬貫，又縱容手下掠奪楚宮珍寶，余財不可謂不豐厚。

    而他，捉襟見肘。

    因此宇文序趕著回營與幕僚商討對策。

    “你究竟還知道什么？”軍餉開支為軍中機(jī)密，南婉青久居深宮，如何得知。

    隨隨天眼一開，天下何事難知。

    “略動動腦筋也不難猜，宇文家養(yǎng)不得二十萬人馬，你一向與汪家走得近，汪家又財大氣粗，豈非順理成章之事？”南婉青將早先編好的說辭娓娓道來，“何況前線軍報還在正殿堆著……”

    宇文序神色愈發(fā)陰沉。

    在他耳中，便是楚王夜夜留宿瑤臺。

    “娘娘有何高見？”

    “將軍今夜總不肯聽人好好說話，”南婉青只顧著背詞，哪有閑工夫理會宇文序的微妙心思，“‘向之自有黃金屋’，說得明明白白?！?/br>
    宇文序沉默半晌，難解其意。

    “瑤臺。”

    朱唇輕啟，音節(jié)簡短清脆。

    “偷盜宮中財物，與那叁人又有何分別？”

    “自然有分別?！蹦贤袂喑芍裨谛?，“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偷不偷盜不盜，且看怎么說，怎么做。如今汪沛舟與你僅是私下撕破臉皮，以他的性子和聲望，自然不會將汪云雁一事宣揚(yáng)出去。不過……他遞來一把好刀，焉有不用之理？”[2]

    宇文序雖以用兵奇險聞名，然兵不厭詐，皆是磊落手段，此刻搜腸刮肚，仍想不出汪云雁一事如何做文章。

    “汪云雁之死必定瞞不住，哪怕汪沛舟好話歹話說盡，袁沖也萬萬不會點頭。只有千日做賊，無有千日防賊，與其思慮如何應(yīng)對，倒不如先發(fā)制人。你可千萬聽仔細(xì)了，”南婉青頓一頓，“汪沛舟之所以將汪云雁獻(xiàn)給你，哪怕不顧女婿顏面，是因為——”

    “經(jīng)由玉璽一事，他推舉你上位?！?/br>
    宇文序呵地一笑：“荒唐，他怎么會……”

    “會不會不必他說，”南婉青快語打斷，“叁人成虎，說的人多了，他不會也得會?！?/br>
    死局。

    一旦放出消息，汪沛舟百口莫辯。

    涉及汪云雁死因，他也不能辨。

    外人眼中，宇文序與汪沛舟情同父子，舉世皆知，汪沛舟對宇文序之愛重，遠(yuǎn)勝親子。而今宇文序取了東楚國璽，難保汪沛舟不會心甘情愿退位讓賢，甚至為鞏固汪家地位，不惜犧牲親生女兒邀寵。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看起來仍舊堅固的宇文家與汪家，加上楚國國璽，穩(wěn)壓白繼禺。

    “再擇個近些的良辰吉日，著東楚世家挑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將降書遞去你營帳，江山改姓‘宇文’豈非板上釘釘？”

    滴水不漏，一招斃命，除了……太過陰毒。

    汪云雁昨日心有歹意不假，到底是相識多年多年的情分，況且她死得慘烈，以其身后之名掣肘其父，雖應(yīng)一句“因果循環(huán)，報應(yīng)不爽”，宇文序?qū)嶋y狠下心腸。

    “至于瑤臺，以楚王搜刮民脂民膏為由，不忍見此等奢靡富麗，改為內(nèi)廷藏書樓，以昭陛下敬文愛才之德。所卸金銀珠寶，是留是賣，皆屬天家國庫，不容旁人置喙?！?/br>
    五更鼓響，東方漸明。

    一日之計，一生之計，皆在于此。

    滴答，滴答。

    簾外銅漏沒了聲響，應(yīng)是儲水滴盡，時光于四目相對間悄悄駐足，須臾化作永恒。

    “宮造器物流落民間，終是不妥。”

    宇文序良久方道，已然默許。

    南婉青卻咯咯地笑起來，差一些喘不過氣。

    玉手捧起宇文序臉頰，南婉青強(qiáng)忍笑意：“自然是賣出去幾年再收回來，若陛下坐穩(wěn)江山，屆時封幾個虛職、免除幾年賦稅也就是了，能出這筆錢的世家、商賈，怎會不明白黨爭下注的理？”

    一雙手久捂錦被，溫?zé)?，香軟，如遇吹面不含楊柳風(fēng)。[3]

    也正是這雙手，攪動風(fēng)云，卻只為他君臨天下。

    純粹而復(fù)雜。

    “南婉青，”薄唇開合，其音朗朗，穿插無數(shù)葷話艷史的姓名，宇文序頭一次念得如此鄭重，“究竟為何？”

    問得沒頭沒尾，似乎迫切需要回應(yīng)，又不愿得到回應(yīng)。

    南婉青眨眨眼，莞爾一笑，長夜江山萬里晴光：“你又不好好聽我說，因為向之自有顏如……”

    宇文序俯身吻去，花言巧語悉數(shù)吞入腹中。

    他怕聽完便是一生心動，萬劫不復(fù)。

    “陛下——陛下！”彭正興急慌慌跑來，叫破了喉嚨，“宸妃……宸妃娘娘——宸妃娘娘她……”

    上氣不接下氣。

    “青……她怎么？”撫拍望柱的手掌背回身后，不自覺緊握成拳，宇文序勉力保持語氣淡然。

    彭正興往懷中摸出一封奏本，顫巍巍遞上前去?！板峰锬镒哉堧x宮，明日前往起鳳山修行……”

    乾元初年，宇文序登基，封楚國貴妃南氏為宸妃，“宸”之一字，取夢承天機(jī)授命帝王之意，又于起鳳山修建專供宸妃修行祈福的蓬萊仙宮，綿延大齊國祚。

    所謂建造宮室，不過扯了個由頭掩人耳目，山上并非泥瓦工匠，而是宇文序招攬的私兵。

    汪白石沉四人不愿交出兵權(quán)，沉良坤更是借著回鄉(xiāng)祭祖的名號，前一日抵達(dá)吳興，后一日揭竿而起，遍發(fā)檄文，大意為宇文序與南婉青沆瀣一氣，他手下率長曾偷聽二人密謀，不慎敗露，受了一頓毒打還被縫了嘴，用以警示他休要多言，但他不忍天下再度落入驕奢yin逸的昏君之手，迫不得已替天行道。

    四人算盤打得噼啪響：沉良坤作餌，吸引宇文序派出主力出京應(yīng)戰(zhàn)，屆時宇文序手下無兵可調(diào)，汪白石叁人率領(lǐng)親兵，二度合圍大興宮，先將宇文序那混小子逼下臺再做考量。

    千算萬算，算不到起鳳山尚有二十萬人馬。

    叁人按著約定的時辰出門，各自府外有如神兵天降，刀槍劍戟一應(yīng)俱全，摩肩擦踵水泄不通，看得目瞪口呆。

    沉良坤全軍覆沒，謀反大罪，誅九族。

    世人才知，宇文序哪是什么窮奢極欲的昏庸之主，于他而言，花容月貌的宸妃娘娘，不過是遮掩獠牙的金縷玉衣。

    “辭行書也寫好了，請陛、陛下過目?！?/br>
    自彭正興掏出文書，每吐一字，宇文序臉黑一分。彭正興生怕宇文序?qū)⑺e奏本的胳膊擰斷，卻不敢縮手。

    “啪”一聲干脆利落。

    宇文序扯過辭行書，快步離去，白袍卷夜風(fēng)，獵獵作響。

    分明是去昭陽殿的路。

    彭正興松一口氣，好在方才管住嘴，將德妃娘娘已到宣室殿的話又咽回肚子里，否則那聲“啪”打的就不是奏疏，而是他的臉。

    ——————————

    注：

    [1]望柱：望柱也稱欄桿柱，是中國古代建筑和橋梁欄板和攔板之間的短柱。望柱分柱身和柱頭兩部分，一般有木造和石造。

    [2]名不正……事不成：出自《論語·子路》。

    [3]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出自南宋詩人釋志南《絕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