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荔枝來
南婉青摸出起手這副牌,費好大勁才沒笑出聲。 掐絲鏨花的葉子牌不過巴掌大小,金絲細(xì)如毫發(fā),卷曲回環(huán),勾勒二十四番花信風(fēng)。 “吃——”南婉青喜笑顏開,快手按上沉璧才打出的金葉子。 “杠——”坐在下家的漁歌翻開叁張牌,花色皆是一樣,笑道,“奴婢多謝娘娘恩典?!?/br> 漁歌與沉璧皆是昭陽殿的大宮女,侍奉南婉青多年。 “你這小白眼狼,敢杠你主子的牌?”南婉青煙眉微蹙,拈起金葉子護(hù)在手心,“這些年都白養(yǎng)你了。” “人說‘賭錢場上無父子’,何況是主子?娘娘行行好,成全奴婢罷!”漁歌牽起南婉青衣袖,眨巴著一雙眼睛,說得可憐兮兮。 南婉青不動聲色扯開。 沉璧與牌桌上另一個宮女相視一眼,都抿著嘴笑。 漁歌緊了緊腰帶,擼起袖子:“既然如此,奴婢也顧不得什么規(guī)矩了……” 南婉青早一步攥著金葉子跳開,邊跑邊喚道:“來人??!漁歌發(fā)了失心瘋,快來人給我擒住她!” “奴婢今日就是被拖出去斬了,活剮叁千刀,也要先胡了這局!”漁歌拔腿追上,二人在殿中轉(zhuǎn)圈繞柱,你追我趕,看得沉璧與一眾宮人笑彎了腰。 石板巷車馬轔轔,內(nèi)府局總管崔名伍親自押解送往昭陽殿的小暑日賞賜。 “見過崔總管?!遍芟乱粋€美婦人行禮,她約莫四十五六的年紀(jì),儀態(tài)溫和,觀之可親。 “郁姑姑折煞小的了!”崔名伍未及擦汗,深深作了個揖。 這美婦人正是昭陽殿掌事姑姑,郁娘。 郁娘微微頷首,招出身后兩個小宮女,送去茶水毛巾。 “大熱天的,辛苦崔總管跑一趟?!庇裟锝舆^內(nèi)府局小太監(jiān)遞來的賞賜單子,又是一句奉承。 崔名伍連忙抬起喝茶的頭,托著茶盞朝右上方拱手道:“為宸妃娘娘辦事,是奴才幾輩子修來的福氣,怎會辛苦?” 郁娘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吩咐昭陽殿侍女清點唱名。 “云錦八匹——” 核對清單的小宮女尋到“云錦”一欄,往“五匹”上畫了個紅圈。 “明珠一斛——” 金烏西墜,天氣仍是悶人,園內(nèi)綠柳也仿佛熱脫了力氣,無精打采,唯有枝上夏蟬神采奕奕,一聲長過一聲地嘶鳴。 “南海荔枝五篋——” 九曲回廊下,郁娘與崔名伍對坐飲茶。 “這……”手握朱筆的小宮女撓了撓頭,欲言又止,終是下定決心回身稟道,“姑姑,數(shù)目不對?!?/br> 郁娘站直了身:“出了什么事?” “荔枝的數(shù)目,單子上寫著六篋?!毙m女生怕郁娘不信,一路小跑過去,雙手捧上記冊,筆桿指向荔枝一行。 清點的太監(jiān)又仔仔細(xì)細(xì)數(shù)了叁四趟:“啟稟姑姑,內(nèi)府局送來的荔枝,確是五篋。” “哎呦喂,您瞧我這記性!”崔名伍一巴掌拍上腦袋,后知后覺站起身,堆起一張笑臉,“皇后娘娘宮里的雅頌姑姑拿了一篋,說是今個兒陛下去清寧宮用晚膳,正好嘗嘗這新到的荔枝?!?/br> 昭陽殿一干人等面面相覷。 郁娘豈不知崔名伍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早先只字不提,為的是渾水摸魚糊弄過去,賭一個兩邊不得罪,哪怕之后查出紕漏,還能推到昭陽殿清點的宮人身上。 “崔總管不愧是宮中老人,事事做得八面玲瓏?!庇裟镅垡姶廾樾┝艘粡埬?,才緩緩開口。 崔名伍立馬換上迫不得已的神情:“皇后娘娘的旨意,咱們做奴才的怎敢多嘴……” “只是不論幾輩子修來的福氣,總有用完那一日?!庇裟镎Z調(diào)和藹,難分喜怒。 崔名伍冒出滿頭滿腦的汗,再不敢落座。 昭陽殿東閣以梅花形擺了五大缸寒冰,郁娘推門而入,被冷風(fēng)吹得一激靈。 水晶簾內(nèi)笑語朗朗,漁歌與南婉青扭做一團(tuán),似是在爭奪什么小玩意兒。 郁娘心里更是發(fā)虛。 “啟稟娘娘,內(nèi)府局送來小暑日的賞賜,奴婢已核對完畢?!?/br> “沒什么新奇花樣就不必說了,我忙得……”南婉青話音未落,就換了另一種語調(diào),“撒手——你撒手!大逆不道!” 郁娘只得硬著頭皮回稟:“今年南海上貢的荔枝少了一篋……” 咚咚、咚咚…… 郁娘一顆心快如擂鼓。 一時間鴉雀無聲。 玉手破開水晶簾,顯露一張冷若冰霜的臉。 “你再說一遍?!蹦贤袂嗖匠龊熗?,身后晶瑩晃蕩,噼里啪啦宛若驟雨敲窗。 郁娘跪地請罪:“崔總管說是清寧宮的雅頌取了一篋,還說……陛下今夜去清寧宮用晚膳,正好嘗鮮?!?/br> 慣例每月初一十五,皇帝需去往皇后宮中。 南婉青怒極反笑,冷冷一哼:“陛下今夜去清寧宮?” 宣室殿正到掌燈時辰,繪飾星辰花鳥的額枋之后,一盞盞琉璃宮燈接連點綴,如同星河傾落。 “啟稟陛下,昭陽殿的沉璧姑娘來了?!迸碚d為宇文序換一壺新茶,輕聲說道,“說是宸妃娘娘有物件兒尋不著。” 彭正興擅自出言擾亂,宇文序竟未動怒,自然而然接口一問:“什么物件兒?” 帝王朱批龍蛇飛動,正是公務(wù)繁忙的當(dāng)口。 彭正興早已心知肚明,闔宮之中,事關(guān)宸妃娘娘務(wù)必速速稟報,不可耽擱。 “上回宣城進(jìn)貢的一套玉筆,不知哪去了?!?/br> 啪嗒。 概述南方水患的奏疏頁面,多了一點鮮紅的墨滴。 骨節(jié)合宜的右手微微顫抖,宇文序指間,分明是一只小楷玉筆。 數(shù)月前,昭陽殿。 “這筆拔了毛就能當(dāng)燭臺使了,偌大一個是要給誰用?”南婉青手捧一支快趕上凳子腿粗的玉管狼毫筆,細(xì)細(xì)打量。 筆身玉質(zhì)溫潤,雕龍刻鳳,倒是難得一見的精品。 “此為斗筆,工匠寫匾額用的。”宇文序抬起批閱奏折的眼眸,解惑道。 “那不如……”南婉青狡黠一笑,必是動了什么歪腦筋,“賞給白繼禺罷?恰好他編寫《世族志》,手執(zhí)斗筆從頭至尾抄一遍,當(dāng)是為大齊積福了?!?/br> “明日給你寢宮寫個匾,想要什么字?”宇文序素來不屑以細(xì)碎功夫折磨人,顧左右而言他。 南婉青一撇嘴,知他不愿使這些陰損招數(shù),不由一臉怏怏,放筆歸位。 狼毫劃過虎口,引起一陣莫名的酥癢。 南婉青又生出新的主意。 “陛下既然要做君子——”南婉青抻長尾調(diào),嬌柔繾綣,纖指夾起宇文序手中奏折,隨意往書案一拋,半個身子依入宇文序懷中,“心胸坦蕩,坐懷不亂,方為君子。” 宇文序垂眸看她,二人鼻尖相抵,氣息曖昧。 他一雙眼睛宛如墨玉嵌于白玉之中,清冷疏離,可一旦沾染欲色,又似煙雨迷蒙,撩撥人心。 南婉青最愛看宇文序陷入情欲深淵,掙扎無助自甘墮落的模樣。 美人素手解開腰間帛帶,覆上宇文序雙眼。 帛帶熏透女兒香,足以令人心神蕩漾。 南婉青扯散宇文序衣襟,袒露一片蜜色胸肌。 胡亂摸出一支玉筆,含入口中,紫毫筆尖濡濕玉液,猶帶體溫,南婉青筆走龍蛇,在宇文序前胸寫了“巫山”二字。[1] 小貓兒般湊近宇文序耳廓,南婉青呵氣如蘭:“陛下猜猜,這是什么字號的筆?” —————————— 注: [1]巫山:即“巫山云雨”,原指楚國神話傳說中巫山神女興云降雨的事。后人誤解其義,因而用以稱男女歡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