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路相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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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dá)上海南站,于錦銘叫來一輛汽車,回到公共租界的寓所。 上了樓,他瞧見公寓門口放著一摞新書,七八本的模樣,整齊地迭在一起。頭一本書的下頭壓著一張紙箋,剛拿起,晚香玉濃郁的甜香便撲鼻而來,不必看便曉得是譚碧。 于錦銘抱起書,進(jìn)屋,連帶自己在火車上買的《時兆月報》一起,暫且擱到客廳的圓桌。他喊了兩聲常君,沒人應(yīng),大抵是出門診去了。 圓桌上擺著一些零錢,兩只英國產(chǎn)的骨瓷茶杯和僅有一截殘煙的煙灰缸。賀常君不抽煙,平時這只煙灰缸只有于錦銘在用,可他分明記得自己臨出門前倒過煙灰。 于錦銘若有所思地拾起殘煙,嗅了嗅,有股嗆人的劣質(zhì)煙草味。這顯然不是譚碧留下的,她和蘇青瑤一樣,抽的都是口味清淡的“小仙女牌”。 看來他不在的時候,家里來過一位神秘的客人。 于錦銘觀察著半截香煙,聯(lián)想到兄長同自己說的話,眉頭微蹙。 他原以為兄長這次來,是為了蘇青瑤的事,可等見了面,才知道是父親中風(fēng)了。 于錦銘聽后,一時有些慌亂:父親的身體向來硬朗,好端端的怎么中風(fēng)了?沒一點征兆。要是家里的頂梁柱倒了,兄長的“機要秘書”怕是干不久,自己更不必說,甚至整個于家,在眼下這個敏感時期能否保存下來,都成問題。 事發(fā)突然,于錦銘夜里打包行李,第二日天未亮,趕最早一班火車,隨于錦城回了南京。 從下關(guān)車站出來,約莫開了半鐘頭,便到了靜養(yǎng)的公館。汽車穿過雕花鐵門,駛?cè)朐詽M槐樹的庭院。應(yīng)是移植來的老槐樹,樹冠大得駭人,一仰頭,只見蒼綠的枝蔓朝四周延伸,蛛網(wǎng)似的,似要將底下的過客一把罩住。 臥房緊挨著槐樹林。周禮有言,叁公立于槐下朝覲天子,故槐官相連??蓮拇皯舫饪矗G蔭濃到發(fā)黑,平白增添了些陰嗖嗖的鬼氣。 于將軍大病一場,老了許多,幸而精神矍鑠。他見到小兒,又是叫他敬禮,又是叫他走正步,一通折騰完,才讓護士搬凳子。 他同于錦銘一口氣說了許多話,講漢爺戒了毒,還公開講話,他們放棄東北是不得已,不能惹惱了日本人,但終有一天會打回去,大丈夫能屈能伸……又講,你大哥在國民政府里的差事不好做,他心臟不好,梁丫頭又一直沒懷孕,你要多聽他的安排……還問,于錦銘是怎么和寧波幫結(jié)的梁子。 于錦銘不好說是為了女人,只得含混道:“打牌時起了兩句口角?!?/br> “江浙那幫做生意的,蔫兒壞,你做事多注意點。”于將軍罵他。“二十來歲的人兒了,還虎了吧唧的。” 于錦銘撓撓頭發(fā),勉強笑了笑。 聊完,于錦銘走出房門,心有戚戚焉。 于錦城站在窗邊,濃綠的樹影在他蒼白的臉上蠕動。較之有俄國血統(tǒng)的于錦銘,于錦城略矮些。他先天心臟有疾,時常走不動道,故而學(xué)洋人的模樣,手中常擎一根文明杖,全當(dāng)拐杖用。 見弟弟出來,于錦銘問他要不要出去走走。于錦銘點頭,兩人走出公館的大門,于錦銘覺出有人尾隨,于錦城壓下聲,囑咐他不要聲張。兩人一路往山下走,聊了一些南京的事,中統(tǒng)、剿匪、特務(wù)、告密……諸如此類。 聊到最后,于錦城停下腳步,道:“錦銘,你是個男人,要為很多事考慮?!?/br> 這話說得相當(dāng)露骨,于錦銘沒吭聲,轉(zhuǎn)頭望向另一側(cè)的樹林。 深秋已至,一路層林盡染,黃葉轉(zhuǎn)紅,恰如金箔紙上滲出了滾熱的鮮血。 突得,公寓樓下傳來一聲汽車嘹亮的鳴笛,他如夢方醒,默默將煙放回原處。 到了夜里,估摸七八點鐘的光景,賀常君回公寓。 他進(jìn)門,屋里黑黢黢的,一開燈,嚇一大跳。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不開燈?!辟R常君道。 “下午回來的,四五點差不多?!遍T口正對一扇綠玻璃窗,于錦銘坐在一把西式的咖色扶手椅上,靠墊被紅棕色的皮革包裹。椅子緊靠墻壁,墻壁又極高,陰影重重壓下,在他的淪落分明的臉上清晰地勾勒出一道分界線。 “吃過飯沒?”賀常君放下隨身攜帶的皮包,又問?!耙灰黄鸪鋈コ裕课艺埧??!?/br> “行,”于錦銘雖這么說,卻沒動。 賀常君走到圓桌旁,整理起那一摞新書?!安干眢w怎么樣?” “好多了,”于錦銘說著,彈出一根香煙,銜在嘴里,“要抽煙嗎?” 賀常君狐疑地望他一眼,“你傻了?我不抽煙?!?/br> 于錦銘不答話。他摁下打火機,湊近晃動的火苗,將香煙點燃。 “于錦城跟你講什么了?看你那一臉?biāo)罉?。”賀常君問?!白屇慊啬暇俊?/br> “沒,他就是訓(xùn)了我一頓?!庇阱\銘淡淡道,“對了,楊先生今年放出來了?!?/br> “誰?” “先前上海調(diào)查科的特派員。不記得了?你是受他引薦,才成了社會局局長的私人醫(yī)生。上回在譚姐的麻將局,那個叫謝弘祖的家伙還提過?!庇阱\銘笑了下,站起來,影子長長地拉出去,賀常君低頭看,恍如蟲群爬到了腳底。 “記得。”賀常君的嗓音忽而干癟。 “我哥同我說,去年四月份,中統(tǒng)捉到了一條大魚,供出了不少情報。中統(tǒng)的陳先生本想靠他捉到周少山,但對面下手更快,滅了叛徒全家,僅留兩個年幼的孩子。”于錦銘說著,緩緩走到賀常君身側(cè)?!昂髞磉@個叛徒指認(rèn)了不少潛伏在高層的間諜,其中就有調(diào)查科的楊先生。萬幸,由于證據(jù)不足,再加楊先生風(fēng)評很好,深得徐科長的信任,這才給放了出來?!?/br> “那挺好,”賀常君后退半步,望向于錦銘。他戴著圓框眼鏡,目光藏在鏡片后。“楊先生為黨國付出許多,不該蒙受叛國叛黨的冤屈?!?/br> 于錦銘叼著香煙,眼神有些微妙。 “中統(tǒng)因為我的緣故,去找了大哥,簡單問了下你的情況。不管是為什么,你要多注意?!彼f著,將燒出的灰燼彈在圓桌上的煙灰缸內(nèi)?!斑€有,國聯(lián)的調(diào)查結(jié)果出來了,明確了日本的侵略行為。” 賀常君的嘴角微微一緊。“然后呢?” “日本拒不承認(rèn),以退出國聯(lián)相威脅?!庇阱\銘沉聲說?!皣H方面還在斡旋,起碼侵略已經(jīng)板上釘釘了,總歸……” “沒用的,”賀常君難得極其強硬地打斷了摯友,“錦銘,我這話已經(jīng)說得不想再說了。我們想回家,想回沉陽、回哈爾濱,只能打,堵上一切去打,打到你和我全死了,流干最后一滴血,打到這個國家只剩一個強有力的政府,完成大統(tǒng)一。錦銘,你是軍人,應(yīng)當(dāng)比我更明白這個道理。” 于錦銘垂眸,沒有回答。指縫的香煙畢剝?nèi)紵?,焰心火紅,蠶食著煙絲,一道微白的煙直直往上升。沉默太久,燒透的灰燼寸寸變長,落到無名指的關(guān)節(jié)。見狀,他揮揮手,煙灰四散而去,恰如南方的飛雪。 “算了,無所謂,不抵抗是司令和委員長的共識,我沒資格評頭論足?!辟R常君呼出一口熱氣,冷冷地笑。“反正留在關(guān)外的,不是他們的爹娘?!?/br> 說罷,他拾起書,一本本塞進(jìn)隨身皮包,預(yù)備離開。 “常君,所以呢?”待摯友走到門關(guān),于錦銘冷不丁開口。 他伸長胳膊,食指與拇指捏著短短的煙嘴,朝煙灰缸摁去。赤紅的煙頭與內(nèi)里余下的半截殘煙相撞,紅星熄滅。 “什么所以?”賀常君側(cè)身回望,面上仍帶著慍色。 “所以,你是共黨嗎?”于錦銘輕聲問。 賀常君望向眼前的男人,緩慢地眨了下眼。 夜已深,明月的涼影貼著窗楞,四處并無半點動靜,唯有樓下的野狗發(fā)出兩聲犬吠,幽幽然爬進(jìn)屋內(nèi)。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終于,他轉(zhuǎn)身,背對于錦銘。“講實話,我寧愿我是?!?/br> 話音方落,背后響起子彈上膛聲,細(xì)微且干脆。 “砰?!?/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