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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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青瑤兩條胳膊簇著前胸,垂下眼滑坐到椅子上,盯著櫸木的麻將桌。 她瞧見幾雙手伸到桌面洗牌,打太極似的來回搓,聲音如同上了年歲的銅鐘,悶悶地壓在手心。緊跟著,幾人各自拾起牌,在跟前立起一道道圍墻,隔著矮墻,笑著同彼此講話。 “謝先生哪里人,”于錦銘問。 “淮安的?!敝x弘祖停下理牌的手,側(cè)頭看向他?!靶〉胤?,于少不一定聽過?!?/br> “淮安人……怎么想到來上海搞金融?”賀常君立在于錦銘身后,忽道。 “這話說得,這年頭,誰不想來上海闖一闖?!蹦腥溯p笑著挪走眼神,落回牌上?!暗故琴R醫(yī)生,你一個日本東京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怎么沒去南京給政要當(dāng)私人醫(yī)生,反倒來上海開診所了?” 賀常君瞥了謝弘祖一眼。 他從沒對這人提過自己的學(xué)歷。 “之前在上海有熟人。”賀常君簡略答。 “調(diào)查科的特派員,是吧?!敝x弘祖說。“我記得叫楊、楊……忘了。反正他前年被抓進去了。你知道為什么嗎?” “政府的事,我這種赤腳醫(yī)生哪會知道?!辟R常君道?!澳疵飧呖次伊??!?/br> “普通醫(yī)生可進不了譚小姐的房間。全上海誰不知道,咱們滬上蘇小小,是得千金換一笑的?”男人言語微有褻慢。“我早就想見見你了。” 譚碧聽了,面上要笑不笑。 “到朋友家做客而已,”賀常君淡淡道?!爸x先生沒朋友嗎?” 不等謝弘祖回話,譚碧拾一張二萬,在桌面重重一磕,拋了出去。 她嬌笑道:“常君,你杵著做什么,去拿張板凳來。” 賀常君轉(zhuǎn)頭望了眼譚碧,見她眼睛笑成兩彎月牙兒,神態(tài)透出些難以描述的復(fù)雜。他短促地應(yīng)一聲,低著臉走去客房。 徐志懷抬眼,冷著臉掃視一圈,倏忽笑了一下。竹制的麻雀牌太精巧,落在男人手里,多少顯得局促, “譚小姐這兒還挺熱鬧。”徐志懷邊說,邊推倒牌隊里的一叁五萬?!俺??!?/br> 于錦銘搶白?!白T姐家里有活人氣,自然比住大別墅熱鬧。我就不喜歡那種買了個大別墅,上叁層下兩層,瞧著挺闊綽。實際上,男主人從不打理,只管指使妻子料理家務(wù),這樣的家,我覺得跟住旅店沒什么差別,頂沒意思的?!?/br> 徐志懷正眼也不瞧他一下,目光直直落在蘇青瑤身上。 “于小少爺蠻活潑的。”他嗓音低沉,卻有種夫妻間特有的狎昵?!半y怪你們一有局,就喜歡叫他??磥硎窃谌硕牙飶P混慣了?!?/br> “啊?這個——”蘇青瑤對上他探究的眼神,腦袋像剛粉刷完的新墻,空空如也。倒不是怕,就是,就是想找個地道鉆進去,這輩子不出來。 “出來玩嘛,就是要找樂子。成天悶在家里,活得跟個老僵尸一樣,多沒意思啊。再說,人這一輩子能有多少年,眼睛一閉一睜,很快就過去了。趁現(xiàn)在年輕,當(dāng)然要多玩玩嘍?!弊T碧右手偷偷伸到牌桌下,按住蘇青瑤不安的手。“徐老板您說是不是呀?” “年紀小,愛玩很正常,我也理解。可凡事有度?!毙熘緫研钠綒夂偷?。 于錦銘打出一張牌?!靶煜壬f話怎么一副滿清遺老的模樣,稍微接觸點新思想,就跟天塌了似的,大喊國不將國。還是說您高高在上慣了,只會拿鼻孔對人?!?/br> 可閉嘴吧!譚碧邊聽邊在心里罵。老娘才把場子救回來,你就跟條瘋狗似的來拆臺,是嫌這場面還不夠亂嗎! 徐志懷揚了揚語調(diào)。“哦?說說看。” “凡民國的公民,自由戀愛、自由結(jié)合、男女平等。”于錦銘擲地有聲?!懊總€人都只屬于他自己,而非他的父母。如此一來,無戀愛的婚姻,便是人世間的大罪惡?!?/br> “談欲望但不談倫常,呵?!毙熘緫崖牭叫υ捤频摹!八纳?,只有畜生才追求這樣的自由?!?/br> 于錦銘擰眉,牌砸在桌面。 哐當(dāng)! 蘇青瑤不由屏息,手壓在桌角,藍綠的筋絡(luò)在肌膚下隱約可見。譚碧抿唇,眼珠子在徐志懷和于錦銘來回一滑,噙著笑的嘴角繃到發(fā)酸。謝弘祖眼神意味深長地瞥了徐志懷一眼,又轉(zhuǎn)回來,默不作聲地碰了一張牌。 誰也不講話,唯聽桌面牌聲噼啪,恰如一陣陣耳鳴。 正巧在這要命的當(dāng)口,賀常君搬椅子回來,坐到于錦銘身邊。 譚碧趁機轉(zhuǎn)舵,咯咯笑著同他搭話?!俺>?,你坐四少旁邊,是要替他看牌呀?” “隨便瞧瞧,”賀常君道。 “看歸看,可不許上手?!弊T碧說。 她話音方落,于錦銘給了張八萬。 徐志懷眼皮不抬?!昂??!?/br> 蘇青瑤的心頓時一懸。 她看向于錦銘,五臟六腑像有螞蟻在爬。 他胳膊肘支在桌上,兩手交叉,下巴擱在交迭的手指,直勾勾盯著對面的男人,燦爛笑道:“徐老板手氣真好,難怪做生意能發(fā)財?!?/br> “四少,做生意不靠運氣?!毙熘緫训馈!翱款^腦?!?/br> 于錦銘臉色掛不住了。 他起身,拿出煙盒,沖在座的示意?!安缓靡馑迹胰コ楦鶡??!闭f著,又拍拍賀常君的肩膀?!澳阆忍嫖掖蛑荫R上回來?!?/br> 賀常君沖于錦銘點頭,替了他的位置。 幾人重新洗牌。 理好牌,謝弘祖忽道:“光這樣打也沒意思,咱們不如賭點什么?” 譚碧急忙道:“不賭,窮死了。”心里實則想的是:光打牌,你們幾個男的都你死我活,要賭起來,還不知要鬧成什么樣子! “不賭錢?!敝x弘祖出牌,掌心順勢摸到譚碧的手背?!斑@把誰贏了,誰請吃飯。” “哎呦,胡牌還要請吃飯,你這算盤打得精?!弊T碧不著痕跡地抽回手,弄弄鬢發(fā),甚是嬌嗔。 “你要贏了我請客,行不?” 譚碧笑而不語,出牌。 “徐老板?”謝弘祖看向下一個。 “我不一定有空,”徐志懷道。“廠里還有事沒處理完。” “徐老板大忙人?!陛喌劫R常君出牌了?!肮S日夜不停地轉(zhuǎn),是沒空?!?/br> 謝弘祖輕笑?!百R醫(yī)生前幾個月是不是給勞工做過義診?” “十幾家診所聯(lián)合起來辦的一個活動?!辟R常君云淡風(fēng)輕。“我湊個熱鬧。” 這時譚碧打出一張牌,賀常君正要吃,謝弘祖喊一聲碰。 蘇青瑤看向譚碧,她笑得有些僵,顯然剛才是有意喂給賀常君的。 “賀先生醫(yī)者仁心。”徐志懷說。 賀常君冷聲道:“沒辦法。日商不守中國的工廠法,也只能我們當(dāng)醫(yī)生的做慈善,總要管一管,細菌可不長眼?!?/br> 他話里有話。 徐志懷聽了,當(dāng)著幾人的面,點煙,不緊不慢地吸上一口。“勞工法……賀醫(yī)生,我們沒這個命,曉得不?” 他無名指戴婚戒,抽煙時,銀閃閃的一圈地在唇邊微微閃爍。 賀常君嗤笑,不說話,背后于錦銘回來了。 “你們聊什么呢?什么就沒這個命了?”他看看賀常君的牌,替他打出一張。 “講咱們中國人沒福氣一天只干八小時。”謝弘祖雖是調(diào)侃,但語氣明顯客氣許多?!暗拇_,要不然說中國人最能吃苦。” “是嘛?”于錦銘挑釁地笑。“我怎么覺得是誰見不得窮苦人過好日子。” 譚碧眼看這幾個又要掐起來,連忙打圓場:“于少就愛開玩笑?!?/br> 徐志懷打一張牌。“花家里的錢,沒感覺,正常?!?/br> “那也沒害著誰?!庇阱\銘說。“剛巧,碰?!?/br> 徐志懷冷笑,香煙夾在指縫,一點猩紅的火星蠶食著青黑色的煙絲。蘇青瑤偷偷瞧去,只覺心臟被灼燒出一個小口,又像結(jié)了燈花,正隨著煙頭的黑灰,徐徐往下落。 他翹起腿,彈走煙灰?!靶∩贍?,不干活,難道大洋和銀角子,會跟雨一樣無緣無故從天上掉下來嗎?” 說罷,他把牌嘩啦一推。 自摸胡了,胡的六九餅。 “時間不早了,回家吧。”徐志懷望向蘇青瑤,勾勾手指?!坝锌赵賮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