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前的黃昏最美，衰敗前那一瞬間極致的美感，甚至能帶著一些人也一同離開。

    這就是江雨對自己童年時光的總結(jié)，她在顧家當權(quán)的最后幾年，度過了人生中最輕松的一段日子，然后被從地下拉了出來，從一個可以看得清路的黑暗中，丟進了另一個無邊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她生在一個雨夜，生在尚且燈火通明的地下娛樂城。

    徐梅對她說，你的命比你meimei好多了，你出生的時候，你爸爸是跑著來看你的，你meimei出生時，身邊就只有一個小仙子，一個小蘭花。

    小蘭花是被遺棄在大廈門口的小女孩，小小的手里攥著半塊糖，被太陽曬得化的都滑了，她全身只包著一層薄被，皮膚都曬得脫皮了。

    徐梅看到這個小姑娘時，也才幾歲，她叫來了江老板，興奮的說她不是這里最小的孩子了。

    江老板嘆著氣，把小女孩抱了下去，包著她的被子上印著蘭花的圖案，便給她取名為小蘭花。

    小蘭花到這里的第二天，小仙子出生了。

    他的mama叫仙客來，是當時舞廳的頭號舞娘，一頭燙成波浪卷的長發(fā)又黑又密，總是穿著一條紅裙子，勾勒的細腰盈盈一握，雪白的皮膚在燈光下閃著耀眼的光，她是整個場子里最耀眼的星，臺下擠著的全是為她留著口水的男人。

    但也不知道究竟是誰的口水真的添上了女神的身子，一群人把她抬回來時，她昏迷不醒，一絲不掛，皮膚上滿是傷痕。

    一個新的生命在她身體里成長起來，同時也吸走了她的生命力，直到孩子呱呱落地那天，也是她徹底撒了手的那天。

    因為是仙客來的兒子，她們就直接叫他小仙子，他是第一個完全在地下出生又長大的孩子，還是個男孩，舞廳的jiejie們都喜歡他，他小小一個人，也長得很有男子氣概，舉著小拖把，說要保護jiejie們。

    jiejie們?nèi)境筛鞣N顏色的指甲總是在他臉上戳來戳去，夸他長得好看，將來一定會迷倒不少小姑娘，說他長得很像他mama。

    江雨出生時，小仙子十一歲，但他那時已經(jīng)有名字了，他跟著管理旁邊居民樓自行車棚的大娘姓，姓齊，叫齊聿。

    當年齊聿出生后江老板就非常嚴肅的給所以的舞娘上了一課，那些小姑娘們看著地上已經(jīng)冰涼僵硬的仙客來jiejie，都嚇壞了，之后的十年里真的沒人再生出孩子來，直到江雨的出生。

    “你出生的時候舒城就在身邊，他就讓你在地下長到六七歲？他在干嘛？”

    荼蘼聽到這，比她們兩個都激動，或許是因為她成年后和舒城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十分惡心他道貌岸熱的樣子，孩子都各自好好的長大了，他來收果子了。

    齊舒瑤也轉(zhuǎn)頭看江雨，江雨嘆著氣，一手抓著一個meimei，

    “就是因為他懦弱啊，他是當年號稱舒親王舒厲的獨生子，卻整日沉迷于賭博，別的男人都已經(jīng)選好了道路成家立業(yè)，他只會窩在地下，用嘴巴給徐梅編造一個美好的未來，可他卻不敢看我的眼睛，然后再去休息室的那尊菩薩像下跪著，嘴巴里念叨著什么，后來我跟著朱江敘了，看他自認為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后，都會去菩薩面前跪上一陣，我才明白他們這是干什么，但是你敢信嗎，無惡不作的人，居然會因為撒了幾句謊，就去跪拜，懺悔?！?/br>
    “那他現(xiàn)在沒有和爸媽住在一起，看樣子他爸媽還不知道他已經(jīng)跑出來了，還有能力把一個人從醫(yī)院悄無聲息的帶走?！?/br>
    “真不愧是一家人，綁人的方式都一樣。”

    “那你可要小心點，上次是爹，下次說不定你爺爺又來把你綁走了?！?/br>
    荼蘼還能笑得出來，她趴在桌子上咯咯咯了好久，然后又蹭到了江雨的身邊，

    “那然后呢，我們?yōu)槭裁磿纳?。?/br>
    江雨今天干了好幾瓶酒，她轉(zhuǎn)著空杯子，自嘲的笑。

    “當然因為我們是女孩啊，要是男的，那舒厲就不會罵他兒子了，他要親自跑來地下把孩子接走的，說不定現(xiàn)在已經(jīng)培養(yǎng)著去當下一任的老大了呢。”

    齊舒瑤扣著自己的胳膊，算算日子，她的女兒都快要一歲了呢，也不知道能不能被她太爺爺太奶奶好好對待著。

    忽然之間江雨的手臂搭上了她們的肩膀，她將她們抱得緊緊的，止不住的掉眼淚。

    “當時，姓顧的被殺了，他的兩個孩子也在被追殺，整個京陽都亂了套，地下舞廳也被迫關了門，所有人都被趕了出去，躲在顧家背后的舒家也倒了臺，舒厲帶著老婆孩子逃走了，因為他兒子沒結(jié)婚，也沒人知道他堂堂舒家大少爺會在地下藏著好幾個女兒，那時候，荼蘼還在肚子里，只是我不知道，我也被塞到了江老板那里，好像是一個秋天的晚上吧，天黑了，江老板帶著我偷偷跑回了舞廳想要搬回那里面的菩薩像，大門被封住了，我們從后面的小平臺往里爬，我們當時爬進門，本來想直接下樓，可樓上卻傳來的聲音，還是很劇烈的爭吵，我們就偷偷跑上去看，卻看到我的mama，她懷里抱著一個小女孩，小小的一個，還朝著我笑……”

    荼蘼小心的，偷偷朝齊舒瑤那邊看著，好像已經(jīng)猜到了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齊舒瑤什么表情都沒有，她只是看著江雨，等待著她的下文。

    “……但是徐梅在哭，她像瘋了一般，身旁兩個人都壓不住她，她夾著懷里的孩子，就要帶著她，一起從平臺上跳下去。”

    “身旁兩個人都是誰??？”

    “齊聿和小蘭唄。”

    齊舒瑤掙脫開了江雨的手，仰靠在了椅子上，滿臉無所謂的晃著酒杯，一連干了兩杯酒。

    “她當時已經(jīng)瘋了，找不到舒家的人，自己帶著兩個孩子，現(xiàn)在看了肚子里還有一個，林家的人已經(jīng)上位了，當時追得特別緊，只要被抓到，那就是生不如死。但那也是兩條命啊，沒有人會坐視不管的，他們把她拉了回來，可她卻把孩子扔在了齊聿的懷里?！?/br>
    那團重量壓在齊聿的手心里時，他毫無防備，險些將那一小團軟rou丟在地上，懷里的小姑娘剛剛出生不到半年，卻特別安靜，唇角彎彎，對誰都笑。

    她的mama在一旁發(fā)瘋的哭喊，可她的小手卻攥緊了他褶皺的衣領，一直往他懷里擠，她好像是餓了，一張小臉都貼在他的胸前，找了好久，什么都沒找到，這才咧著嘴哭了出來。

    女兒的哭聲加劇了徐梅的癲狂程度，她隨手抄起地上的小碎石朝聲音的來源砸去，齊聿飛快的轉(zhuǎn)身，石頭砸在了他的肩膀上。

    “這世界上不會有一個人站在我這邊的，所有人都在利用我，我是所有人的累贅，他，你，你們著些男人說的話就和放屁一樣，轉(zhuǎn)眼就找不到了，他遠走高飛了，他呢，死了吧，你呢，你不是說，你哪也不去，就一直陪著我嗎，你這幾天去哪里了，你知道她一直哭，一直想要找你嗎，你們關系都比我好，她才出生五個月，我呢，自從你出生開始我就陪著你，一天都缺席過，你不是說你最喜歡我了嗎……”

    她劇烈的喘著氣，扶著腰摔倒在了地上，眼睛卻一直盯著面前站著的，高瘦的少年，他用自己的手臂將懷里的小姑娘擋得嚴嚴實實，只有她的一只小手露了出來。

    “你也不想活了嗎？”是他沒完全變聲的清澈嗓音。

    “我要活著，誰說我要去死，你記住，我一定會……你讓她別哭了！”

    她的聲音嘶啞著，歇斯底里的，不斷抓著身邊的碎石朝他扔過去，撕裂的嗓子都反出了血珠，

    “走啊，你們都走啊，你帶著她一起走，滾！別在回來，別再讓我看見你們，我恨死她了！都是因為她！”

    連站在后面的小蘭都被碎石砸的到處躲藏，齊聿卻完全不躲，他只收攏了手臂，掩蓋住了懷里小姑娘越來越激烈的哭聲，直愣愣的走了下去。

    小蘭不知道該怎么辦，她有些害怕的看了眼徐梅，也跟著齊聿往下跑，他的手腕上扎著一塊尖利的石頭，她走過去取下，卻看到了從他眼里砸下來的一滴淚，掉進了小姑娘長著的嘴巴里，她軟綿綿的小薄唇吸吮著那滴淚，居然又笑了出來。

    江雨都不知道她為什么能將那天的情景記得這么清楚，這么多年來一直在她眼前回放，連遠處的細節(jié)都被她捕捉的一清二楚。

    也就是那天，mama這個形象在她心里崩塌了。

    荼蘼聽到了一半，就跑過去抱著了齊舒瑤，將她的腦袋壓在自己懷里，小聲的想要打斷江雨，

    “姐，jiejie！你干嘛說這些啊，別說了！”

    “我要你們認清她的本性，不要因為幾句甜言蜜語就被哄騙了回去，她現(xiàn)在結(jié)了婚，說不定哪天就突然母性大發(fā)的想要讓孩子圍在自己身邊，這些年她明明有機會把孩子都接回去的，但她不想，不喜歡，這是她的束縛，她這個人眼里可沒有親情沒有愛，只有她自己?！?/br>
    荼蘼了然的接了話，

    “她來找過我了，我這會館還沒裝修好的時候，也不知道怎么摸過來的，非要讓我跟她走，說給我找了個前途無量的男人，以后衣食無憂。”

    “你沒答應她吧?！?/br>
    “怎么可能，答應她了這店怎么能開得起來?！?/br>
    “她也是這么和我說的，朱江敘對她來說沒用了，她又想讓我嫁給她現(xiàn)在丈夫的領導的兒子，我在我的人生中沒有任何話語權(quán)?！?/br>
    “這是有什么能耐啊說結(jié)婚就結(jié)婚。”

    “這個不重要，我是覺得，她和舒城，這些年可能一直有聯(lián)系。”